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那年我媽離婚未遂後 家園已在身後
家園已在身後
王遺時反對惜予把薩沙特意約到家裡,他並不知曉英娘和惜予之間的對話,還覺得為了給雙胞胎起名字這種小事去質問人家,小題大做了。
不如睜隻眼閉隻眼,反正離薩沙畢業赴美也就一年不到的時間了。
架不住惜予堅持,她甚至要求他必須也在場,因此王遺時此刻如坐針氈,突然從沙發裡蹦起來,轉了一圈又坐回去,苦惱地摸了摸額頭。
“等會你來吧。我實在不曉得該怎麼開口。”他還以為要談論的是薩沙擅自給孩子們起俄語名的事。
薩沙出現在客廳的刹那,王遺時尷尬得彷彿渾身快速地過了一遍電流,恨不得躲進惜予身後。
王謝掙開英孃的手,撲進父母中間的沙發間隙,和惜予好一陣親熱。但她是這場對話開始的唯一阻礙,好在英娘三言兩語,她便乖乖起來,跟著英娘走了。
薩沙向她的背影投去欣賞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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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遺時的手繞到惜予背後,悄悄點了一下她的背,惜予朝他看去,他衝著薩沙的方向努了努嘴:人來了,說吧。王大教授,此時十足的沒用小男人模樣。
惜予也不彎彎繞,直接申令薩沙,“如果你不想說出實情,那今天將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
王遺時一頭霧水,想說句軟話幫幫學生,都摸不著門在哪兒,隻好請薩沙先坐下說話。
薩沙從口袋裡摸出一隻兩折錢包,翻開之後從夾層裡抽出一張照片。
圖哈切夫斯基一家四口的近景照,蓄絡腮八字鬍、眉目憂鬱的父親,與其截然相反笑容鮮豔的母親,他們的一兒一女,薩沙像媽媽,卡佳像爸爸。
薩沙指尖輕輕地落在少女卡佳纖細的頸間,“謝宜和期宜是我妹妹卡佳的孩子。”
迎接惜予的是一種意料之中的震撼,但王遺時毫無準備,他徹頭徹尾地被驚駭住了,一口氣逆著氣管湧上來,憋不住咳嗽起來。
惜予給他遞水,王遺時擺手不要,平靜下來後,立即對薩沙說:“我絕對不會允許你帶走他們的。”
薩沙垂下了眼眸,也許是心思被暴露,所以不敢直視他們。
惜予俯身仔細看著那張合照,“期宜更像你妹妹,王謝像你這個舅舅多一些。”
薩沙擡起眼,其中儘是欣喜,“我也這麼覺得。”
“你妹妹不會想把他們要回去吧?”涉及到孩子,王遺時說話不留情麵,沒得商量。
“卡佳已經不在了。”
王遺時又恨自己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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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皇俄國仍然存續時,圖哈切夫斯基家族的光輝已經開始衰弱。在鋪天蓋地的赤色浪潮中,倉皇逃往遠東。
薩沙的父親米哈伊爾時常與兒女說起家鄉綿延百裡的大莊園,種滿了可愛的蘋果樹、櫻桃樹,鬆鼠、鳥、蜜蜂、野兔出沒。莊園沒有邊界,地平線儘頭,雲層下無數雲杉、落葉鬆……他們背著狩獵袋,跟隨獵犬進入森林,踩著濕滑的地衣,繞開蕨叢和荊棘。獵犬繞著它發現的刺蝟狂吠……
