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那年我媽離婚未遂後 昔時血骨,今日山川
昔時血骨,今日山川
轉眼到了謝老爺選的宜破土、安葬的日子,天一亮,全家準備就緒,前往謝氏族墓。
族墓座落於杭州郊外一座低矮野山中,那山坡鬱鬱蒼蒼,枝葉掩蓋住了一條登山石階道,山腳下一道河流蜿蜒而過,奔流不久後與錢塘江交彙,一齊流向杭州灣,在遙遠的東海化作一陣波濤浪角。
到山下時,墳親已在路邊等候。
由擡棺的人先上山,謝家人在後,或快或慢地跟著。最前麵是謝十七夫妻,厲經韜牽著瑆舟;中間是墳親陪著謝老爺和謝太太,太太身體虛弱,由女傭攙扶;惜予和王遺時走在最後,相互挽著,兩人走走停停,不時張望四周。
惜予好多年沒有回來祭掃,發現周圍樹乾比記憶中的粗了一圈,它們又伸出無數枝葉來遮天蔽日,遂石階也比記憶中暗了。
一直到半坡,才從蓊鬱濃陰裡走出來,天光驟亮,眼前一片平坦開闊。
王遺時踏上最後一格石階,看清眼前景象之後,整個人怔在了原地。
從他眼前一直延伸到山頂,大大小小的墓碑像碎瓷片一樣插滿山間,黑色的、白色的、灰色的……無以言表的震撼。
而真正觸目驚心的是那些墓碑上鐫刻的生卒年:
謝袶遠????生於光緒十二年????終於宣統三年????年二十六
謝袓遠????生於民前廿七年????終於民國二年????年二十九
謝愷予????生於民前十九年????終於民國五年????年二十四
謝慬予????生於民前十一年????終於民國十六年????年二十七
……
這座滿目蒼翠的小山中,沉睡著一群折戟沉沙的年輕人。
不論在外界眼裡,他們扮演的是何種角色,複辟者、革命者、共和者……到了此地都變得不再重要。在這座山中,他們隻是這個家的孩子,不需要為國家憂悶,不再受時局驚擾,隻需做個依偎在母親懷中的嬰兒,儘情安睡即可。
王遺時不知道需要多長的時間才能洗儘這種悲傷,才能做到像在場的每一個謝家人那樣,帶著如此平靜的表情看向這滿山亡靈。
時辰已至,破土、落葬。棺木緩緩下沉,置入墓坑,一鍬一鍬的土潑上去,逐漸割斷了逝者與人間的聯結。
直到最後一伾土落在墳丘上,謝老爺已熬紅了雙眼。
謝家,又少了一個孩子。慎予他們這輩,僅剩兄弟三人。
—·—
落葬結束,厲經韜帶老人孩子先行離開,惜予和謝十七則留在族墓,王遺時陪在她們身邊。四叔沈屙初愈,暫難還鄉,讓女兒十七替他祭拜列位先祖。
三人一一祭掃完畢,經過一處墳塋麵前,惜予停下腳步,遺時和十七相繼駐足回望,然後朝她走去。
謝十七看了眼墓碑上的名字——謝慆予,“大哥哥。”
王遺時鮮少聽妻子提她同胞的兄長,隻見那座灰白花崗岩墓碑從右往左分彆鐫著:
生於民前廿一(1891)年八月十七日
終於民前一年(1911)四月廿七日
謝慆予之墓
民國二十年八月廿日父謝裕遠、母顧遐齡立
惜予還記得,大哥原來的墓碑有多麼樸素蒼白,隻有兩行字,一行名字、一行立碑日期,在山間一眾墳塋之間,像個來去無依的孤魂野鬼。
並非家人不重視,他是父母最愛的孩子,他們無法接受他這麼突然又慘烈地死去了,草草落葬,不敢多看一眼。
前些年,在惜予提議之下,重修墓碑一事終於被提上日程。
惜予將大哥的生卒年寫上,把母親名字加入立碑人,更將父親年年清明燒的那篇祭文放到了墓前,雕刻在一塊黑金花大理石板上,往後日夜風雨陪伴著哥哥。
新墓在哥哥四十歲生忌那日落成。
惜予蹲下身去,伸手撫過地麵的碑文,“哥,我好幾年沒來看過你,你不要生我氣。等不打仗了,我每年生死忌還有清明都來看你,你再等等。”
地麵石碑上的黑底白字刻得小而密,王遺時也隨惜予蹲下來,在心中細細將它讀來:
炎黃代徂,漢族中熸,張我義聲,實起西南。百夫同力,風激霆迅,以我血肉,回茲劫運。誌則以申,身則同命,求仁得仁,抑又何恨……桓桓諸公,百夫之特,願起九原,化身千億。風雲猶壯,歲月如新,撫往思來,倏及茲辰。東山之阡,新宮翼然,昔時血骨,今日山川。士女濟蹌,薦羞釃酒,匪曰報功,惟以勸後。
好一個“以我血肉,回茲劫運”!
