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那年我媽離婚未遂後 今宵剩把“電燈”照
今宵剩把“電燈”照
王遺時從樓梯上來,黃澄澄的廊燈照著黑胡桃木門,門前沒有春聯,惜予嫌紅紙破落得快,收拾起來又撕不乾淨,總免不了拿新的蓋住舊痕,如此一來沒完沒了。
站在門外,王遺時卻打心裡生出一種不真切感。
他的半副靈魂好像還停留在那架飄悠悠穿越歐亞大陸的飛機上。
唯有惜予,想到她,跋涉的雙腳才彷彿一下著了地。
客廳亮著一盞鈴蘭壁燈,散發著溫馨的淡黃光暈,定是惜予為他留的。
王遺時洗漱之後,換上惜予準備的睡衣,從浴室出來,拉了一下壁燈的開關繩,客廳陷入一片黑暗。
此時房裡,惜予並未入睡,聽到門把轉動、鎖舌鬆動的聲音,從靠枕上挺身起來,屈腿抱膝。
王遺時一進來,看見坐在床上的惜予,以為自己吵醒了她。
“我在等你。”
久彆重逢,腹內自有千言萬語,王遺時懂她的意思,於是走到床邊挨著她坐下。
惜予與他說:“寧寧和平平已經睡下了。放好炮仗回來,刷牙洗臉的時候,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
扭頭卻見王遺時含笑靜靜看著自己,一副怎麼也看不夠的樣子。
惜予低下頭,心想:原來老夫老妻也會害羞啊。
又想起那句“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便與王遺時說了。
王遺時眼珠向上看,努力回憶,“這是……晏殊,還是柳三變的詞?”
“晏幾道,”惜予回答,“我還當你準備‘今宵剩把銀釭照’了呢。”
王遺時聽了大笑,“我們可沒有銀釭,隻有電燈。”
隨後他細說了自己剛纔看惜予看得入神的緣故。
還在亞琛念書時,某個日光大好的清晨,洗漱的功夫,王遺時突然在鏡中看見鬢角一絲突兀的白,當即連嘴角的牙膏沫子都顧不得擦,伸手去拔那根白發。
他向惜予描述,“沒有全白,從發根上蔓延,中間是黑白參雜出來的半灰,尾端還很黑亮。”
那天早上有一門古典哲學課,雖是旁聽,王遺時期待日久。當這根白發出現在眼前,他什麼心思都沒有了。他害怕衰老提前找上了門來,使其沒有足夠的時間與惜予共度一生,陪伴孩子們長大。
“方纔借著燈光,我在觀察,看你是否也長了白發?”他隨後慶幸道,“沒有,一根都沒有。”
“頭發那麼多,也許藏了幾根也未可知。”惜予擡起手,手指沒入王遺時帶著濕氣的發間,裝作看不到那幾縷銀絲,“怎麼不吹乾?仔細頭疼。”
“太晚了,怕吵著你們。等一會,它自己也就乾了。”
惜予豈會不知,王遺時的白發是生生熬出來的。為瞭如期回國甚至提前,他沒日沒夜地學,日子根本沒有來信中說的那麼順遂,他做夢都想著回家。
想到此處,惜予有一絲心疼。
心疼?她好像從來沒心疼過王遺時。
當然他三十年人生可謂一片坦途,心疼這樣一個天之驕子顯得多餘。但無論多麼順遂的人生,總有脆弱低落的時候,王遺時也不得免俗。
她作為枕邊人,一直以來采取的卻是龜縮無視的態度。王遺時或出於歉疚,或因為自尊,不曾向她示弱、求助過。
明明是夫妻,她卻做了好些年自掃門前雪的事兒。因為她對這個男人根本沒有什麼感情可言,甚至內心還懷藏著對他的怨懟,怨他曾拋下自己不聞不問,若非她找上門去求個了結,險些一生都葬送其手。
當年決心繼續這段婚姻的同時,她表麵上摒棄前嫌,不計較他從前的行徑,卻暗暗在心裡給這段感情畫了一道界限——但求相敬如賓。
沒想到王遺時是真心要和她過日子,屢屢負荊請罪,耐心地等待她釋懷。他少爺脾氣其實不小,隻不在惜予麵前發作。
