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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那年我媽離婚未遂後 祖母綠絲絨沙發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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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母綠絲絨沙發椅

中秋將到,除卻遠在重慶的王先生,昆明的慎予以及下落不明的臧克渠,是近幾年人聚得最齊的一回。謝太太躊躇滿誌,使喚惜予和憑兒如臂使指,兩個女兒忙得團團轉。

謝太太領著恩挺和惜予連逛了好幾家上海灘還算有名的南貨店,擇揀出一家預定月餅。指明瞭老師傅當天做,恩挺當天取,進了謝家還不等涼呢,用人們又捧著出門分送到各親友宅上。

範家、宋家,蕭家也都差人送了月餅來。尤其是蕭家,並不外包,仍和舊年一般家中大師傅親手操辦,將杭州的味道搬了來。實際上,像王遺時、憑兒他們也分不出杭州和上海的月餅有什麼差彆。

除了月餅,還有家宴的食材,雞伴菌菇枸杞煨湯,鴨填了做八寶鴨,魚整條的做鬆鼠桂魚,或剁成糜手擠魚丸……專揀家裡人愛吃的菜式做。天還熱著,灶頭煙火氣熏得人發汗出油,忙活起來幾乎是件苦差事了。除了人吃的,還有神仙吃的,屆時後院中還得擺上滿滿一桌供品。

不趕巧,惜予病倒了,中秋當天,傷風還是厲害,頭重腳輕。一早來了福煦路,好在過節的事物大多齊備,在孩子們放學之前,她便安安心心懶著了。

因此謝太太到前廳找她的左膀右臂,隻憑兒在。謝太太靈機一動,把憑兒喚到跟前,將手裡一遝紅包交給她。謝家向來有年節給用人們發紅包的舊俗,憑兒從前做小丫頭時年年要領幾回,自然不忘。

這回卻是要她去分發,憑兒接了紅包,心覺不妥,神色上略一遲疑,叫謝太太看穿她的顧慮,與她說:“分寸是自己拿捏的。”

憑兒便知寄娘是要她拿出點“謝家乾女兒”的派頭來,可她十幾年為人奴婢聽差遣,嫁臧克渠以後也難有什麼派頭。

謝太太囑咐既畢,留憑兒一人在廳裡。憑兒叫來越秀,讓她把家裡用人統統喊到偏廳來。

按說主家發賞錢,氣定神閒往上首一坐,下麵人頭濟濟,大丫頭手捧花名冊,唱到誰的名字,誰便出列到主家麵前來接。在一些規矩繁多的人家,用人接紅包前還要先行大禮,謝家從不拘這些。主家從方桌上摸起一封紅包,用人接了過來,便可直接退回人群裡。

憑兒直愣愣看著廳裡那把祖母綠絲絨沙發椅,已不是老宅的海南黃花梨圈椅,可坐上去依舊是主人家。

一直到越秀把人喊來,先後地聚作一堆,她仍站著,索性不坐了,掉過頭來,將手裡紅包一個個給他們派過去。大家夥有賞錢領都很高興,口稱小姐,像恩挺叔,還能說上幾句賀節的吉祥話。

派到劉媽麵前,她見場上並無“正經主子”,領下紅包後揶揄道:“憑兒呐,你那份領了沒有?是不是比我們都要厚一些?”

用人裡登時有幾道窸窸窣窣的暗笑聲,隻他們都埋著腦袋,分不出是誰。憑兒並不惱,回答她:“等回頭問問寄娘有無準備我那份。”

劉媽這才怕她去告狀,訕笑道:“你都是當主子的人了,哪還計較這點。”

憑兒也同她一塊笑,然後徐徐邁著步子往回走,搭著扶手坐進那把深綠沙發椅,劉媽的笑就這麼乾巴地鑲在臉上。憑兒不看她,將手頭餘下的幾封紅包交給恩挺叔,尚有幾人跑腿在外,待歸家後轉交。恩挺收好紅包,憑兒往人堆裡掃視一番,方纔開口遣散了眾人。

