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那年我媽離婚未遂後 不係之舟
不係之舟
蕭家今日值守的門房是新人,並不認得什麼謝家小姐,見惜予獨自登門,上來就說要找三先生,也沒有名片、拜帖之類可自證的物件,但拗不過她求見態度堅定,便說進去問一下主人家,請她稍候片刻。
問過主人家,門房回來遺憾地告訴惜予,三先生最近都不在家,沒法接待她,過陣子再來問問吧。
他說謊時神色閃過一絲不自然,惜予收入眼底,她知道老會長把尋找厲經韜的事交給了三兒子來辦,以蕭叔涯之負責,就算要出門,也會親自把調查的結果帶到謝家再說。
門房顯然是得了誰人授意,有認識惜予的人不想讓她和蕭叔涯見麵。
見蕭三這條道走不通,惜予不糾結,立刻換了條路,“那請你再跑一趟,找老會長,或者與巧叔說一聲,謝惜予有事求見。”
“巧叔陪老爺出門去了。”
見她還不罷休,門房臉上露出不耐煩,揚手驅趕之時,一輛轎車向公館駛來,經過他們時停了下來。
後座車窗搖下,露出女子圓潤的臉盤,門房恭恭敬敬喊了聲“五少奶奶”,惜予一眼看見她身側坐著的蕭少鸞,他麵無表情跟著妻子一塊看向窗外。
門房說:“這位謝小姐非要見三少爺和老爺。”
五少奶奶雖不曾在雙胞胎百日宴上見過惜予,一聽謝家,欣喜道:“原來是謝家姐姐。”親熱得彷彿已經和惜予認識了很久一樣。
實際上,認不認得本人根本不重要,五少奶奶隻需知道公爹與謝老爺交好,三伯又極看重謝姐姐,蕭家兩任掌舵人心尖上的人都姓謝,她不說巴結,與人家處好關係總是百利無一害吧。
五少奶奶對惜予揚起甜美的笑臉,扭頭責怪門房太不識相,居然敢攔貴客。
門房當即怕了,把背後指使他驅離惜予的人搬了出來,“三少奶奶說,橫豎三先生不在家,令我打發了去。”
蕭少鸞麵色陰鷙,冷聲責問,“少教。就算先生不在,不問來由就擡手趕人,這是待客的禮儀嗎?”
惜予說:“我想他也不是成心的。”門房聽了,對蕭五不疊點頭。
蕭少鸞的目光從門房身上挪開,不冷不熱地睇了眼惜予,“上車吧。”五少奶奶幫腔,對門房道:“還不快給謝姐姐賠罪開門。”
門房朝惜予連連鞠躬道歉,飛快地從車尾繞到副駕,為她開啟車門。
見惜予遲疑不動,蕭少鸞撇了撇嘴角,官腔官調地對她說:“上來吧。日頭毒辣,家裡不懂事的已怠慢了,若再叫你多受一絲勞累,更顯得我們不周到了。”
許是他鮮少拿架子,把一旁五少奶奶聽得抿嘴憋笑,嘴上還得幫著勸,“是啊,姐姐快上車裡來吧。”
惜予對小夫妻笑道:“那我卻之不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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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車,五少奶奶主動挽過惜予往裡走,用她天真爛漫的語氣問:“姐姐來找三伯做什麼?不會是生意上的事吧?”
