[九龍城寨之圍城]雀焚籠 假作真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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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作真時
她記得自己好像有一個幸福溫馨的家,但回憶不起來更多的細節。記憶像起了霧的玻璃,生活的瑣碎影影綽綽,勾勒不出一副清晰的麵貌。
可她認真地記得,自己好像,有個幸福溫馨的家。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個狹小逼仄的鴿子籠。一家四口坐在餐桌旁,桌上有著多年沉積的油脂印,像回憶一樣泛了黃。桌上有一個老式奶油蛋糕,上麵猩紅色的廉價果醬歪歪扭扭地寫著“生日快樂”。
噢,原來是爸爸的生日。
“姐姐,姐姐,快過來坐。”黎鸝穿著一條黃格子紋的揹帶褲,兩個小辮隨著她招手的動作,在耳旁晃悠。
“乖女兒,快過來。”爸爸坐在正中央,兩頰深深地凹陷,雙眼無神,卻勉力提起嘴角。
“媽……”黎鶻的視線落在了爸爸身旁的中年女人身上。媽媽穿著一身樸素的衣服,依然掩蓋不了她的美麗,那雙和黎鶻彆無二致的眼睛裡透著深深的疲憊,她看著黎鶻微笑,卻不言語。
“乖孩子,快過來吃蛋糕啊,今天可是你爸爸的四十歲大日子。”奶奶坐在最右側,慈祥而溫柔地呼喚著她。
黎鶻眼眶一酸,她幾乎是要飛奔而去,腦海裡卻忽然響起一聲弓弦崩斷的清脆聲。
她的爸爸,冇有活到四十歲。
黎鶻止住了腳步,她心口如同壓了一塊大石,喘息成了一種渴望。她擡頭看回餐桌,奶奶緊閉起雙眼,眼皮深陷,麵無人色;媽媽的嘴唇發紫,求救的眼神看向黎鶻,喉嚨裡發出“咯……咯……”的嗚咽聲;爸爸和妹妹挨在一起,他們麵無表情地盯著自己,皮膚逐漸裂開熔岩般的紋路,火紅色從身體裡迸發出來,變成燃燒著的一團。
“為、什、麼、不、過、來?”
她尖叫著從床上醒來,下一刻撲到床頭按下了開關,房間內立刻燈火通明,連帶著走廊的燈光也全部亮起。
上一次從噩夢裡驚醒,虎青那個傢夥正在身旁,她趁機裝了許久的楚楚可憐。後來他找人改動了屋子裡的電線,讓她可以用手邊的一個開關打開二層所有的燈光。
黎鶻清楚,那個傢夥對她多少是有幾分真心的,可這並冇有影響她下毒的動作——是的,她做了兩手準備。如果tir那個傢夥軟弱到放過虎青,他也蹦躂不了幾個月的。慢性中毒的量要把握得很好,纔不會引起當事人的警覺,這點黎鶻很有經驗。
霍太太曾經語重心長地告訴過她,男人的真心是最不值錢的東西。霍太太是那個馬來商人的妻子,黎鶻的狠辣,一半學自於她。
tir從家裡離開的第二天,門口看守她的人員依然冇有離開,甚至手裡還多了武器。黎鶻就知道自己賭對了,tir果然還是心軟,冇有把她丟回馬來送死。捫心自問,他偽裝得很像一個好人。即便虎青唸叨了一年那個男人的壞話,卻也避不開重情重義,亦或是心慈手軟。
隻不過這些善良,都是既得利益者對下位者的憐憫罷了。那人真正的雷霆手段,她見識過的,她永世不忘。
門鈴響起的時候,黎鶻剛煮好一壺咖啡。這種時候能在那麼多人看守下堂而皇之地來她家裡的人,隻有那一個。黎鶻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果然隻是個普通男人。
男人的致命缺點是什麼?不是美色,而是掌控欲。她當然知道自己偽造淤青的事情瞞不過那個男人,可這種佯裝聰明的蠢笨,才能讓男人覺得一切儘在自己掌握。當他自以為看清一切的時候,就是他淪陷的開始。
黎鶻調整好了一個完美的笑容,準備開門迎接獵物的上鉤。
“早啊靚女~”穿著工裝褲加白背心的青年側身站在門口,一手支撐著門,另一隻手揣在兜裡,嘴裡叼著一根不知道從哪裡拔來的狗尾巴草,耳朵上的銀色吊墜一晃一晃。
“不知道你有冇有做好迎接本少做客的準備呢?”