待人散儘,她人倏的從椅麵上彈起,很不自在的模樣,此時聽得腳步聲近,斜眼一覷,是惜予瞌睡醒了出來找她。

憑兒將她拉到沙發椅上坐著,發現她睡了一個鐘頭,臉色反而更蒼白了些。

惜予說:“姆媽過來找我,說給你尋了個立威的機會,我想是難為你了。但你到底做成了。”

憑兒在旁邊坐下,將座椅朝惜予拖近幾分。惜予忙後仰,道:“彆給我傳染到了。”

“傳吧,我不怕。”憑兒軟聲撒嬌,惜予隻得由她。她指著方纔用人們紮堆的空地,“我原是站那兒的。如今不必站了,卻也沒有坐下的心思。我明白,寄娘是為我打算,劉媽他們愛說就讓他們說去,我也少不了一塊肉。”

“姆媽護短你不是不曉得。劉媽在背後帶頭嚼你舌根,她不高興很久了,奈何劉媽乾活是最麻利的,還是拋家舍業跟來上海的老人,現在外頭不比從前,就算要辭退也得延一延。姆媽覺得他們長此縱容劉媽,太對不住你,你就當哄哄她,在這個家裡端一下小姐架子,吆五喝六起來纔好!”

說到這兩人都無奈地笑了。

惜予又說:“記得你剛來家裡的時候,安排你跟劉媽睡一張床,她嫌占地,寒冬臘月的也趕你睡地上。”

“是啊,”憑兒也陷入回憶,“有一回下了整夜雪,給我凍得傷風了,我硬撐著乾活,還過給了阿姐你。你流著鼻涕把劉媽叫來為我主持公道。從此我都睡單間,還有湯婆子用呢。阿姐,你也護短不是?”

—·—

中秋夜,謝家老小長長短短地坐了一桌,謝太太抱著王謝,惜予勸她放回搖籃,解放了雙手好吃飯。謝太太卻說這孩子粘人,你們先吃。

謝老爺舉杯,“金疙瘩,你讓她抱。”便要拉姑爺陪他飲酒。

王遺時喝了兩杯下肚,看了看謝太太懷裡的妹妹,想起自己下午和寧宜一起逗她,她反應總要遲緩一下。一會下來,父女倆都覺得蹊蹺,小妹妹從前甚是機靈愛笑,打個響指都能逗她嘿嘿笑一陣。於是繞著她又是拍手又是喊名字,發現了問題所在。

王遺時對惜予說:“妹妹好像有一邊聽不太到。”

惜予險些驚呼,陡然遏製住音量,才說:“前一陣還好好的啊。”這一陣忙中秋過節,緊接著她又病了,雙胞胎多數時候交給張家帶。張家很是上心,太太專門聘了位育兒保姆。一直帶到今天,王遺時纔去接回來。

“期宜有什麼異常?”惜予問。

王遺時搖搖頭,見她憂心忡忡模樣,道:“我不該此時與你說,先吃飯。”

席麵上,平宜吃了幾口便已坐不大住,攛掇彆人同她一塊溜下桌去後院裡看用人擺供桌。誰也撬不動,隻有誠國也呆著無聊,兩人一對眼色,自以為隱蔽地離桌去了。

—·—

出了餐廳,走廊裡一陣小跑到後院。

小花園軒敞,清風微涼,又銀月高懸。兩人嘻嘻哈哈地追逐,誠國跑在前,回頭挑釁不如他快的平宜,平宜作勢要錘他,他腳下加速,不意和人麵對麵撞上,彼此都後退著跌翻在地,誠國人小,故跌得厲害些。

平宜去扶他,問對麵也跌坐在地的小星:“沒事吧?”

