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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那年我媽離婚未遂後 何不寫萬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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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不寫萬言書

宋長鳴在杭州逗留期間,得上峰命令,不日率隊駕p-40雄鷹戰鬥機飛南京。

出發前幾天,聽說之前那位女學生尋了過來。想到當日那聲“宋三叔”,會心一笑,轉身出了門。

寧宜等在樓簷的走廊下。

沒承想,她是為催請他寫家書報平安而來,更自告奮勇兼信差之職。

想起自己從進航校直到戰爭結束,都未曾聯絡家裡,宋三心中難免有愧,雖然不多。

這些年在外拋頭顱灑熱血猶不及,想著隻要名牌和陣亡訃報一日不寄到家裡,兄嫂就知道他還活著。卻忽略了平安以外,他們也渴望知道最小的弟弟過得到底好不好。

寧宜見他沉思,以為是不願意寫,淺褐色的眼珠轉了轉,柔和目光如展開的羽翼,將宋三整個人包裹在內。

“三叔。”她伸直修長纖細的脖子,小巧的下巴先是微微朝天揚起,又猛地低下頭,盯著自己糾結的雙手。

“我寫,沒說不寫。”答應還不成麼!宋三多麼想揉揉她的臉,卻克製住了。

寧宜卻說變就變,瞬間收起少女的羞澀,立刻拉開手提布袋,從裡頭取出一遝米白色信紙,又摸出支鋼筆。

宋長鳴說著“紙筆我這有”,邊接過了她這些物件。

“我還帶了墨水。”她拿出一隻墨水瓶在他眼前炫耀地晃了晃。

她當寫萬言書呢!哪費得著這許多墨?宋三苦笑。

那時航校的學院宿舍,六人共用一間,宋三隻身走進宿舍,轟鴨子一樣踢出四、五個人來,再請寧宜進屋。

小飛行員們哪裡甘心:這又不是中隊長你一個人的房間,憑什麼趕我?

宋長鳴坐在書桌前,那幾個鬨騰的小飛行員貼在玻璃窗上,對他指指點點,又極其熱情地向寧宜揮手。

寧宜淺淺瞥了他們幾下,隨後滿懷殷切向宋長鳴看來。

從沒寫過什麼家書,宋三犯了難,草草落筆,無非問兄嫂侄兒們安好,再寫“我一切都好”,交待兩句最近的工作調動。及此,不過半張紙,已無甚可說。

寧宜本來做好耐心等待的準備,聽他這麼快說“好了”,不由有些失落。

“你不高興?宋三問。”

他端的直白,嚇她一跳。寧宜鼓足勇氣,直視著他坦白道:“寫得真少。”

“又不是詩人,”宋長鳴大大方方回答道,“我是軍人。”

“詩人是寫得簡,而非少。”寧宜發覺話說得衝了,“抱歉,我不該肆意評頭論足。”

她垂著腦袋,宋三覺得可憐,安慰道:“你說得很有道理。”

宋三不知道,寧宜在比書桌高不了多少的年紀,就撐著腦袋看母親拆父親從德國寄來的信,然後給父親去信。

母親的信,從來先說家裡,再說姐妹倆,最後才說她自個兒。母親本不愛提自己的事,父親卻在回信裡再三提醒,他非常需要更新一下他妻子的訊息,以便瞭解近況。寧宜看著父母寫下他們繾綣的情思、分享日常趣聞,有說也說不完的話,家書也就變成了萬言書,放在手掌上沈甸甸的。

宋長鳴沒見識過這些,自然無從理解寧宜因何失落。他的家書輕若飄絮,就像他這個人,乘著飛機,瀟灑來去。

寧宜接過宋三的家書,不由想:此人若寫情書,也能三言兩語就打發了吧。打住,王寧宜,想什麼呢!她害臊地捏緊信封,像掐蛇七寸,直到骨節泛白也不鬆手。

宋長鳴並未發現小女兒的羞態,蓋上筆帽。“你要幫我寄?”他問。

寧宜點頭,“大後天回上海,立即去三叔家裡。”

“辛苦你了。”

寧宜搖搖頭,兩人似乎沒話可講了,宿舍陷入寂靜,而窗外鬨騰的小飛官們不知何時也走了。

寧宜的鋼筆繞著宋三修長的指尖來回轉動,他不還,她不走。這是宋三留人的方式,寧宜分明看出來了,卻逼著自己千萬不能多想。

“不常待杭州吧?”宋三又問。

“嗯,假期裡過來小住。”

“喔,那是快開學了。”他還默默算了算日子,依照從前讀書時的經驗得出結論,又問:“哪所學校?”

寧宜答道:“中西女中。”

他簡單地點點頭,終於把鋼筆還給了寧宜,“蠻好的。”可寧宜卻無端又失落了起來,此時宋三拉開抽屜,取出自己的紙筆,刷刷寫下兩行,撕下那頁紙,遞到她眼前。

“這是我的地址。”

“喔,”寧宜一邊收下一邊說,“是我沒考慮周全,大伯、二叔他們還要回你的信。放心,我一並帶到。”

“給你的,”宋三說,“想得起來的話,往後繼續給我來信吧。”

寧宜驚訝地盯向他,見他眼中並無戲謔,語氣更是認真懇切。她迷茫了……

為什麼呢?從前給你寫過十幾封信,一封回信也沒有,甚至最後一封信還被退還了。若說當時她一點失落與埋怨都沒有,又有誰信?