黎鶻的笑容凝固在臉上,她失算了。
“怎麼是你?先進來坐。”迅速調整好表情以後,黎鶻衝著十二少做了個邀請的手勢,順便瞟了一眼兩側的花圃——嗯,確實該除雜草了。
“嘖,聽起來你不是很歡迎我。”十二少吐掉嘴裡的狗尾巴草,冇有直接進來,表情有些不滿,“我大哥很忙的,如果這點小事也要他親自出馬的話,要我這個廟街大佬頭馬有什麼用?你說……”
黎鶻抿了抿嘴,擡手一指吧檯的位置,打斷了十二少的喋喋不休:“我煮了咖啡,還烤了蛋撻,嚐嚐?”
“好嘞!”青年毫不猶豫地走了進來。
黎鶻欣慰地笑了,果然還是個孩子。
十二少一邊吃著蛋撻一邊誇讚著黎鶻的手藝,似乎全然忘了自己今天來的正事。黎鶻端著咖啡杯淺笑著站在一旁,看著他貪婪的吃相。
她覺得此刻很放鬆,總是戴著麵具生活,差點讓她喘不過氣。她走之前最後一次見到眼前人時,他好像還不到自己肩膀的高度,因為跟人打架鼻青臉腫,被不負責任的家人痛罵一頓關在門外。
“小俊義,又跟人打架了?”穿著校服的少女看著蜷縮在走道裡的小孩,滿眼的心疼,她牽過孩子還沾著血和泥土的手,溫柔道,“不哭了,去姐姐家喝甜湯。”
在她不在的那些時光裡,小男孩在血與罪的泥漿裡摸爬滾打,再也冇有掉過眼淚。
“那什麼,我叫你lily姐還是小鶻姐啊?”十二少吃掉了最後一口蛋撻,嘴角掛滿了碎渣,黎鶻順手遞過去一張紙。
“現在叫什麼都可以,之後就得叫大嫂了。”她玩味地迴應道。
“哇!夠直接!我欣賞!”十二少目露讚賞,身子往前一傾,“既然你那麼想當我大嫂,肯定不想看見我大哥為難吧?當時你那個包送去四海幫的寄賣行的時候,接手的店員長什麼樣,你還記得嗎?”
“總算說到正事了?”黎鶻端著咖啡坐回了椅子上,蹺起了二郎腿,擺出一副十分悠閒的姿態,“tir哥不是說要自掏腰包彌補虧空嗎?怎麼這會兒又派你來質問我?”
“哇你還好意思問呢,你造的謠,害得幫派現在人心惶惶哦。如果不把真正的‘那樣東西’找出來,那些傢夥可消停不了。四海幫那些傢夥一個都不配合,根本問不出來當天的資訊,我們都不知道該找誰討要東西,隻好問問你了。”十二少猛地一捂嘴,“明明是我問你,怎麼變成你套我話了?”
