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那年我媽離婚未遂後 《米佳的愛情》
《米佳的愛情》
拜堂儀式後,惜予被人群圍繞著由喜娘攙進了新房,那西洋式的彈簧床比自家睡的拔步床要更高更軟。
她坐著,透過紅布朦朦朧朧看見一群喧鬨湧動的賓客輪廓,像層層疊疊的土山包,其中一個高瘦的人影站得比他們都要靠前。
喜娘揚起嗓門,“新郎倌掀蓋頭。”
惜予眼前豁然亮了起來,歡呼聲、笑聲與掌聲中,她終於看清了麵前的人。
他麵無表情,周遭鬨聲突地大起來時,臉上才會飛也似地掠過一絲不耐。
而他也正壓著眼皮打量她。一張化得煞白的臉,抹得鮮紅的唇,又叫他想起兒時大家裡那些個裹著小腳的女人。
想到這,他順勢移目,一雙腳大半隱在裙內,隻露出紅繡鞋的尖尖來,瞧著並沒有裹腳,可他依舊半分都高興不起來。今日這場喜宴,每一幕都荒誕無比,他哪是什麼新郎,分明是被雙親生生綁到封建的十字架上的獻祭品。
他再次不帶感情地瞥了眼所謂的妻子。心想:她是否也與我一樣對這樁婚事並不情願呢?
惜予哪聽得見他心裡想些什麼,聽喜娘讓新郎坐到她身邊,他便發泄似的狠狠一坐,床突地陷下去一大截,男性過於明顯的存在感讓惜予不安地摳了摳手指。
喜娘把王遺時的衣擺塞入她的裙下。一個阿奶笑吟吟說,往後新倌人要聽新娘子的話!
她聽到王遺時輕蔑的笑聲,在座他人若無其事,默契地裝作聽不到。他倆如同一堆傀儡,讓做什麼便做什麼。
喝過交杯酒,王遺時被喊走了,作為新郎他必須去席麵上應酬賓客。
不用喜娘交待,惜予出嫁前謝太太給她上過課,因此她清楚婚禮大致的流程。
“瓶兒,幾點了?”惜予走到書桌前拉開椅子坐下,讓喜娘卸掉鳳冠,自己隨性地脫下繡鞋放鬆腳趾。
瓶兒說十一點半,也就是說回郎(杭州風俗)之前,暫時沒有她這個新娘子的事了。
惜予轉身趴在書桌上,吩咐瓶兒和喜娘:“可彆叫我,讓我打個盹。”
“小姐,去床上睡吧。”瓶兒說。
惜予悶著頭懨懨道:“床上那麼多果子呢,硌不硌人。”
瓶兒和喜娘看了眼灑滿花生、紅棗、荔枝、桂圓的床鋪,也隻好由她趴桌子上睡。但喜娘叮囑她:“隻能歇一會會,前頭剛開席,這會子才沒人來,要不了多久準有好熱鬨的來看新娘。”
眯了十幾分鐘,惜予便醒了,手臂痠麻無力,她稍微張了張手指。
瓶兒捧來準備好的紫紅旗袍,服侍惜予更衣補妝的工夫,有客人來了。喜娘擋在門口,等瓶兒出聲示意,才放她們進來。
果然和喜娘說的一樣,整個下午雖不用她做什麼,光是應付來看新娘子的客人們,忙得水都沒喝上幾口。
一直到五點多鐘,天已黑透了,樓下來人請新娘起身回郎。惜予又換了一套杏粉色襯絨旗袍。
一回到謝家老宅,先去往正廳拜“和合神馬”。
之後又是“男外女內”的規矩,晚宴時,新郎得在外頭應酬。不過謝家人丁凋零,上一輩分了家後四散各地;謝老爺又不是交遊廣闊之輩,因此留到晚上的賓客無多,王遺時這才吃上這天第一頓安生飯。
謝太太看惜予辛苦一天,沒什麼精神,問她想吃些什麼。
惜予說想吃香菇蝦仁餛飩,又問十七姐人呢?謝太太說下午已乘火車回廣州去了。
姐妹倆時隔多年難得一見,連告彆也沒有,惜予心下不免惋惜。
用人端了餛飩上來,惜予拿勺子舀了一口熱湯,等涼了喝下肚。謝太太坐一旁細細看,問她習不習慣那邊。
惜予說:“一切都好,就是床太軟,怕睡得腰疼。”
謝太太知道她儘挑些無關緊要的說,無非是怕她擔心,便也不再追問。
回郎結束又要回王公館,一天的挪動纔算告一段落。