米哈伊爾說起的不隻這些,還有獵槍、馬車、農奴、宴會……他已經不抱希望還能回到故鄉,那座如今更名為列寧格勒的城市。但他殷切期盼著重新過上富足奢華的生活。
他對薩沙說:“惟願卡佳嫁給一個有錢人,他的資產多到砸下去足以阻斷涅瓦河的流水,一定會願意資助我們做生意。畢竟,資助的那點錢對他來說就像一片雪花一樣輕。”
卡佳擁有不負眾望的美麗,又在父親安排下,習得一切上流社會的禮儀與技能。在她十六歲生日的轉天,突然的消失。
失去會下金蛋的母雞,米哈伊爾陷入了消沉。
再次露麵,已經是一年半以後。卡佳不願意說,但薩沙和媽媽猜測,她應該是和裁縫的徒弟,一個中國男孩私奔了。
老裁縫每年春天和秋天會來家裡,一次製定兩季的衣裳。卡佳消失後的那個秋天,老裁縫身邊的徒弟也不見了。
卡佳回家後,米哈伊爾怕女兒再反悔,很快,她嫁給了一位美國商人,再度離家。
去年她過世了,米哈伊爾前往美國參加葬禮。得知女婿願意出錢為他們在斯普林菲爾德置地,他當即決定不再回上海,並來信催薩沙母子也過去。
在米哈伊爾來信前,薩沙收到了卡佳去美國後的第一封信,也是她生前寫下的最後一封信。
她懷孕到六個月的時候,小裁縫患白喉去世。生下孩子後,卡佳養不活他們,丟在了一處弄堂裡。她不敢和家人說,也許害怕自己不再被接納。
“那麼冷的冬天,卡佳說兩個孩子也許早就夭折了。但我沒放棄,在丟孩子的地方打聽過好多次。”
薩沙輾轉奔走,於去年冬天找到福煦路。
他還記得那個幸運的冬日,走到謝家洋房附近時,遠遠眺見那家人圍牆的小門從裡麵開啟,緊接著,兩個漂亮的小孩子接連跳出了門檻。
薩沙看見王謝,那短促的一刹那,彷彿小時候的卡佳朝他跑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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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堅定地計劃接走兩個孩子,應聘家教不過覺得是個和孩子們提前培養感情的好機會。
但幾個月相處下來,他反而逐漸動搖起來。雙胞胎在謝家就是親生孩子的待遇,上上下下都把他們當眼珠一樣看顧著。
最重要的是……“你們不會答應。”
王遺時說:“你知道就好。”
“媽媽思念卡佳,她如今總是唸叨兩個孩子。我能帶他們去見見……”
“不可以。”惜予直截了當地拒絕。
薩沙感覺這對夫妻輪流對他強硬,一個情緒到波峰,另一個就在波穀等待時機,絕不同時噴發,配合得默契無間。
果然惜予“硬”完了,王遺時馬上說:“如果你能保證,不向任何人泄漏此事,再不提帶走雙胞胎的話,家教的位置仍給你留著。”
見薩沙答應,惜予便也柔下姿態,“我們都是為了孩子好。他們已經記事了,生活突然遭逢翻天覆地的變故,背負這麼沉重的身世,往後餘生怎麼過?”
她的話極在理,但不能緩解薩沙的傷心,惜予悄聲對王遺時說:“把相簿拿來。”
王遺時拿在手裡轉了個方向,遞給薩沙。
薩沙開啟後發現是一本家庭相簿,飛快地翻找起雙胞胎的照片。
到某一頁突然停下,薩沙掀開覆在照片上的半透明隔頁,“他們有好多照片。”語氣既欣慰又心酸。
他想:他們是卡佳的孩子,同時也是卡佳悲慘人生的一處縮影,光想到這就讓人心碎。我和媽媽反而無法純粹地作為家人去愛他們。
此時,他徹底釋懷了。
“選一張吧。”惜予說。
薩沙受寵若驚,低頭認真地挑選起來。無奈始終做不出抉擇,便問惜予:“能給我兩張嗎?”
惜予看向王遺時:我同意了,你呢?
王遺時心裡仍然提防著薩沙,怕他反悔又想搶孩子走,可一對上薩沙那副心碎的藍眼睛,又可憐他,“拿吧拿吧!”