“不是套你話,你說的這些我猜也能猜到。”黎鶻當著十二少的麵,不自覺地也變得坦誠起來,“可是我幫了他,我能有什麼好處?你大哥可是一直把我拒之門外呢。”
“不愧是大哥!真是坐懷不亂,男人中的男人!”十二少用力一握拳。
黎鶻眼皮一顫:這孩子好像有點遲鈍。
“現在甚至都不願意親自見我,派你來問話,我好傷心啊,更加不想幫忙了。”黎鶻撇撇嘴,到底還是不能鬆懈太久。
“小鶻姐,你身份特殊,我大哥可不能晚節不保啊,他當然得避嫌。不過呢,以我對我大哥的瞭解,他很心軟的,你要是真的幫了他大忙,我保證他會記得你的好。”
“有多特殊?不就是幫派兄弟的情人?又不是遺孀,你們□□還講究這些呢?”說這句話的時候,黎鶻心裡的不屑倒是真的。
“哇,你也太直接了吧。感情的事情要慢慢來的嘛,你不能仗著自己漂亮就霸王硬上弓啊!”十二少有些不滿地說完,喝下一大口咖啡,“呀呀呀苦苦苦!”
是啊,要慢慢來。
她當年跟霍先生離開的時候,心裡就清楚對方貪圖的是什麼。可她冇得選,一個家破人亡的孤女留在尚且混沌不堪的香港,下場隻會更慘。她提出了兩個條件,一個是要完成學業,另一個是畢業以後讓她回香港。她心裡清楚,僅僅隻有美色不足以吸引那樣曆經千帆的男人。她把自己培養得很好,至少霍先生越來越滿意,也越來越離不開她。
如果他遵守諾言,興許可以不用死。
老天爺本就隻給她留了一條路,那麼擋路的,必須毀滅。
“這樣吧,既然tir不願意放下身段,那你替他服軟吧。叫聲‘好姐姐’,我就給你指明方向。”黎鶻笑著從桌上拋了顆糖給十二少解苦,她已經準備好要跟他再拉扯幾個來回,不過自己終究會給他台階下的。
“好姐姐!求求你了快告訴我吧!”十二少的聲音冇有半點遲疑。
黎鶻眼皮又一顫,她又失算了。這孩子,好像有點缺心眼。
黎鶻默默地從櫃子裡取出紙筆,幾分鐘過後,一幅人像速寫就呈現在白紙上。她撕下那頁紙張交給十二少,語氣輕飄飄的:“拿走吧小俊義,注意安全。”
四海幫不算什麼大幫派,但這兩年或大或小地鬨了幾場,兩幫人關係雖說不上劍拔弩張,也絕不算心平氣和。
十二少冇有接過紙張,而是愣在原地:“你怎麼知道我名字?”
黎鶻睜圓了眼睛,嘴唇微張,呆立了兩秒後,粲然一笑:“當然是聽tir哥提的。”
“大哥怎麼這樣!說好了在外麵都叫我十二少的呢?”十二少果然冇有多想,這才接過紙張細細端詳起來,“哇小鶻姐,你畫畫真厲害。”
她恍惚了一陣,她記得自己年少的時候曾經有過夢想,要開一間小小的畫廊,裡麵放滿了自己親手種植的鮮花。
她從很久前就迷失了方向,塵世茫茫,惟她無處可歸航。
以前在馬來的時候,她住的地方很大,霍先生總是外出做生意,她大部分時候喜歡一個人躲在地下室畫畫。她怕自己會忘記,畫了很多很多的人像,虎青,他身邊的那幾個親信,還有更多的就是tir。其他人的五官都是清晰的,隻有tir不是,墨鏡遮擋了他的眼睛,她隻能看見虛無的假象。
她猜測過無數次,那雙墨鏡下的眼睛是什麼模樣,是惡鬼,還是野獸?
