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悅暢小說 > 其他 > [民國]那年我媽離婚未遂後 > 火炬遊行
加入收藏 錯誤舉報

[民國]那年我媽離婚未遂後 火炬遊行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火炬遊行

寧宜領著弟妹在杭州過暑假。

得知日本天皇宣佈投降的訊息時已近黃昏。經過一下午的發酵,越來越多的人走出了家門,一場狂歡正在逼近四條巷外的杭州城。

寧宜姐弟四人和表妹瑀舟在院子裡,坐著小馬劄,頭碰頭圍攏起來,競相用勺子挖西瓜。西瓜已在後院水井裡浸泡整一日天,瓜肉沙沙攘攘,又冰冰涼直磕牙。

平宜同瑀舟還在為誰捧著西瓜來回爭論,雙胞胎在她倆的夾縫中一勺接著一勺挖起瓜肉,送進嘴裡。

像絲綢一樣柔順的暖風拂來,把寧宜鬢角的碎發吹到了臉上,她忍著酥癢,用手輕輕把帶風的發勾到耳後。

“大妹!”爺爺在裡麵喚她。

寧宜把勺子交給平宜,平宜剛伸手接過,西瓜從她懷裡落到了瑀舟膝頭上,她不服氣,乾脆伸出兩把勺子,左右開弓,一頓猛挖,惹得瑀舟連連不滿的驚呼。

跨過小客廳的門檻,謝老爺佝僂著腰背,雙手捧著一張黑膠片。“又沒聲響了。”他把唱片置上留聲機,展示給寧宜看。

寧宜手指弓起來,敲了敲留聲機,沒有動靜,轉而扶住謝老爺臂彎。“明天喊人來修看看。”

謝老爺撤起唱片,寧宜拿起一旁的牛皮紙袋,裂開封口裝進唱片。

院子裡雙胞胎朝氣十足地喊“恩挺爺爺”,老管家恩挺的木柺杖噠噠點過老宅石磚地麵,來到了門前,邊“哎唷”呻吟邊擡起左腿跨過門檻,寧宜連忙小跑過去,攙扶著他進來。

謝老爺道:“進個門都哎唷哎唷,越老越沒得出息。”

恩挺急切地拍拍寧宜的手,“寧小姐,快點把收音機開開!”

寧宜走到黃花梨木八寶櫃前,轉開台式收音機。“吱吱”兩聲紮耳的電波聲後,緊接著,傳出了平宜偷調的政府廣播的聲音,似乎正在宣佈一則特大國訊,熱烈的字首剛剛過去。

旋大音量,驟然間,“天皇宣佈投降”六個字在播音員唇齒間短促地碰撞之後,透過留聲機的喇叭,擴散到整間小客廳。勝利的訊息正以燎原之勢瘋狂地散播向中國的每一寸土地。

寧宜從播音員流利的語速中捕捉到了一個微妙的卡頓,彷彿是一絲顫抖、一片淚花、一陣長嘯,承載了這片古老大陸迎來戰亂終結之喜悅、生民猶在之慶幸、大仇得報之快意。

可豈止而已嗎?

歡欣湧動的同時,悲哀接踵而至。萬千逝者已矣,山河業已殘敗不堪。

於那不幸喪生的國民,這則國訊該是呈獻他們的最好,卻也是最遲的禮物。

回頭看,家中兩位長輩,謝老爺微張嘴,兩片薄唇不住上下顫動,終於,簇簇熱淚滴落在手中的牛皮紙袋上,逐漸暈作兩朵淚花。恩挺心有靈犀,含笑凝視,擡手拍了拍他佝僂的老背。

謝老爺探袖捂緊眼眶,嗚嗚哭了起來。

恩挺依舊拍著他背,笑:“你纔是越老越沒出息。”

“遐齡……阿齡。”謝老爺哽咽著呼喚妻子,“你怎麼走得那樣早啊。”

寧宜正欲安慰,院子裡又不太平起來,哇啦哇啦的亂吼亂叫。這期間,瑀舟和平宜先後踏過門檻跑了進來。

平宜指著外頭說:“爺爺,外頭在搞火炬遊行呢!他們還要到街麵上去!”

