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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那年我媽離婚未遂後 為人師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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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人師表

月光下,極司菲爾路76號方正古雅的門楣下,兩扇黑漆馬口鐵皮大門迎風竦峙。此處曾經是權貴的私產,如今成為人人談之色變的恐怖所在。

門背後那些驚心動魄的敵我交鋒,種種殘酷倍於滿清的刑求手段,因之喪命的鮮血淋淋的屍體……像是一套風聲鶴唳的肅殺交響樂,上海人日常聽著它過日子。

密不透風的鐵皮大門靜悄悄地開了,大廳明亮的燈火在門外的地麵上投出一道細長的光路,有三個人依次走出。

前麵兩人並著肩,大步流星,尾隨其後的那人卻拖著腳底,走一步停一步,似不願與之為伍。

王遺時扭頭看見劉忠麟裹足不前,返回去一把拽住了學生的胳膊,拉著他快步離開七十六號。

路邊一輛彆克車循著他們的蹤影開過來,在三人麵前停定。

此時三人中最後一位——丁文禮——拉開車門,還不等坐進去,聽到身後劉忠麟罵了聲“狗漢奸”,他立刻關上車門,轉身朝向師生二人,玩味地打量起了劉忠麟。

王遺時連忙替學生賠罪,劉忠麟卻滿臉不屑,用挑釁的目光回敬丁文禮。

丁文禮生得矮胖,叫瘦高個劉忠麟自上而下盯視,氣勢卻絲毫不短,嗤笑一聲道:“你這狗脾氣不改改,遲早還犯在七十六號手裡。”

劉忠麟不屑,“不過一死,總好過數典忘祖、賣國求榮。”

“行了!”王遺時恨不得捂住他的嘴。

“師兄,”丁文禮對王遺時說,“你煞費苦心地救他,隻怕到頭來還是白費工夫。”

劉忠麟要為老師說話,被王遺時拉住,丁文禮又說:“韓信忍得□□辱,明成祖尚且豬圈裝瘋,欲成大事者,哪有連點氣都受不得的?半分心思亦不肯斂收的?逞眼下一時意氣,若隻害自己就算了,沒得辜負你老師的苦心。他與我十幾年的交情,這可是頭一回找我幫忙。”

大約想到老師為自己操心奔走,劉忠麟便不再言語。三人一道上了丁文禮的彆克車。

車停在聖約瑟大學外,車門一開,劉忠麟飛快地躥了下去,再多坐一秒都晦氣。王遺時也準備下車,被前座的丁文禮喊住,“師兄,送你回家吧。”

王遺時擺手笑道:“我自行車還停學校裡呢。”他平時乘電車通勤,今天原本要去亞爾培路公寓為惜予取教材,才特意騎車來,沒想到竟成了推脫的好藉口。

丁文禮不勉強他,最後再問了一遍:“師兄,我幫了你,你當真不能賣我個麵子嗎?”

王遺時說:“今天麻煩你了,你也早些回家。改日登門道謝。”

丁文禮明瞭,王遺時已經再二再三拒絕,態度顯見的堅定。他透過車窗瞥了眼約大校門,自嘲道:“行。咱們師門,出我一個漢奸就夠了。”

王遺時不知如何回答,丁文禮問:“前陣子老師病了,你可去探視過?他老人家好不好?”