“我哪裡來的生意能與三先生談。”五少奶奶咯咯笑了兩聲。
當惜予說到“三先生”時,跟在二人身後的蕭少鸞悄悄向前遞去一個傷感的眼神,似乎怨怪著她的疏離。
在前廳閒聊了兩句,惜予才知道蕭夫人這些日子也抱恙,問是什麼病。
五少奶奶湊到耳邊,如中學女生分享秘密一般道來:“氣出來的,心病。”
怪了,又一個得了心病的。惜予心下歎息。
蕭五道:“我想三哥就快回來了,你耐心等會。”他又喚來用人領惜予下去稍作歇腳。
五少奶奶鬆開惜予的胳膊,“我先去請安,等等再來與姐姐說話。”說罷跟在丈夫身後上樓探望婆婆去了。
惜予自認蕭夫人對她絕無好感,見了隻怕病情還要加重,便沒有隨蕭五夫妻同去現眼,由用人引到會客廳稍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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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自坐了一會,隻聽得外間走廊上高跟鞋敲擊著木地板的腳步聲漸漸近了,轉眼之間,一個燙發挽髻,身穿淺罌粟紅旗袍的女人出現在門邊,揣著淡淡敵意的目光朝惜予刺來。
百日宴時走馬觀花地見過幾位蕭府女眷,惜予一時記不起她是誰,但一接觸到她的目光,立即意識到是三少奶奶董春祈,也正是她指使門房捏造了蕭三這段日子都不在的理由。
董春祈走進會客廳,高跟鞋篤、篤、篤點過惜予眼前,“叔涯不在家。”她選擇在惜予麵前的單人沙發椅上落座,似乎準備將她每一根發絲都仔細端詳一遍。
因惜予並未躋身名流圈子,不知道她和蕭三的緋聞這些日子來甚囂塵上,已經把前頭那幾個戲子、名媛的曖昧物件徹底蓋了過去。而蕭三包下蘭心戲院與她“私會”的訊息一經傳出,瞬間點燃了名媛貴婦們的熱情,於是夏季末尾的大小宴會上,無一例外都能聽到討論蕭謝二人關係的竊竊私語。
董春祈覺得自己簡直成了過街老鼠,她走到哪裡,看熱鬨和笑話的目光便緊隨而至。
她盯著惜予,眼中是毫不遮掩的厭惡。麵前這個女人的存在,讓她可能永遠得不到蕭叔涯的一片真心,讓她成了整個社交圈徹頭徹尾的笑話,讓她在蕭家立不起一個當家女主人的威信。
董春祈收回目光,不由得又想起了家裡的小妹妹春鸝,連她也抱怨,好容易遇見一個閤眼緣的姐姐,誰知和三姐夫有這樣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顧及到姐姐這邊的心情,我這個朋友怕是結不成了。春祈叫她自管去結交謝氏女,自己絕對不會介意。春鸝便跳著腳,對母親說,看,她又假大方!到時候我去了,回來還不是要跟我嘔氣!
不管是春鸝,還是叔涯,為什麼偏都歡喜她呢?早在百日宴時,她就看清了對方的容貌,春祈記得每一個與丈夫傳緋聞的女人長什麼模樣。
說實話,謝惜予既沒有月林仙美豔,也沒有陳小姐會打扮,她的眉目像一碗清水般寡淡,頂多占個清麗,要說出挑那也是沒有的。
今日再看,春祈依舊這麼覺著。那我輸了什麼?她眼中的憎惡逐漸變作一片迷茫的自我懷疑。
“實在是家裡出了急事,我才冒昧前來叨擾。”
沒想到惜予竟主動與她搭話,董春祈詫異之餘,順著她的話口問,“什麼事?”頓了一頓,又補了句,“如果是我不方便聽的,不說也行。”
惜予發現這三少奶奶儘管討厭自己,真麵對麵說起話來,她又怵自己。然而惜予完全無意與她糾纏,隻揀些客氣話說,“既來求三先生辦事,豈有夫人不能聽的道理。”
董春祈心下受用,趁著氣氛稍微緩和,惜予方纔說明來意,“是為了我堂姐,姐夫說是回樂清的老家探親,如今動身一個多月了,了無音訊,家裡都怕他遭遇不測。”
董春祈“呀”了一聲,歉然示意惜予繼續。
然而等惜予耐心地交待完來龍去脈,她的注意力早已不在謝家的事上,隻淡淡回了句,“說不定根本沒什麼,虛驚一場而已。”