但還遠不到休息的時候,王家新房裡還有一大群賓客等著鬨新房呢。
在謝家門口辭行時,王遺時與她並肩而立。
說來好笑,他二人一整天都心照不宣地避免目光接觸,好像看到對方一眼就會折壽一年。
坐上小汽車,依舊目不斜視。
黑暗中聽見旁邊發出一聲呻吟似的低歎,惜予下意識側目,王遺時手肘支在車窗上,手撐著腦袋,疲倦之極的模樣。
惜予這才與他說了第一句話:“馬上就到了。”
“嗯……”他含糊應了一聲,側了側身,更背對她了。
—·—
應付完鬨新房的人們,已是次日淩晨一時許。兩個人都累得魂不守舍。
王遺時坐在床邊,壁燈幽幽照在他沉默的側臉上,惜予看了他一眼,進了盥洗室,由瓶兒服侍著卸了妝,再出來時,已不見他的人影。
主仆倆對視一眼,瓶兒心領神會,出門去探看情況。
惜予開啟衣櫃找到睡衣,旁邊還有一套男式的,是為王遺時準備的。剛換上睡衣,瓶兒臉色灰喪地回來了。
她告訴惜予:“姑爺跑了。”
原來她們一進盥洗室,王遺時便奪門而出,好幾個仆人都攔他不住,他直著脖子挨下王先生一記耳光,毅然奔逃出了公館大門,真是好不瀟灑。
惜予無言哂笑,對瓶兒說:“夜裡你陪我睡吧。”
這會子已近淩晨四點,正是夜最濃的時辰,惜予睡不著,瓶兒這丫頭睡相不行,一個轉身捲走了大半的喜被。
她索性起身,來到書桌前撚亮台燈。
此處是王遺時從小到大的臥室,儘管重新佈置過,許多舊傢什仍保留下來。
桌麵上規整地擺著一本《米佳的愛情》,惜予翻開扉頁,不看內容,隻一張張拂過去,翻到夾書簽那頁才停下。
原來他看到此處。
她腦海中浮現出白天那個不情不願掀起蓋頭打量她的年輕人。
不知道他看時在想些什麼?書簽楔得這樣深,拔也拔不出來,彷彿能體會到停頓在那一刻的深深不甘。用力的書簽背後是一個咬牙切齒的少年。
如是想著,惜予不由輕笑了一聲。如今不是該笑的時候,她怎麼也無法將想像中咬牙切齒的少年同“丈夫”二字聯結起來,若硬劃等號,隻覺得荒謬。
她搖搖頭。洞房花燭夜,新郎夜奔,在這陌生的環境中難以入眠,橫豎要獨坐到天明,不如看看書。
這書的名字很直白,宣之於口,謝老爺瞧了定要大喊“傷風敗俗”。
惜予看東西快,嘩啦嘩啦,天還沒亮,左手邊的書頁已經吃沒了。
不是個如意的結局,不稀奇,外國作家寫愛情,少有如意的。
她突然起了惡作劇的念頭,索性把書翻到末頁,從書桌抽屜裡翻出一支鈍了的鉛筆,在封底寫上“王遺時”,又在名字後頭空了一格添上兩個大字——離婚。
寫完,擦掉,再寫,再擦……最後紙上滿是淺淺的字跡印子,再沒有多餘空白可以填進去那兩個字,她才罷休。
她邊幻想著離婚申請書是怎麼個寫法,一邊放鬆地伸長了雙腿,腳尖踢到了桌麵下的物件,矮下腰一看,桌腳內側靠著一口皮箱。
王遺時這家夥八成是臨時起意逃跑,竟然連行李都沒顧上拿。
皮箱原是虛合了起來,閘子並未扣上,鬆鬆倒成兩半。
惜予將皮箱拖出來,裡頭是一些簡單的換洗衣物,衣裳疊得平整,未曾取用,衣裳上留著一圈四四方方的印痕,原先放著什麼東西似的。她將桌上的書拿來一對比,與印子正契合,於是蹲下來將它放了進去,再將皮箱合攏關好,擱回書桌裡邊。
天光漸滿,她忍不住想:待會回門,要如何跟家裡人交待丈夫逃跑的事。明日還有三朝,屆時大批賓客齊聚王公館,豈不是大出洋相。
想到這,她有些怨恨王遺時,不光沒有逢場作戲的耐心,更沒有擔當,就這麼把新婚妻子和兩方父母撇在了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