“年紀大了,在浴室滑一跤,可不就骨折了。好在沒磕到腦袋。”王遺時回憶起來依舊心有餘悸。

丁文禮說:“原來是這樣。師兄,老師不肯見我。他說,往後再沒有我這麼個學生了。”語氣中難掩失落。

王遺時不響了。

丁文禮是他在約大攻讀碩士學位時的同門師弟。這位師弟從前可是出了名的愛國青年,每每聽見約大老校長“政治不與學術掛鉤”的口號,他都嗤之以鼻。

十來年未見,他搖身一變,竟在南京(偽政府)交通部高就。

連王遺時也是在報上偶然間得知他被派遣到上海來了。

立場既已不同,即便師兄弟又在一個城市生活,也已經沒有任何聚頭的必要了。

巧的是劉忠麟被捕不久前,丁文禮剛來約大找過王遺時一趟,兩人才又重新產生了交集。

因交通部原先的日本技術顧問被調去滿洲,目前正在尋人接替,不拘國籍,有能者優先,頂過這一陣就行。

丁文禮當即想到了這位同門師兄,王遺時從不談政事,不參與派係,也沒公開表明過立場,或可爭取一下。日本方麵也早就留意到專業對口的王遺時,交代他極力促成此事。

當時王遺時一口拒絕,毫無商量餘地。但丁文禮並未記恨,在他為了學生上門求救的時候依舊爽快地答應幫忙。

劉忠麟遲遲沒有離去,站在校門前,滿臉警惕地盯著車內交談的二人,時而擔憂地看向老師,怕他遭到漢奸為難。

王遺時下車前,丁文禮又與他說:“師兄,‘不食偽粟,不赴偽詔’,說來簡單,真做起來難得很呐。我今日幫你,往後你可得認我這麼個師弟。”

王遺時隻說:“今天多虧你搭救,我替我學生謝謝你。”

關了車門,攬過劉忠麟的肩膀,師生倆齊頭向校門走去。

引擎聲一響,劉忠麟回頭,已經不見丁文禮的彆克。

王遺時將學生的頭扳回去,問他論文方向決定了沒有,又提起希望他繼續深造的意願。劉忠麟心不在焉,王遺時隻得暗暗歎息,如今他什麼都聽不進去了。

—·—

當王遺時回到家中,廳裡一片漆黑,隻沙發邊點著一盞燈,惜予在等他。她聽見腳步聲,起身尋找,王遺時走上前去,突然意識到,“哎呀,!我忘了拿教材。”

惜予鬆了一口氣,“你沒事就好了。”

兩人攜著手在沙發坐下,王遺時將發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告訴惜予,惜予聽後,隻說:“往後不要跟丁文禮來往,今天的事也不可以跟爸爸說,他又要跳腳。”

王遺時不以為意,“未必吧,咱們家還有個漢奸房客呢。先前說要趕走,不也不了了之了嗎?”

惜予眼神閃爍,心中糾結一番,告訴他楚霄清其實就是陳橫,又把來龍去脈說給王遺時。

王遺時難掩震驚,惜予警告他:“你把嘴閉緊了,漏出去半個字都會害了人家性命。”

王遺時這一天過得跌宕起伏,由陳橫聯想到了愛徒劉忠麟,摸著心口,歎道:“什麼時候才能過上太平的日子啊……”

—·—

五月的一個週末,終於到了惜予第一次去福利院上課的日子。

和惜予一樣,寧宜也一大早就起來,準備隨母親一塊去福利院,她自告奮勇往後週末都去那邊做一天義工。瑀舟聽了也說想去,連仲君懷也不知從哪打聽到的,非要跟著一塊。

惜予第一次上工,後頭便有三個跟班。

吃早飯的當口,惜予環顧一圈桌麵,唯獨不見平宜,便問:“平平呢?”

“還沒起呢,”謝老爺說,“你忙你的去,讓她睡吧。”

瑀舟出來拆台:“她一早就出去了,爺爺你不也看見了嗎?”

惜予看向老父親,謝老爺筷子尖上的一塊鹹蛋黃掉到桌上,怎麼夾都夾不起來,索性擱了筷子,“我年紀大了,記性不好。”

“你又在為她遮掩什麼?”惜予開門見山。

看她不問出個所以然不罷休的態度,謝老爺塌了架子,軟聲道:“我說了你可不許生氣。”

王遺時插嘴:“這話說出來,不生氣也得生氣了。”被謝老爺斜了一眼,繼續埋頭吃飯。

謝老爺搓搓掌心,早飯不吃了,起身向外走,還扭頭招呼惜予也過來。

惜予一直跟到前院,謝老爺才停下腳步,湊到耳邊悄聲與她道:“她難得有個好朋友,你又不許她見。我叫恩挺配了把鑰匙,就在那位鄰居隔壁的一棟樓,隻比他家高半層。”

惜予彆開頭,看著父親,“這不是闖禍嗎?”上海弄堂裡樓與樓之間的距離,近得能從東家的窗頭一杆子爬進西家去。

謝老爺小聲說:“她那房間隻看得見人家一扇窗,能出啥事?我還千叮萬囑,絕不可到人家裡去,她答應我的。你這個女兒頂頂聰明,這點分寸還能不清楚嗎?”

