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那年我媽離婚未遂後 搖曳白雲鄉
搖曳白雲鄉
抗戰勝利後,中央航校預備遷歸原址筧橋。
那陣子的杭州,白天黑夜,屋頂總能聽見飛機引擎轟鳴聲呼嘯而過,它們從四麵八方飛回來,鋼鐵身軀裡包裹著一顆顆年輕熱烈的心。
這些年輕人是戰爭英雄,當他們開啟艙門,從機身裡冒出頭來,經平滑的機翼跳躍著地,輕盈矯健,彷彿與天空作伴的日子久了,使他們不知不覺也化作鳥兒。
老百姓都湧到筧橋機場,夾道歡迎歸來的英雄,觀摩他們從機艙向外一躍而下的英姿,並為之付以最熱烈紮實的掌聲。
那天聽說有好多架飛機回來,逢中西的同學素蘭來杭遊玩,甚是神往,於是與寧宜相約一同前往。
機場附近人滿為患,擠得連一粒粟米都掉不到地上,她們隻好轉掉車頭,往筧橋航校去。
守衛校門的陸軍士兵見兩位風華正茂的女學生打頭走來,這陣子許多年輕人聞名前來觀瞻,校方也歡迎學生參觀校園,最好心潮澎湃之下毅然報考,畢竟空軍生源緊缺。
素蘭到了門口反而羞澀起來,扯住寧宜,“就我們兩個女孩子,怪不好意思的……”這時反倒是衛兵軟聲軟語勸她:“不怕,這陣子那麼多學生參觀,等會再有人來,你們跟著進去就是了。”
筧橋航校的校門處豎著一塊板正敦厚的青灰石碑,筆跡遒勁有力,寫道:
我們的飛機身體和炸彈,當與敵人的戰艦陣地同歸於儘。
這樣的校訓,古今鮮聞。再想起那高得驚人的陣亡率,想起捐軀的藻明哥,寧宜心內傷悲,遊玩的心思一時間淡了許多。
身後漸漸逼近的汽車引擎聲引起她們注意,回頭望去,三輛軍綠吉普沿路飛馳,不一會兒在航校大門外停妥。
三輛車的車門同時開啟,一口氣下來十幾個卡其色美式空軍製服的年輕人,各個都又高又大,甚為英挺。他們身邊跟著一名軍隊文員,手捧個笨重的照相機。
一位看上去是飛行員裡隊長的年輕人出列,左臂微弓,向天做了個收攏的手勢,飛行員們紛紛在他麵前聚攏,排成兩列,整齊劃一地轉身,背朝著航校大門。前排半跪,手置膝前;後排背手立正,十來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齊齊望向相機鏡頭。
隊長走到佇列旁邊,觀察了一下飛行員們,忍不住嗤了聲,道:“都笑啊!又不是校長接見,緊張什麼?”隊伍裡窸窸窣窣笑了起來。
等拍完照,兩列飛行員依舊原地待命,直到隊長揮揮手,“沒啥事了,接下來自個參觀去吧。”隨後他點了點手腕的表,“按時歸隊。”
飛行員們呼啦啦散開,結成好幾夥,勾肩搭揹走進航校。隊長身邊仍圍著三個飛行員,其中一個白胖些的撓頭說:“咱也不是在老航校受的訓,乾啥子非得跑這一趟?”
“不懂了吧?”另一個麥色麵板的飛行員指著門前那塊石碑,“管你哪裡受的訓,就算留美,也不能忘本啊。你看外國教徒不生在梵蒂岡,人家還要去朝聖呢!”
隊長拍了拍兩位小飛行員的肩膀,“進去吧。”
素蘭扯了扯寧宜,偷偷告訴她:“我瞧就數領頭那位生得最好了。”
“我也這麼覺著。”寧宜分明沒細看,隨口附和了一句。
衛兵聽見她們的交談,不禁感慨:無論何時,空軍總比彆的軍種出風頭,生是如此,死更當先。但也有生死比不過的事,那就是得到女孩子青眼相加。
寧宜瞥向隊長,隻看到大半個背影,她除了覺著這人身姿挺拔,側臉深邃之外,還異常的眼熟,分明從前在哪裡見過。
這一注目,眼神便重了。那頭的飛行員們立即留意到女學生的目光,白胖的飛行員立即努努嘴角,跟他的隊長報告:“有個女學生一直盯你看呢,八成是相中你啦。”
隊長看也沒看女學生們所在的方向,一味喊他們走。走了沒兩步,就聽見那頭女學生喊:“等等!”
謔!好生潑辣。卻因是江南女子,聲音滴溜溜鶯啼婉轉,簡直酥掉大好男兒半邊骨頭。幾個飛行員都停下了腳步,轉過來等她。
寧宜的目光穿過他們,鎖定在小隊長身上,這時誰都覺出一絲不對勁來,素蘭緊張地拽著寧宜,被她帶著往飛行員們走去。
她仰視著他,目光越來越深刻緊迫,彷彿要洞穿一般。
“宋三叔,真的是你呀!”
—·—
平宜與瑀舟近來迷上了去謝老爺書房尋寶,裡頭藏了不少古籍舊書,兩個小阿妹各自撿來看。瑀舟拿的《玉梨魂》,惹得涕落連連。平宜從角落裡搜出來一套《三言二拍》,書中不乏男男女女的情愛歡好,更有那私奔走野的情節,平宜看得不亦樂乎,挑燈夜戰時不慎叫謝老爺給發現了。
她挨一頓不鹹不淡的教訓之後,哪裡就服管了?