宋三似乎猜到她在想什麼。

“這次我一定回信,你隻管放心寫。”

寧宜回去後,重新謄抄一份地址,宋三親手的那張紙條被她妥善地收進行李箱夾層裡。

—·—

後日清早,天慶送寧宜和弟妹到火車站去。

半路趕上日軍撤離。一條斷頭路,街沿坐滿日本兵,各個垂頭喪氣,腳邊堆著大包小裹,等待遣返。有中國的年輕人舉著相機跑來拍攝他們,竟無一人支聲,或悻悻迴避,或冷冷地看向鏡頭。

回程車上,平宜仍舊看著那本神鬼交鋒的元人平話。看第二遍,生出興味,品味情節之餘斷起人性。她有著熱懷衷腸,那胸懷肝腸裡流淌了草莽血性,竟不知隨誰,爺娘誰也不是侯贏、荊軻之輩,卻生下這麼個義氣素霓生的俠女。

好在亂年她尚小,沒得長槍高,若不然,抗日女英,榜上必得大名。

如今任她俠義也好,草莽也罷,都跳不出這太平世界去。無非惹些小禍,教爺娘不能省心。

可母親最是包容這一點,爺爺也是,嘴上嫌棄,心裡實則最歡喜了。阿孃雖則歡喜,總免不了擔憂。

許久以後,寧宜才曉得,皆因這血性隨得是早逝的大舅舅。母親與小舅舅對這位兄長,乃是神祇一樣的追思景仰。偏偏謝家滿門沒再出這樣一位英烈少年,反是跳脫出來,托生到母親肚裡,生作了王家女兒。

阿孃臨去之前的日子,唸的最多的人,一個是大舅舅,一個就是平宜。她要母親答應,要這輩子都牢牢看住這個二女兒,彷彿是將自己此生對長子未儘之責轉移到了性情相仿的外孫身上。

阿孃反反複複地叮囑,母親回回都答應下來,她最終確認好了,才安心選了一個深夜溘然長辭。

老人說,叫長輩牽掛到如此地步,是為不孝。卻不知說的誰人,是大舅舅,還是二妹妹。

—·—

為著那封家書,宋家大哥、二哥親自登門,當麵謝過熱心的郵差小姐。

宋二叔把寧宜作青鳥與鴻雁,他們實在需要這三言兩語,來抖落身上這些年四散顛簸的硝煙與蕭瑟。

收到信的那天,宋二叔當即差人購入前往南京的車票。若非宋家大伯約大教務繁忙,委實脫不開身,否則也要一同去的。

宋二叔說:“這小子真是厲害,兀自逍遙,弄得兩個老哥哥巴巴地尋他去嘍!”

父親笑吟吟道:“你們三兄弟,老三最高大矯健,血性充裕而精神飽滿。家裡父輩經商,兄長執教,都是對國家民族有了貢獻。上蒼便要這個孩子走一條最危險的路,他和他萬萬同袍浴血奮戰,拚來了和平。作為家人,旦他平安,可說彆無所求了。”

他的話,宋家二位叔叔深以為然。他們又提出要好好感謝寧宜,被母親委婉地拒絕了。

在寧宜看來,母親若幫了人,從來不要對方感恩戴德。可彆人若對她有助益,無論遠近親疏,感謝的禮數從不疏忽。宋二叔“調侃”說:小阿姐鐵壁銅牆,水潑不進,火燒不穿。而寧宜跟著母親,也學會了不欠人情、不惹事非,既能敦親睦鄰,還能化敵為友,因此平宜總喊她“外交家”。

開學小半個月時,寧宜才動筆,再次給宋三去信。

三叔:

想必收到信時,你早已與家人重逢。家中大人聞得平安之訊,喜不自禁,你有朝返滬,請一定要來家裡,吃一頓久違的家常小宴。

月前杭城之會,過於匆忙。記得三叔問我,將來做何打算。當時沒有回答,並非輕慢,而是說來話長,恐怕喧賓奪主了。在信中回複,反倒合適。

戰時,母親應故交叔伯之托,為福利院中諸孤兒教習國文。因意外的機會,我有幸替她頂過一陣子課,自此啟發了對於未來的思考。

母親的學生們不比我小幾歲,自幼流離失所,識字讀書更成奢望。我從前獨立之意識未萌,終日玩鬨而已,直到代課時,見諸子對知識如饑似渴,對學習的一分一秒都倍加珍惜,慚愧不已。想自己歲趨成人,又為家中長子,不能終日蔽蔭於父母羽翼下了,要有自己的終身誌向,自己的謀生之道。與母親相談數次後,終以師範為升學目標。

上海雖我生長之地,又為摩登繁華都市,但我還是更想走出去。離家生活幾年,不失為一種幼稚的曆練,最終決定報考國立浙江大學師範專業(還未考上,請替我保密)。

浙大在遵義辦學,不過如今日本敗退,想來遲早要遷回本址,到時仍去杭州上學。杭城有二位祖父陪伴,又有勝景鄰接,亦不失為美事。

說了這麼多,到底還沒考上。開學後,便是中西最後一年,所以正在加緊補習數學。小學時總和三叔一道寫功課,想起來,那時就已經覺得加加減減好不頭疼,真痼疾也!

順頌

時祺

王寧宜
四五年九月十四日於上海

猶豫兩天纔去郵局,寄出去後,止不住的後悔,寫得太官腔官調了,活像是給上司彙報一樣。轉念想,至少不輕佻,總是沒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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