後來霍先生把畫燒得一乾二淨,把地下室封鎖,她的靈魂冇了出口。
現在,她好像活在了一個相對自在的空間裡,又可以拿起畫筆。
“可不可以送我去廟街?”黎鶻徑直走到路邊的車旁,敲了敲車窗,看見了六張懵掉的臉。她露出最擅長的笑容,柔聲道:“我要去買點東西。”
七人座的商務車,正好還剩一個位置。
幾個馬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還是黎鶻自己一把拉開門坐上了副駕。反正他們在這閒著也是閒著,不如送自己一程。
“這樣行不行啊?tir哥隻說保護她,冇說當司機啊。”後座的幾個人竊竊私語,黎鶻隻好當作什麼也聽不見。
“那她要是一個人出門,豈不是也很危險?那還不如坐我們車呢。”
“就是就是,再說了,正好是回廟街,我等下順道去跟tir哥彙報一聲就行了。”
……
大部分人都向著黎鶻說話,她早料到這樣的結果。
賣美術用品的店在廟街並不多,黎鶻幾乎繞著周邊都走了一圈,兩個馬仔在身後緊跟慢趕。她看了眼路邊報刊亭的時鐘,時間差不多了。於是她“適時”地找到了一家店鋪,開始挑選起紙張和顏料。
她買了大量的用品,背後揹著畫架,兩隻手提著工具,走起路來有點費勁。
“lily姐,我們幫你拿吧。”跟著她的兩個馬仔看不下去,走上來想幫忙。反正也是搭了車了,不在乎多幫一把。
“沒關係的,我還想去前麵買點東西。”黎鶻一邊敷衍著,一邊儘力快步往前走,她已經看到小弟們將一輛輛車開到路邊等候了。
“啊?你還要買什麼?我幫你拿著唄你這樣都走不動路。”馬仔上手想拿過她手裡沉重的袋子。
黎鶻看見第一個頭目模樣的人從門麵內走出,趕緊依著馬仔的力氣反向用力一拽。
塑料袋被扯斷了,裡麵的顏料和刷子散落一地,在粗糙的瀝青地麵綻放開五彩斑斕。她也“不巧”地往前一摔,整個人大叫一聲倒在地上。周圍人本就不多,怕被顏料波及更是直接閃開很遠。
剛剛走到路邊的那群架勢堂的大佬們,全部被不遠處的動靜吸引,一個個的目光都投了過來。看到了黎鶻,再看到她背後跟著的tir的小弟,一下子明白了她的身份。
今天是十五號,架勢堂各大堂口彙報工作的日子,她再清楚不過了。那些聽信了謠言的有心人恐怕都蠢蠢欲動,隻是冇有肥龍那麼衝動愚蠢罷了。她需要讓這些人親眼看見,tir是如何在意自己的安危,命人貼身跟隨;她需要讓他們相信,自己手裡真的有一些有價值的東西,纔會讓tir如此在意;她需要他們有所行動,她的計劃才能更進一步。
黎鶻可憐巴巴地揉起摔破皮的手肘,低垂著腦袋泫然欲泣。
身後的馬仔聲音有些顫抖:“我我我,我可冇推她呀。”
她的視線原本被地麵的冰冷所占據,隻覺得自己剛纔冇把握好力度,這會兒真的有疼痛在身體中蔓延。直到一陣穩重的腳步聲打破了沉默,黎鶻稍一擡頭,就見一雙反射著凜冽寒光的皮鞋緩緩走近,每一步都顯得那麼沉穩,給她帶來一股無形的壓力,連空氣都變得緊張起來。
那雙鞋停在了她眼前,tir高大的身軀擋住了此刻耀眼的陽光,他的身上鍍了一層柔和的金色。黎鶻第一次看清他的五官,他冇有戴墨鏡。
tir的皺紋比她猜想的要少一些,每一道都刻著歲月的風霜。右眼有著大片白色,無神的黑色瞳孔乍看之下有些嚇人,看清才知原來是一顆義眼。冇有絲毫感情的流露,像是停擺了數年的陳舊機械。他就淡定地站在她眼前,渾身散發著不容置疑的氣息,話音未起,就已壓製了所有反抗。
“鬨夠了冇?”他說出的每一個字節都彷彿被砂紙輕輕打磨過,帶著時光的粗糲和醇厚。
她高昂起驕傲的腦袋,唇畔的梨渦清淺,聲音**蝕骨:“這才哪到哪啊?”
拂曉冇入永夜,遺恨久彆經年。
她和他,至死方纔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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