薩沙後沒後悔不知道,他已經後悔承諾繼續讓他當家教了。畢竟老話說得好,隻有千日做賊,無有千日防賊的。
他從此要日日提著神盯緊薩沙,直到他離開上海。
等薩沙挑完照片,三人起身,到了告彆的時候。這個情況,是不適宜再留下來吃頓和氣的便飯,雙方各自有需要消化的資訊。
“不遠送了。”
王遺時腳下紋絲不動。倒是惜予往前走了兩步,又被他拉回身邊。
薩沙識趣地自己走了。剛走到門口,還未下台階,先和門邊蹲守的平宜打了個照麵。
她滿頭大汗,不知在毒日頭下聽了多久,對薩沙豎起食指噓了一下。
薩沙頷首,大步離去。此時,英娘追了出來,喊住他,走上前去塞給他一個小紙包。“帶回去吃。”
“這是……你告我狀的賠禮?”薩沙問。
“算吧。”
“拿回去吧。”薩沙把紙包遞還給她。
英娘詫異,卻沒有接。
“我說過,一點都不怨你。哪怕你真正傷害了我,也不會……”
薩沙突然不再往下說,還蹲伏在門外的平宜露出茫然的表情,她聽不懂。英娘懂,但她沒有回應,直接轉身進了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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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沙一走,王遺時倒回沙發上,眼神逐漸空洞,傷感道:“卡佳如果是我女兒,我會死不瞑目。”
“這個假設不成立。”惜予問:“你會把女兒賣給權貴來換取利益嗎?”
“瘋了嗎?”王遺時不可置信。
“所以你養不出‘卡佳’——”
說到一半,平宜突然從外麵進來,曬得滿臉緋紅,滿臉汗珠,邊嚷著“我要喝水!”,邊朝廚房跑去。
惜予回頭,指著廚房方向對王遺時說:“看。這纔是你養的。”
你敢賣她?或者退一步,賣她的姐妹,看不把屋頂給你掀了!然後再讓你滾。
王遺時哭笑不得,遂也不再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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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全家人都歇下以後,平宜輕手輕腳從自己臥室溜出,摸到了二樓姐姐房間。
兩姐妹擠在一張床上,平宜把白日裡門外偷聽到的全部告訴姐姐。
寧宜感歎:“卡佳真可憐。”
平宜點頭認同,並說:“還好,他們沒把妹妹要回去。”
不在圖哈切夫斯基家,王謝永遠不會成為下一個卡佳。
寧宜叮囑妹妹:“你記住,要裝作完全不知道這些。越少人知道,對弟弟妹妹越好。”
平宜抱緊她姐的胳膊,“好啦,我都聽你的。”
聊著聊著,兩人沒了聲音。
第二天惜予來叫寧宜起床,一推開門,平宜四仰八叉占了大半張床,把她姐擠到床邊一條縫。
寧宜睡覺輕,聽見一點動靜就醒了,險些摔下床沿。惜予隔空接了一下,好在她自己一隻腳頂住了地板,堪堪穩住,撐著床沿坐了起來。
“今天要去楊家補習,快去洗漱吧。”
寧宜出了房間,平宜還在呼呼大睡,惜予往床邊一坐,拍拍她的大腿,她挺起胸口翻了個身,咕噥了兩聲繼續睡去。
從楊家回來後,寧宜就感冒了,在八月頭上確診熱傷風,斷斷續續發了幾天高燒,她剛轉好,雙胞胎卻被傳染了,緊接著又是瑀舟,一個個都燒得下不來床。家裡的孩子隻平宜得以倖免。
寧宜病癒之後依舊懨懨的,吃不下,睡不好,整個人清減了一大圈。好不容易,一天中午突然起念,說想吃媽媽煮的赤豆薏米粥。
麵對這樣一樁簡單的要求,全家卻束手無策。
戰爭毀去了農田牧場,糧食填飽了前線的馬克沁機槍。當時物價已經飆漲幾十倍,且每一天還在繼續翻番,逼得所有人都忍饑挨餓地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