那麼漸漸的,她也意識到自己不再滿足維持表麵的相安無事,欲交付真心卻遲遲不敢,寧可獨自心中與舊日的芥蒂百轉千回地去糾纏,而不去捅破與王遺時之間最後的那層薄紙,那層名為“相敬如賓”的紙。
在送他出國的碼頭上,她曾想要吐露真心,未等宣之於口,就叫汽笛與江風吹散了,王遺時就這麼離她越來越遠。
在一封封往來歐亞的家書中,她纔敢把自己的心意大膽地寫一些上去,王遺時熱烈回饋更多,距離竟把他們從夫妻變作一對戀愛中的男女。
他們成親時,王遺時十九歲,惜予十七歲。一九三八年大年初一淩晨,距離那個時刻
,十一年過去了。
惜予終於告訴王遺時,“我確定,我很愛你。”
—·—
夜已經深了,熄了燈,兩人依舊毫無睡意。黑暗中,王遺時聽見惜予問:“你看過《米佳的愛情》嗎?”
他老實作答,“嗯。我不喜歡它的結局。”
夜色裡惜予眼角眉梢都含著淡淡戲謔,彷彿老道的漁夫看他網中魚兒。“你沒看完。”她說。
王遺時否認,“看完了,不然我怎會記得米佳最後舉槍自殺了呢?”
“那你肯定沒翻到最後一頁。”
王遺時疑惑地轉向惜予,請示她的意思。
“我也看過那本書,托你的福。新郎倌,新婚夜那本書就擱在你書桌上。”
經她這麼一提點,王遺時彷彿穿過重重記憶的雲靄,回到了婚禮前夕。
靜靜的清晨,房間的玻璃窗朝外推開,他斜坐在窗台上。
外麵天有些陰,偶爾一絲和暖春風吹過,帶來了新鮮的霧靄與露珠,酥潤的雨絲也隨之輕輕撲到臉上。
杭州又下雨了,一場綿綿春雨,下也下不完的雨。
他青翠擁繞的家,麵朝西湖,背靠一條可以跑汽車的斜坡道路。從他房間的窗子望出去便是那條路。汽車路的對麵是一條兩人寬的步行坡道,坡道旁則是一段古磚牆。
那段從根基往上逐漸向內傾斜的梯形牆體,有三、四米高,像失落古城的一段殘垣斷壁。與沿途的新式彆墅相比,它已經老舊了,青灰色石磚與黑色石縫中盤踞著蒼翠欲滴的爬山虎,葉片底下棕褐藤蔓錯雜交纏,一如他眼下煩亂不已的心境。
鄰居們,包括父親在內,都想推掉這段無用的牆,念頭動了很久,聽說在他婚後終於要落實。
推了也好。
他知道牆什麼時候會坍塌,卻不知自己何時能擺脫眼下這種被拘禁的日子。然而最令人恐懼的還不是失去自由,而是他即將要成親。
他甚至不齒用時興一點的“結婚”來稱呼這場儀式,不信的話,請轉頭看看鋪在床上的一身大紅喜服。
手裡的書翻到一半,紙麵沾染了雨絲,已經開始發皺。劇情也不儘如人意,主人公情路受挫卻不肯放棄,要死要活地掙紮,看得人頭疼!矯情!他狠狠地將一枚書簽楔進書縫裡,闔起書往邊上一拋。
“咚”一聲,書本落到了書桌上。
同時,他心裡也有一個抉擇塵埃落定——逃婚。
耳畔惜予的聲音將王遺時從多年前的回憶中拉回現實。“你真該看看封底那一頁。我之前想再看一眼,可惜翻遍了家裡,也沒找到那本書。”
“是問一個同學借的,早就還給人家了。你究竟賣什麼關子,講給我聽聽。”
惜予湊到他耳朵邊,輕輕吐出寫滿了封底的那兩個字。
“離婚?!”王遺時睜大了雙眼,大笑著把惜予攬進懷裡。笑夠了,他滿足地歎道:“終於又能抱著你睡覺了。”
—·—
是夜做了夢,夢裡他牽著惜予的手,帶她沿著那段鋪滿了爬山虎的石牆小道散步,循著低緩的坡度向上走,風緩緩吹,頭頂柳樹垂下的枝子蕩擺著,一隻白腹白翅的黑羽鵲鴝撲棱棱衝出枝梢,飛向道路對麵綠蔭深處,那棟種著橘、黃相間月季和紫鳶尾花的小樓——他們的家。
—·—
年初一大早,王遺時在空了一半的床上醒來,臥室外已經開始熱鬨起來,人聲不絕如縷。他擔心錯過家庭活動,揉著眼戴上了眼鏡,看清座鐘不過才七點三刻,不由鬆了口氣,起床換衣裳、疊被子。
王遺時從房間裡出來,寧宜第一個發現他,親親熱熱地喊了一聲:“爸爸!”