小星搖搖頭,人倒沒事,手裡捧著的一套由大到小依次堆疊的月餅滾落一地,都臟爛了,小星趴地上撿,撿了三四塊,不由得哭出了聲。

誠國滿臉過意不去,也蹲著拾斂月餅捧到小星麵前,發現她手背擦破了,遂連聲道歉,又道:“月餅是我弄壞的,我會賠。”

小星卻屏住哭腔,顫聲罵道:“拿什麼賠?你跟你娘還不就是這家的下人。什麼東西,還‘我賠’?!”

誠國愣住,平宜氣洶洶地上前掃落誠國手裡的月餅,對他說:“有病!咱們不理她!”

聽著喧吵的用人圍攏過來,劉媽扒開人,一掃視,便罵小星:“收拾啊!哭什麼哭。”又喊出小圓幫她拾月餅。

小星見圍了這許多人,自己那些話必是被聽去了,既怕且氣,扯袖擦乾眼淚,想:大不了被辭了。轉念又想:我話真是多。該怎麼道歉?擡眼見誠國呆立著,平時厲害的一個人,這會無言又無助,好像被一根橫亙的魚刺卡了喉嚨。

動靜終究還是傳到了前頭席麵上。

酒席就地翻作公堂,平宜她小人家站在桌前,直截了當地告大狀。她無法坐視誠國哥受這樣大的委屈,將後花園裡的一字一句複述給長輩們聽,話趕著話,嘴巴一鬆,把自己知道的編派過憑兒母子的人一個個點出來——劉奶奶、小星、小圓、越秀姨……

用人們個個如芒在背,何曾想過一個花好月圓的中秋夜竟會麵臨失業危機。

謝家二老心知不可再縱容這等風氣下去,院子賞月也不去了,留琳琅供桌獨拜嫦娥。

二老坐在上首,平宜和誠國叫她們的父母兄弟姐妹圍著。

恩挺按平宜提到的名字統統叫了人來,擺開一排,竟有六七人參與其中,兩個是杭州老宅跟來的——劉媽和越秀。越秀是恩挺的兒媳婦,恩挺兒子天慶也在堂,父子倆臉色都不好看了。

謝老爺開口便問恩挺是不是知情。恩挺渾然不知,又問天慶,支支吾吾承認了,聽媳婦說過一兩句,“我叫她莫再亂說。”他轉向憑兒,“二小姐,對不住,越秀您是相識多年的,她人實在,就是愛瞎摻和,這趟她犯渾,您就擡手饒她一回吧。”

越秀也說自己錯了,往後再不敢不恭順了。

憑兒剛想開口求情,謝老爺卻開口發落了:“念如今謀生不易,我與太太才縱你們許久,本想它自己揭過去。奈何,樹欲靜而風不止,鬨到麵上來了。我請各位來做事,諸位卻搬弄口舌是,屢屢侮慢我家人,我是再用不起,但也無權降罪打殺。恩挺,發每人半個月俸,都遣散了。劉媽和越秀,願意回杭州的,給她們買張票,想留在上海的自便。越秀是你兒媳,你家事,自己分斷吧。”

眾人理虧,都默不做聲。唯獨劉媽,這些年呆在謝家比自家都要久,今日出了大門與無家可歸何異?噗通跪在地上爬向惜予腳邊,哭訴道:“小姐,你幫幫我吧!幫我給老爺太太求求情。我錯了,再不敢了。外頭連年的打仗,我又老了,出去了怎麼活啊……小姐,看在我這麼多年儘心儘力待你,你四歲時出水痘,我日日夜夜守著,我兒子在家生重病死了我都沒離開你床邊,我就這麼一個兒子啊!”