隨後話鋒一轉,“王太太……倒是前幾日,叔涯請你到蘭心聽戲去。你可知道,月林仙雖然當紅,卻因戰亂早有封箱的打算,叔涯這回好辛苦才說動她加演最後一場。請了人,還要包場,家裡都以為他這樣煞費苦心是為了給婆母表孝心。”
月林仙封箱,惜予知道;蕭家人誤會,她實在無從得知。
“誰想這一切,原來是專為與王太太賞聽。太太,他混帳,你怎好跟著一起犯糊塗呢?”她說來又委屈又惱恨,心裡著實愛透了蕭叔涯。
“什麼混賬、糊塗的,言重了。”惜予隻覺與她雞同鴨講,語氣也就冷了下來,“我從未想過與蕭叔涯再續前緣,他亦如此。借著看戲的機會,彼此將舊日一些誤會說開罷了。”
董春祈感慨,“真像,你倆是一路人。我沒有懷疑太太你的意思,隻是不甘心。想和人吵一場,可碰上叔涯、碰上你,怎麼就吵不起來呢?你們倆的心肝都像是冷的。”
惜予認命似地苦笑,她之所以不吝口舌與董春祈解釋,證明自己此番為家人而來,與蕭三毫無私情,望她不要再自苦。可董春祈滿心隻有丈夫,字裡行間都離不開蕭三,顯然積怨已深、介懷已久,自己說再多恐怕也是徒勞。
“三嫂。”
蕭少鸞冷不丁出現在會客廳,董春祈迅速起身,對惜予說:“王太太慢坐。”
惜予對她說:“心安足恃,自擾苦的隻會是自己。”
董春祈不語,徑直與蕭少鸞擦肩而過。待她走遠,蕭五問:“我嫂嫂可有為難?她太在意三哥,若對你說了什麼難聽的——”
不等他說完,惜予搖頭,“沒有,她看我乾坐無趣,陪著閒聊了一會。”
蕭五顯然不大相信,惜予反客為主,突然問他:“小五,你這是在擔心我受欺負嗎?你…不記恨我了?”
“我不過是替三哥不值!”蕭五在惜予身邊坐下,“三哥從蘭心回來就把一切都與我說了,你們當年各自有不得已的苦衷,既已決定放下,我個旁觀者還記恨什麼?”
蕭五已不再對惜予心懷芥蒂,隻不過彆扭著,不知道如何與這個姐姐和好。好在惜予主動破冰,他一開始還有些故作冷漠,話說著說著,便又流露出從前的黏人勁來。
談起兩個兒子,蕭少鸞喜滋滋道,“三哥給他們取了名字。一個叫蘭因,一個叫蘭舟。這‘蘭因’嘛,語出《周易》,還不錯。這個‘蘭舟’,爹爹打趣,怎麼從了謝家字輩,聽起來像他家的孩子。”
惜予笑道:“蘭舟也不賴。我想起莊子裡說過,巧者勞,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泛若——”
“泛若不係之舟。”
惜予的聲音與蕭少鸞回憶中三哥的聲音合二為一,果然,世間有人生來相知。蕭少鸞不由想:可惜世事弄人,他們本該在一塊。
又說起蕭三下午不在家的緣故,原來他與老會長、巧叔是一道出的門。
雖說家醜不外揚,但蕭少鸞一卸下心防,什麼話都願意和惜予說。
“還不都為了我四姐。她丈夫拋妻棄子,和一個女演員跑去重慶姘居,現在居然說要離婚,她不肯,帶著兒子回來投奔。”
誰想夫家也派人追了過來,但不是為她,單純想要回孩子。因四小姐是上嫁,夫家有權有勢,出麵談判連蕭三的份量也不夠看,他今天實是陪老會長去見人。
蕭少鸞搖搖頭,“媽媽日夜為她擔心,現在都病倒了,她卻不聞不問,隻知道哭。要我說,離了乾淨!”
說話間,用人來報,蕭三回來了。惜予同蕭少鸞離開會客廳,剛到前廳,隻見蕭三步履從容地朝他們走來。
蕭少鸞見他獨自一人,便問:“爹和巧叔呢,談妥了?”
蕭叔涯點頭,“妥了。老爺子做東,要宴請人家呢,讓家裡不必等他晚飯。”
此時三少奶奶也從樓上下來,她一見蕭叔涯和惜予站在一塊,目光頓的一黯。可惜在場之人此時都無暇顧及她的失意。
蕭叔涯不必問,知道惜予為何而來,乾脆道:“厲先生的事有進展了。走,去你家說。”
踏進家門不到十分鐘,蕭叔涯便又帶著惜予坐進了去福煦路的轎車。蕭少鸞與三少奶奶目送轎車沿著前庭氣派迂迴的車道,駛離公館。
“回吧,嫂嫂。”蕭五說。
“嗯。”三少奶奶的目光依舊落在轎車遠去的方向,腳下生了根一般不挪動。蕭五見她如此,隻好自己轉身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