日寇尚在城廂駐紮,恩挺覺得此時算不上徹底太平的時機,貿然上街容易出事。謝老爺卻對寧宜說:“你領他們去吧。千萬看牢弟弟妹妹,不要跑丟了,早些回來。”

“去看遊行啦!”瑀舟與平宜高興地嚷著,牽手跑回院裡去。

恩挺對寧宜說:“寧小姐,叫上天慶跟越秀,一道去。”寧宜點點頭。

—·—

東四條巷外人聲鼎沸,如隱隱龍鳴,腳下大地亦為之顫動著。

一夥孩子都等在門口,誰也不去動那插實的門栓,瑀舟興奮得直踮腳,平宜轉頭催促還在客廳逗留的寧宜:“大姐,快點!我們要跟著隊伍一塊跑!”

寧宜一邊應諾,一邊快步朝她們跑來。

人一到齊,平宜立刻拉開門栓,和瑀舟兩個泥鰍似的,一股腦從門縫裡滑溜了出去。越秀和天慶牽住雙胞胎緊跟著,不許她們從眼皮子底下跑遠。

寧宜最後一個出來,她回身拽住兩側的銅門環,目光穿過門縫,落到金色微光閃爍的寧靜小院裡。天井樟樹下,五把小馬紮圍成一團,其中一把馬紮上還放著半隻未吃空的西瓜。

此刻,又有一波人從小巷更深處穿行出來,經過他們身邊,呼嘯著湧向更寬闊的街麵。

寧宜在弟妹不斷的催促下關上大門,旋身躍下了門前台階。

一行人穿出小巷,走上了街頭。那裡早是一派熙熙攘攘的景象。

街上一個日本兵都沒有,隻有四麵八方不斷湧來的人,紛紛加入歡呼躁動的陣營中去,他們個個如星如火,閃耀著喜悅的微光,向光明前行的道路上又不斷有人加入,不知不覺彙聚起一條火龍,照亮了整片大地與天空。

一位頭綁“勝利”布條的青年人打姐弟眼前走過,他肩頭抗著另一個青年,手抱一根稍細的竹製衣竿,頂端綁了一塊布幡,寫著粗粗的“勝利”二字。

平宜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名高高在上的青年,那青年注意到她們,連忙舞動手中竹竿,勝利在夜風中簌簌飄揚。

青年對他們喊道:“勝利萬歲!”

平宜豎起胳膊,對他喊回去:“和平萬歲!”

那兩名青年都大笑開來,才繼續向前走去。

瑀舟問平宜:“你說,他們什麼時候準備的道具?”

平宜不以為意地回答她:“興許早就準備好了。“

寧宜心驚,隨即也想:是啊,誰都在盼守不知是否會到來的勝利。

不遠處“嗵嗵”兩聲,淺藍夜幕中炸開兩朵花,一朵淺紅、一朵淡綠。

“我們去看放煙花!”天慶把期宜扛上肩頭,越秀背起王謝,一群人穿梭在熱鬨的人海中。

“阿姐,今天是過年嗎?”身邊傳來王謝軟軟的聲音、

“不,”寧宜告訴她,“是比新年更好的日子,往後不打仗了。”

“煙花!好多煙花!”一旁期宜仰著腦袋,肉乎乎的手指著升上天空的煙花,模仿它破空的聲音,“咻!——”

咻—咻—咻咻咻……十幾道煙花拖著流光明滅的尾巴躥升起來,在霹靂似的密集鞭炮聲點綴下,開始成片成片的綻放。璀璨的光芒一遍遍照亮杭州城的天際,誓要把戰爭的陰霾驅趕出去一般。

平宜悄悄挽緊了瑀舟的臂彎,她們共同仰望著藍色畫布上鋪瀉的華光溢彩,嘴角同樣不自覺的微笑著。平宜對瑀舟說:“我想舅舅很快會回來,到時候,你就不用天天盼他的信了。”