好一個“昔時血骨,今日山川”!
好一篇行雲流水、氣逾霄漢的祭文!
王遺時專注凝視著眼前的碑文,彷彿透過歲月看到了那個意氣風發的青年,他的人生停留在永遠的二十歲,朱顏未改、風度翩翩;他的時空是新舊交替的那樣混沌不堪,但不妨礙他黑白分明的眼中躊躇滿誌、星火燎原。
再擡頭看向謝慆予墓時,王遺時不由對這未曾謀麵的內兄叢生欽慕。
他是這樣年輕的好兒郎,故去多年,你仍能從長輩口中聽到對他深刻的讚佩與惋惜,就像王先生曾說:“有子如此,家國之幸,父母之殤。”
王遺時如今也有自己的孩子,“喪子”二字光是出現在腦海中,便已疼痛難抑,更不敢想嶽父嶽母當時是何等心情,說是天塌地陷也不為過。
惜予說:“孫先生逝世前一年,親筆寫就這篇祭烈士文以饗英靈。此文一出,父親讀之泣不成聲,當即謄抄下來,送到哥哥靈前。自後每年忌日掃墓,同錫紙元寶一起,燒上一篇。”
在場三個人都是為人父母,聽到此處,均麵露不忍。
王遺時扶惜予起來,兩人依舊凝視著兄長那方墓碑,王遺時欽慕,惜予思念。而謝十七放眼望向高處,感慨道:“這座山快住不下了,但咱們家也沒多少人了。”
這個家族的生命與血性,似乎就在兩代人之間揮霍完了。
至於生存下來的人,他們見慣前車之鑒,於是如塵埃一樣四散,在天地間找個角落隱藏自己,並吸取教訓,手起刀落,抹殺了家族基因裡那吸引死亡的特質。那種特質,是流淌血液裡的一腔孤勇,變法的商君、刺秦的荊軻、渡海的達摩,大抵都是這樣的。
—·—
從族墓歸來的那天夜裡,謝十七那邊又出了事。
夜裡十點多,老宅上下俱已熄燈,一片寂靜中,隻有野貓在屋脊上行走的聲音。王遺時一個翻身,已然陷入好夢,但惜予纔在黑暗中培養出些許睡意,朦朦朧朧醒著。
不想波瀾頓起,謝十七的聲音穿堂過廊,被晚風削得尖尖的,於夜色中直直塞進惜予耳中,她一個激靈從床上撐起身。
王遺時感知到她的動靜,迷糊著伸手去撈,反而被惜予也拽了起來。
惜予接連朝他大腿拍打了好幾下,把王遺時痛清醒了,她說:“你聽。”
一片寂靜。
王遺時撓頭打哈欠,“沒聲音啊。”
他話音剛落,一陣男女交接的爭執聲傳進他們房裡,這下夫妻倆都聽個真切,默契對視以後,在床邊穿好鞋,悄悄地摸出了門。
來到十七小姐院子裡,爭執聲陡然間拔高了好幾度。
“我不答應!”那是謝十七。
“真沒那心思!”這是十七姐夫。
“厲經韜,我同你最後講一遍,我不同意!帶瑆舟回去,你想都彆想,要去你自個兒去。彆以為我不曉得你老孃在琢磨什麼,她就巴望著你把孩子帶回去,趁著我們家的人不在給改名換姓,叫你家添一條香火,日後好再盤剝瑆舟。”
“老人家就是想看看孩子,沒那麼多心思。”
“哼!你那些信,彆以為藏得多好。你娘信裡怎麼說的,說你不孝,兩個兒子沒一個跟你姓,還說老大必須改姓入族譜。姓厲的,讓你那十三點的娘拎拎清,彆說兩個孩子,就連你也早就同他們沒關係了。你這個人,是我家的上門女婿,往後隻能埋在我家的祖墳,做我家的鬼!敢帶走孩子,我和你離婚,到時你大可以和彆的女人,續上十七、八條香火,我也沒意見。”
“你若不放心,可以一同去。我家裡就是吃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在你眼皮子底下行事吧?”
“你家有什麼值得你惦記的?你那偏心偏到爪哇國的娘,還是拿你當牲口使的哥嫂?你當初不就是受不了他們才逃到廣州去討生活的。怎麼,過兩天舒服日子,扭臉就忘了?他們明擺著唆使你,不就是為了讓你兒子變成下一個你,任他們吃乾抹淨麼?”
王遺時非常投入,謝十七說到精彩處,他甚是讚同地狠狠點頭,惜予無語地橫了他一眼。
“你哥愛賭好鬥,嫂子心黑似漆,你娘揮霍無度,我們這些年接濟得不少了,這就是個無底洞,你要往裡撲,不許連累我孩子。”
這樣的爭執持續了一小會,惜予和王遺時還沒找到合適的機會出麵勸架,十七姐夫因說不過姐姐,垂頭喪氣地鳴金收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