惜予也沒轍,抱怨道:“你那套原則呢?怎麼一到她那兒就統統失靈——”

“囉嗦,”謝老爺一甩手,“吃飯去了!”把惜予撇在原地回屋了。

—·—

孤兒院距離中西女中不遠,惜予領著三個孩子從電車上下來,一路走過去。

西班牙風格的紅磚牆小洋樓前,一位修女裝扮、四十上下的女士已經等待著她們。在看見惜予一行不斷接近後,她熱情地跑出來迎接。她叫海倫娜,棕發碧眼,身材高挑,隻比61英尺(186)的仲君懷矮半個頭,笑容很甜美。

海倫娜修女來中國已有十八年,說得一口流利的國語,而且入鄉隨俗,上來就問惜予:“吃過了沒?”

惜予說吃過了,海倫娜修女帶著她們進入福利院。

福利院一共三層,一層是辦公室、活動室、食堂和教室,也作接待來客用。二層是修女們的宿舍、嬰幼兒臥室和醫務室,三層是孩子們的臥室。廚房在主樓後麵的輔樓裡,倉庫則位於地下室,地下室也用於緊急避難。

目前福利院中一共有五名修女、二十八名孤兒,孩子的數量未來還會持續增加。

聽說寧宜她們三個來做義工,海倫娜喊來一位年齡更長的修女嬤嬤,對她們說:“伊莎貝拉姐妹會帶領你們,今天沒有什麼活,大概就是在食堂佈置餐具,給孩子們分派午餐。午後陪伴孩子們玩耍。”

伊莎貝拉修女的國語沒有海倫娜好,聽得懂但無法流暢表達,於是更常用英文,她說:“不,眼下廚房還缺削土豆皮的人呢。”

寧宜說:“我們也可以做。”

伊莎貝拉修女笑道:“哦,你真是個天使!”

等伊莎貝拉修女帶著三個孩子去廚房,海倫娜修女領惜予來到教室。

惜予將準備的一提課本和作業本、一盒文具放到講台上,蕭三之前說這些由他包辦,惜予堅持要自己出這份錢,弄得蕭三很不好意思,說到頭來還是讓她倒貼錢。

惜予環顧四周,蕭三將教室佈置得有模有樣,桌椅都配套,還搞來了一整塊黑板。

海倫娜修女向她介紹學生們的情況,“一共有九名孩子,他們的年齡從六歲到十二歲,水平都差不多。”意即全都不認字。

“不過,”海倫娜修女從講台抽屜翻出名單遞給惜予,“裡麵有三個孩子,吳阿妹、嚴小華、朱四寶,比較聰明。他們會說英文,認得字母和一些單詞。這個朱四寶,還有一個叫生生的小女孩,特彆調皮,一開始可能不太願意聽你的。”

“你可能不信,我對付調皮小孩的經驗特彆豐富,不過管不管用就難說了。”惜予撇了撇嘴,海倫娜修女被她逗得哈哈笑。

惜予認真地過了一遍名單,海倫娜修女說:“如果你準備好,我帶孩子們到教室。”

—·—

海倫娜修女帶著孩子們魚貫而入,在講台邊分兩排站定,位次已經按照身高排過,惜予將他們從矮到高分派去各自座位。

隻剩下三個學生的時候,輪到一個女孩,惜予看她左手牽著一個年紀遠小於學齡的女童,女孩緊張地解釋:“老師,我妹妹她一定要跟來,不然就哭。”

那幼兒發現惜予也看著自己,害羞地躲到姐姐的身後,惜予溫柔地問:“你多大了?”身後伸出一隻小手,比了個三。

“三歲了啊,那姐姐哥哥們上課,你能不能乖乖地坐在旁邊。”

她姐姐感激地說:“老師,可以的!如果她吵,我帶她出去。”惜予讓姐妹倆下去坐好,又讓其他同學給妹妹拿一把椅子。

孩子們原本都很拘謹,但在看見新老師對姐妹倆的態度之後,氣氛便鬆弛了不少。惜予按照名單點名的時候,有幾個性格活潑的孩子已經暴露本性,開始嘰嘰喳喳自我介紹,也給惜予介紹其他來上課的朋友。

叫到名字的學生要到講台領取課本和文具,惜予點到吳阿妹,隻見前排一個瘦弱的女孩站起來,半垂著大腦袋走過來,惜予問她多大了,彆的孩子替她回答:“她十二歲了,是最大的。”

吳阿妹像豆芽一樣瘦弱,頭發細軟發黃,看上去像九、十歲的孩童。惜予既驚訝又心疼,吳阿妹敏銳地察覺到老師的同情,拿過課本飛快地逃回座位上,整堂課都沒有再和惜予目光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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