旁邊那個小平宜擡起眼皮跟著看了看,又垂回去,繼續吃碗裡的糯米小圓子。
洗漱的時候,惜予湊到門邊來,幫他拿下架子上的毛巾遞過來,“張嬸煮了兩鍋,酒釀的和冰糖的,妳要哪個?”
王遺時擦乾臉上的水珠,答道:“酒釀的。”
隨後他聽見惜予問兩個女兒:“誰去幫爸爸盛一碗酒釀圓子?”
隻聽到大女兒熱切的應承,果然還是沒有平宜的事。
王遺時掛好毛巾,心酸地對著鏡子裡的自己撇了撇嘴、平宜這點和他一模一樣,老愛偷偷撇嘴。
來到餐桌前就座,寧宜坐在他邊上,把碗推近,“爸爸,裡麵有三十個,要吃完啊。”
第一碗小圓子的個數按著各人的歲數來,再吃就可隨便添。王遺時十足三十歲,碗裡盛得滿滿登登,好在圓子無餡,每顆隻黑眼仁大小,發發狠還是吃得完的。
他看了一圈餐桌沒找到小女兒,又掉頭看了一遍客廳,也沒見著,便問惜予:“平平呢?”
“去隔壁叫人了。”
話音剛落,隔壁的祖孫倆登門來了,平宜牽著陳橫的手,拽他到餐桌前。
王遺時給欒婆婆拉開椅子,欒婆婆說:“聽說幾歲吃幾個,我今年都六十七了,哪吃得下那麼多?”
惜予說:“來幾個意思意思就行,糯米吃多了不好消化。”
欒婆婆登時笑了,“那就好,嚇我一跳。我還想呢,你們這新年頭一天就虐待老人呐。”
平宜說:“婆婆,我給你盛!”她拉著陳橫往廚房去,王遺時的目光緊跟著兩人的背影過去。
他患得患失的模樣叫欒婆婆看進眼裡,她悄悄湊到惜予耳邊,“平平黏著陳橫,你男人眼紅了。”
惜予忍不住笑了,蛐蛐道:“婆婆有所不知,他可小氣,可愛吃醋了。”
欒婆婆取笑她,“壞丫頭,看你男人笑話就這麼高興?”
王遺時回過神來,看著交頭接耳的一老一少,欒婆婆趕緊拿勺子攪了攪碗裡的糯米圓子,故作好學,問道:“初一吃這個是上海的習俗麼?”
“是我外祖那邊的,他們是寧波人。我姆媽嫁人以後,過年家裡照舊這麼吃。”
此時陳橫端著兩隻碗從廚房快步出來,不疊叫著“燙”放在了桌上,把一碗推給欒婆婆後,忙捏住耳垂給手指降溫。
欒婆婆說:“還以為你跌進鍋裡去嘞,半天不出來。”
陳橫手掌攏在嘴邊,偷偷跟幾個大人告狀,“有人在偷糖。”
惜予明知王遺時正嫉妒陳橫,故意調侃道:“你就慣著她啊。往後牙爛了,你領她去拔!”