當夜又一次摸進書房,挑了本元人寫的《京本通俗小說》出來,是專講神道妖鬼,彆有一番趣味。裡頭有篇《西山一窟鬼》,顧名可以思義,幾乎沒一個是人,可給平宜嚇老實了,天天夜裡跑來擠著阿姐睡覺。
她自己害怕也就罷了,跟屁蟲一樣的雙胞胎見二姐姐看書入了迷,小人兒也好奇,扯著袖子向她追問故事。
平宜一五一十與他倆說來,那教書先生是如何討了女鬼作媳婦,女鬼身邊的小丫鬟亦是鬼,那為二人作保山的媽媽更是吃人的厲鬼,若非先生誤打誤撞上了西山,隻怕被一圈子野鬼糊弄一輩子也未可知呢。
直說得王謝嗚哇一聲哭出聲來,她才鳴金收兵。
這下可好,連雙胞胎也跑來寧宜房裡睡,一張床上擠了四個人。
床本來就不甚大,現在雙胞胎躺裡側,緊緊抱著對方酣然入睡。平宜躺在最外側,半邊手腳都蕩下了床沿,但依舊好睡好夢。
唯獨寧宜被夾在中間,根本睡不著。家裡幾個孩子,也隻有她隨了母親的淺眠。
她早就習慣了睡得淺。一年到頭這樣的日子多的是,春雨秋霖,溽夏嚴冬都不易入睡,其中又數夏天最難,有漫天雷響,又有聽不儘的蟬鳴,況且燥熱極易滋生負麵情緒,連外頭吵架的人都比其他三個季節來的多。
往常在家睡不著覺,她推門出來,總能遇見母親。
像今天這樣的夜晚,母女倆多半會聚在昏暗的客廳、群星閃爍的陽台低聲細語,總是好過獨自發愁。
可此時此刻,母親在上海,忙著把她們的家搬回從前的公寓。
沒瞭解悶的失眠同伴,她隻好坐在弟妹們中間的縫隙裡,抱著膝蓋,將思緒慢慢地遞回那個下午。
三叔見到她,亦是歡喜的,他倆也不知誰陪著誰,在小飛行員不停歇的聲音裡,熱鬨地把航校逛了一遍。
依稀記得她念小學的時候,他常隨他二哥來家裡拜訪,母親總留他們用飯。後來她上學、放學,都是三叔接送。大人們都說他打小老成、穩重,如今看來都很準確的評價。
嗯……也不大準確。航校裡,也許是領著一幫小飛行員,做頭頭了,竟比從前外向了許多。
寧宜對宋三的記憶完整地保留在他參軍以前,怎知曾經小小少年,已經長成了男人,隨意往任何地方一站,下屬們唯有乖覺的份,同時又惹得女孩忍不住偷瞧,真是既氣派又風流。
介紹校內設施時,低頭望向寧宜,那雙鳳眼裡猶然藏著少時的陰鬱,似乎聚滿了那年整個華北憂傷的水汽,她驀然想起那句“墨雲拖雨過西樓”。
連那身卡其色飛行員連體製服穿在他身上,天然的合身,描繪出寬闊肩膀弧線與高大結實的身材。
一向挑剔的素蘭都不禁誇他生得好看,像電影裡的男明星那般光鮮的好看,禁得起鏡頭與肉眼的雙重考量。航校裡一圈轉下來,評價更高了,讚歎他大衛一樣條達瀟灑。
大衛……
想著想著,寧宜不禁羞赧得臉頰發熱,用手背去貼,燙得手一縮。
想起父母都說過,空軍的的招收要求多麼獨一檔的高不可攀,既要年輕體健,又至少得高中畢業,英文差也不行,因此報考者多殷實人戶出身。本就招得少,偏陣亡率又那麼驚人,人數就更少了。
鄰居張家的長子,藻明哥哥與他同年投考空軍,習成參戰,三二年常德赴國難。那嘰嘰喳喳的張太太,從那時起,少見她嘰嘰喳喳了,變得安靜憂鬱。寧宜不敢想,藻明哥之外,他們還有多少同學已經赴死,大好的年紀,葬在陰冷的空軍陵裡,屍骨都不齊整,隻衣冠塚罷了。
明知險阻,宋三寧肯與兄長反目,仍義無反顧地離家。
宋二叔攜妻歸國後,來家裡作客,總說“老三主意正”,希望臭小子千萬不要被分去開驅逐機。
因為被謳歌讚美的飛行英雄多出於驅逐戰鬥科,而在家人眼裡,他們不過是終日在天上與死亡共舞的孩子。
他們的家人們連看見郵差都害怕,唯恐他是來送陣亡通知書。聽播音員讀戰報也膽戰心驚,若是捷報,怕他愈戰愈勇,更捨得豁命出去;若戰情失利,陣亡名單也就變得更長了。
不知道宋三叔最終分得哪科?驅逐戰鬥科還是轟炸科?
知不知的也沒關係了,他終究平安歸來。
想著想著,少女滿懷羞澀漸漸變成了戰亂國難使然的悲涼,最後一絲睡意也隨之消散了。
推枕出門,庭院夜涼如水,頭頂那輪圓月間,一架戰鬥機輕盈地穿破雲層,滑過了眼前的夜空,悠然遠去,平靜得猶如投入大海中的一顆碎石,隻是寂靜無瀾,深深地墜入了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