寧宜在後麵聽見這話,摸了摸她的腦袋,平宜扭過頭來,羞惱道:“彆摸!”然後伸手把姐姐也挽到身邊來。

—·—

杭州城廂的慶祝活動通宵達旦,進行到夜裡十點多,幾個孩子已經困得睜不開眼。

期宜趴在天慶肩頭,越秀又背起王謝,雙胞胎幾乎同時睡著了。平宜和瑀舟挽臂結伴前行,寧宜跟在所有人後麵。

瑀舟說她上下眼皮好像被張飛的丈八蛇矛縫了起來,實在睜不開了,抓著平宜胳膊,迷迷糊糊把頭靠了過去。

平宜還很清醒,她被這夏夜空氣中無邊的熱血與喜悅所感染,心砰砰、砰砰地跳動。此時此刻,一群人影漸次迫上她的心頭,一一登場、告彆,然後轉身離去。

先是藻明哥哥,教她拍皮球踢毽子的藻明哥哥,血肉之軀,在常德上空捐報給了他的國家。他穿著潔白無瑕的襯衫,如墨深沉的西褲,年輕、斯文、欣慰。

然後是阿孃,最最偏心我的阿孃,滿心的歡喜都聚在嘴角,身邊站著一位素未謀麵卻很是熟悉的青年——大舅舅。大舅舅站在瘦小的阿孃旁邊,攙扶她、陪伴她、守護她,像一株挺拔堅韌的輕青鬆。兩人同時對她揮手、轉身、遠去。

然後是一些在她生命裡——活著的或不在了的——曾短暫停留過的人:奶奶、小舅舅、宋三叔、雙喜、欒婆婆、仲君懷

最後是陳橫,他一出現,前麵所有的形影頓時歸於虛無。

一片蒼茫的青白色中間,他獨自佇立著,剝開一顆話梅糖,就著糖紙把糖塊咬進嘴裡,腮邊立時鼓起一個小包。平宜認出那是亞爾培路公寓裡稚氣未脫的陳橫。

當他們再次見麵,他早已蛻去少年的浮躁、衝動與鋒芒,斂藏起赤子之心,化作一叢黑影,悄悄潛行在敵人身畔。

他還活著嗎?這段日子以來,平宜無數次想到這個問題。

每當思念起陳橫,她的心便會隨之奏起一陣異樣的跳動節奏。平宜就這樣胡思亂想著,跟隨大家回到了老宅的小巷外。

這時,含著話梅糖的陳橫卻突然從她的想象中走了下來,他沿路穿過殘破交織的燈影,走出巷口,與他們一行打了個照麵。

走在最前的越秀看見他,不由驚呼了一聲,驚醒了背上王謝的甜夢。一旁,期宜也迷迷糊糊地昂起頭來,又被天慶摁回去。夫妻倆視若無睹,繞開陳橫走進了小巷。

寧宜問:“找平平嗎?”

陳橫坦然頷首,目光越過寧宜,直投平宜身上。

寧宜拉起瑀舟往家走。平宜站在原地,目送她們離開,與此同時,陳橫走近了她。

“對不起。”他為又一次不辭而彆道歉,為這段日子的生死未卜道歉。

平宜知道他有不可言說的苦衷,有比他們之間的約定更重要的責任。

“我沒有怪你。”

“我會怪我自己。”

平宜反而笑了,好像他纔是那個幼稚的小孩。笑過後,她問:“又要走了,對嗎?”

這話讓陳橫的心一下子變得沉重。

他最好的玩伴,最忠實的朋友,最貼近他心事的人。煙花嗵、嗵、嗵升上天,如同餞彆的鼓聲,催發他動身。

正午時分,天皇投降宣告一經發布,陳橫結束了潛伏的任務,提心吊膽走鋼絲的日子即將一去不返,而他與上海這座城市的緣分,就這樣又一次迎來終結。

畢竟敵對勢力還未徹底垮台,日本人也沒有全麵撤軍,不排除他們會做些困獸之鬥。可陳橫還是延遲了回延安的計劃,冒險搭上運輸隊的車,隻身前往杭州。

他看著平宜從小鬼頭長成了少女,可已經沒有緣分繼續陪伴她,見證她成人,觀看她的足球比賽,參加她的高中畢業典禮,取笑她在大學裡交的愣頭青男友,聽她抱怨初入職場的煩惱,也許還會出席她的結婚典禮……

她的安好,早已成了陳橫今生僅次於勝利的執念。

平宜捋開黏在嘴邊半長不斷的一縷發,她眼裡亮晶晶,聚了滿天星輝,“陳橫,你看勝利遊行了嗎?”