陳橫哪裡知道自己已經成了老王的“眼中釘”,答應得爽快,“包在我身上,太太。”
平宜突然一溜小跑撲到母親膝前,搖著她的腿問:“姆媽,姐姐下午要去練習,哥哥和三叔他們約了下午去姐姐學校踢球,我也去可不可以?”
惜予把她扶正了,問:“姐姐學習,哥哥他們幾個男孩踢球,你去了做什麼?”
“我……哥哥。”平宜望向一邊的陳橫,靈機一動,“我幫他們撿球。”
“去吧。”惜予鬆口,平宜高興得蹦了起來,“謝謝姆媽!”
陳橫對惜予說:“太太放心,我看顧好平平。”把王遺時醋得又是一陣撇嘴。
中飯過後,幾個孩子相伴出了門,欒婆婆和憑兒她們也都各自家去,家裡隻餘王遺時和惜予。
因這兩天葷膻進得多,腸胃裡總存著油膩感,惜予格外想喝普洱刮一刮。
惜予不愛喝茶,家裡存著謝老爺送的各種茶,總沒人喝,放來放去一時間記不起最後落到了哪裡。
惜予依稀想起來位置,走到櫥櫃前踮起腳,伸手掃了一遍最上層的格子,果然摸出一團積有薄灰的圓形紙殼。
擦乾淨積灰,按說第一遍茶要倒掉,可惜予想自己隻為了去去膩,並不打算品茗,於是從茶餅上草草撚下一搓,丟進白瓷茶杯後,又端起暖水瓶注水。
普洱茶葉浸泡其中,水漸漸發紅,鐵鏽似的,騰騰冒白霧。
出來廚房,視線倏地一暗。
餐廳離軒敞的客廳有一牆折角,采光主要依靠東牆上的小窗,再就是幾縷從廚房透進來的光線,要比家裡其他地方暗一些。若遇上陰雨,大白天也得亮著燈。
眼下東牆的百葉窗闔了起來,隻有淡淡的光線經過狹長的廚房,鋪泄到王遺時的腳下,他秀挺的側臉被籠在一片朦朦的灰色中。
惜予沒有開燈,拉開他身邊的餐椅,把茶杯放在餐桌上。
白瓷泛著幽昧的藍,裡頭升起嫋嫋白煙,像輕盈撲騰的水母。
王遺時牽過惜予的手,十指交扣著放到腿上,“你說,平平怎麼就不理我呢?”
“你呀,還是這脾氣。越不搭理你,你越稀罕。”
王遺時嗬嗬苦笑。
這還不簡單?
惜予掙開手,拍了一記王遺時大腿,狡黠一笑,問王遺時:“不知道怎麼討好你小女兒吧?”
“愁煞我也!還請夫人快快賜計。”
“洋娃娃,”惜予神秘地說道,“至於成敗,就看你錢包有多深了。”
王遺時一摸褲兜,恍然大悟,長長地“喔”了一聲。就這麼簡單?
既談平宜的事,免不了要說到陳橫。王遺時問:“他就是之前你信裡說的,想參軍家裡不讓的小孩吧。”
惜予“嗯”了一聲,他又說:“我看家裡是攔不住他的,這孩子渾身透著機靈勁,一眼就知道有的是法子。他和應暄(宋三)差不多大吧?”
惜予想了想,搖頭道:“老三比陳橫小兩歲呢。”
“那他真是少年老成,一點都看不出來。”
惜予便將宋應暄曾經從關外一路流亡到北平,又南下上海的經曆告訴王遺時。他早早親眼見識了何謂戰爭,何謂國難,何為離亂,雖然他從來不說,但惜予已有預感:宋三的決心不會比陳橫弱。
說到時局,總令人消沉苦悶。王遺時抓過惜予的茶杯,痛痛快快地灌下一大口普洱後,評價道:“好難喝。”
此情此景,惜予腦海中不免響起一聲來自謝老爺的厲喝——牛嚼牡丹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