也許說到傷心處,劉媽哭得甚是傷心。惜予反複攙她不起,心裡不落忍,便蹲下來抱著她拍背安撫。

憑兒拉著誠國向謝家二老求情,誰知誠國卻不聽她的,甩脫母親的手兀自跑了出去。憑兒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旁邊寧宜見狀,唇語對憑兒說“我去”,便拔腿追了出去。

劉媽哭得聲嘶力竭,一口氣倒不上來,仰頭撅了過去。眾人連忙把她擡回房裡,又差人去請大夫。這場解雇大戲唱到一半不得不暫停下來。

—·—

弄堂各戶人家都熱熱鬨鬨地拜嫦娥,點燃的檀香蠟燭順著風飄得滿街都是,誠國跑了不久,隻待聽不見背後謝家門裡的那出鬨劇,就停了下來,呆站在弄堂口。

寧宜追上來,在他身邊刹住腳步,慶幸道:“還好……你隻跑這一段,否則我都要追不上了。”

“你來做什麼?”

“那你又跑什麼呢?”

“這……”誠國不知如何回答,他胸中憋著一股氣,誠然有怒火,為那些編派揶揄他母親的人,更多的卻是矛盾與窩囊。

“就算他們不拿我媽當二小姐,原也沒什麼,拿我們當用人,那大家都是用人了吧,為什麼還要互相撻伐呢?我該生氣,有理由生氣,可見外公發落他們,他們各個低眉順眼、簇簇發抖,又覺得可憐。”

他與他兩個弟弟不大相同,作為老大自小跟著臧克渠,言傳身教,自然地對著普天之下芸芸眾生多了一份平等心。他曾經甚至恥於與王謝兩家攀上關係,認為他們儘管心善,可日常生意經營、生活起居之中也終究不免盤剝赤貧的人們,遂與他們感情越深越篤,他心裡的矛盾日漸撐飽胸膛,痛苦驟烈,囿於無人開解。會此時,他總思念父親,若他在,必得一個謎底。

“對不起。”寧宜突然道。

誠國詫異,“你何曾對我不起。”

“我早知家裡有人傳小姨媽的話,既是暗地裡說說,也就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現在想來,這不就是幫凶嗎?早早阻止了,也不會到今夜的地步。”

“總把錯往自己身上攬,”誠國道,“不關你事。”

“你心裡的那些顧慮,我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但總想要安慰安慰你。你現在苦惱的、不解的、忿懣的,也許是年紀還小的緣故。我們都還在讀書明理的階段呢!總有一天會自己找到答案的不是嗎?”

誠國的鬱結漸漸叫她疏解開了,他說:“我其實不希望他們走的。畢竟,外公外婆真是再好不過的東家。”

“可他們也是再好不過的家長。為了給姨媽,還有你們撐腰,他們留不下來。除了劉阿奶,她與姆媽舅舅感情很深,年紀又上去了,你剛也瞧見,恐怕我姆媽捨不得她出去討生活。”

“她都認錯求饒了,一個老人家,我早不生氣了。”誠國說,“我是生自己的氣,可你說了,道理和答案將來我自己去找,我便也沒那麼氣了。”

“既然好了,我們回去吧。”

兩個人往回走,到家門的空地前,寧宜突然停下,仰頭望月,月如銀盤,“你說,當長生不老的嫦娥仙子好呢,還是譬如朝露的凡人後羿好呢?”

誠國折回到她身邊,看著她望月的側臉,問:“非得二選一嗎?”

“嗯,平平讓我選。”

“你選了哪個?”

“我想了想,還是選後羿吧。廣寒宮在月亮上,又高又遠,沒有爹孃沒有兄弟姐妹,也沒有丈夫,就算不老不死,也沒意思得很。”

“那平平一定選嫦娥吧?”

“你怎麼曉得?她真選的嫦娥!”平宜驚歎,“她說‘廟裡的和尚尚且父母雙全有妻有子呢,不都拋卻了麼。那嫦娥舍下現世一切去成仙,不是和他們一樣?大道三千,行我所想。’你聽,真是夠我行我素吧?”

“我沒想這許多,”誠國說,“明明親姐妹,她和你似反著生的。所以反著選就對了。”

兩人都覺得有趣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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