他沒有看見,儘管不久前才穿過人海而來,熙熙攘攘,他隻嫌勝利的熱鬨阻礙自己奔向平宜的腳步。

“那我帶你去看吧!”說罷,她露齒一笑,像這時節最甜的西瓜正當中最甜的那塊芯子。

平宜抓過陳橫的手腕,帶他再次往小巷外走去,穿過一條條昏暗的巷子,他們從一個弄堂口衝到主乾道上,人流薈萃的邊上,平宜擡手指向東北方,回頭對陳橫說:“西湖!


火把遊行的隊伍一支接著一支,灼熱的空氣中到處彌漫著酸汗與硫磺的味道,並不好聞。陳橫站在平宜身邊,她眨了兩下眼睛,修長睫毛投在眼瞼下的陰影也扇動了兩下。

他們在人群邊緣尋到一個破口,平宜又拖起他的手,將他往遊行的人群裡帶。一鑽進去,兩人開始隨著人潮向前湧,由於害怕走失,陳橫反手緊緊攥著平宜,少女纖細的手在自己掌心裡,悄悄縮成一團。

一支火把隊從後麵趕超他們,擦肩而過時,火光瞬間映亮了陳橫的側臉,彷彿教堂夕陽投在閣中聖子之上,在平宜眼中,此刻他整個人都成了至為特殊的存在。

少女之心泛若春風,郎君之情虛若秋雨。

而春風秋雨,何曾共舞人間。

平宜腳步猛然一頓,使儘力抽出手,倉皇地逃出人群,熟練地鑽入一杆路燈後的暗巷中。她躲在巷口的陰影裡,靜默的,注視著洪流一樣的人群將陳橫衝向前,帶到遠方去。

遊行隊伍中,陳橫錯愕地轉過身,逆著人潮四處尋找她的影蹤。

陰影籠罩在平宜秀美的五官上,她喊出:“陳橫,再見!”

陳橫突然停下腳步,呆若磐石,怔怔望向似乎是她聲音傳來的方向。人群像呼喇喇的浪潮一般,不斷衝撞到他這塊石頭上,被彈開後繼續向前奔流。

冥冥之中,他預感到她已行遠。她不願等著人來作彆自己,縱使分彆,也要做主動揮手相送的人。似那寂寂深夜,女牆上一株姹姹榴花,卒然凋落,不問凡夫。

陳橫的心突然失重一般墜了一下,繼而變得空空蕩蕩。駐留良久,隨潮而去。

少女在懵懂意識到初戀的刹那就失去了它。可平宜心想:這樣更好。否則我還要苦惱該如何麵對他。至於他知不知道,因為離彆,也已經不重要了。就這樣,仍舊當大朋友和小朋友。

走回東四條巷,姐姐還站在門前,垂手摩挲著襟前白蘭花串,聽到腳步聲,擡頭望過來。

“回來了?”

姐妹倆靠著門板低低交談。

寧宜說:“陳橫也沒多好,他總叫你牽記。”她們是最心疼彼此的人。

聽姐姐這樣說,平宜今夜第一次想哭,吸了吸鼻子,笑道:“我根本什麼都瞞不過你嘛。”

寧宜望了眼月亮,初八的月亮,王謝說像半隻西瓜。“思唸的時候,你望望月亮,也就望到了他。”

大人們談起太陽、月亮、長江、哪怕是一陣從固定方向刮來的風裡,為什麼全是思念。

以往平宜不懂,她素不唯心,阿孃去世後,懂了一半,作彆陳橫後,已然全悟。正因人力微弱,不可及處,皆以心至。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