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那年我媽離婚未遂後 人皮煙碟兒
人皮煙碟兒
一路奔到校園外,暴露在秋日的晴空高陽下,平宜滿意地伸了個懶腰。
仲君懷學她的樣子也伸了個懶腰。她有些氣惱地捶了他一下,突然想起,“你知道嗎?珍珍告訴我,趙斯蕙針對李漪月,不光因為她受歡迎,更重要的是,她們倆是……情敵。”
“噢?”仲君懷挑眉。
“你噢什麼噢,”平宜搖頭歎氣,恨鐵不成鋼,“她倆都歡喜你!”
仲君懷反過來取笑她,“暗戀我的女孩子海了去了。難道我要個個都記得?”
仲君懷生得極漂亮,漂亮到愛說些猖狂的話,大家也都笑笑包容了,唯獨平宜這個沒開竅的黃毛丫頭,不屑地哼了他兩聲。
不知為何,她總忘不掉辦公室裡趙太太那聲“雜種”,仲君懷聽到那二字,依舊端著雲淡風輕的架子,好像根本沒往心裡去。
嘴唇越抿越慘白,向來的囂張氣焰好似風中花燭,叫趙太太紅唇一吹,搖搖曳曳地滅了。
平宜遂問:“許友揚欺負王謝那會,聽你說起那些挨欺負的門道,如今想來,像是有經曆的。你是叫誰欺負了嗎?”
仲君懷的笑意刹那凍在臉上,旋即化了霜,笑得更甜,說不出的違心與警惕。平宜的問題觸發了他自我保護的開關。
平宜依舊耿耿地盯著他,等著回答。
仲君懷沒轍,問:“你當真想聽?”
平宜點點頭。他在天真麵前敗下陣來,收了誇張、虛偽但漂亮的笑,心裡還有點不甘心就這麼剖露了自己,“要不,我請你去吃奶油蛋糕吧。”
“飯都沒吃,吃什麼蛋糕。不說算了。”
平宜一甩手就要走,被他抓住,“誰說我不說了,邊吃邊說。走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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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宜左挑右撿,進了家柴爿餛飩鋪,店內空間侷促,置四、五張小矮桌,仲君懷覺著一踮腳就能撞到天花板。平宜聽他嘖嘖有聲,擡頭望去,他說:“要不還是去羅西飯店吧?或者去靜安寺的川菜館子。”
平宜不慣著,罵道:“你又犯什麼少爺病?”
仲君懷隻好跟她對麵坐下,沉默地用手指尖蹭過桌麵,指腹立刻堆積起一層油膩,但平宜如巡海夜叉一樣陰惻惻盯著,他吞了吞口水,把抱怨的話全掐死在肚子裡。
點了兩碗素餛飩,仲君懷環顧了幾遍,確保店裡沒人注意他們倆,這才深深地低下頭,對平宜拉開後頸的襯衫領子,隻見白皙的麵板上堆疊著一片密密麻麻的圓型肉瘤疤痕,它們痊癒於很早之前,然後永遠在他後頸與脊梁之間住下。
挨過什麼欺負?仲君懷無意列數,他直接挑選了其中一件給平宜看。
已經令平宜大為驚駭,下意識的伸手去摸,又飛快縮了回去。
仲君懷合起領子,坐回原位。“這麼說吧,”他搓了搓手心,有些侷促又拚命釋然,“她們折辱我。”
這個字眼也是他反複琢磨後選的,有著比“欺負”更沉更恨的底色。
他那雙透著點綠的棕色眼睛直視平宜,“到今天,那些疤還會發癢。”說著不由伸手想摸。
“彆,”平宜越過桌麵捉住他的手,“彆碰了。”又問:“她們……是誰?”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這樣追問有些討厭嗎?”仲君懷低聲道:“是我父親的姨太太們。”
他十歲,還是九歲?被父親強搶來的姨太太,仲君懷已經記不清她的模樣,幽藍煙霧裡依稀是一張軟嫩的鵝蛋臉。她不開心,卻最受寵,整日糟踐家裡的東西取樂,首飾、瓷器、西洋畫……然後是京巴犬、用人,仲君懷。
她很快把君懷當成了最心愛的玩具,愛不釋手,尤其喜歡用他的後頸來熄煙。
再好的煙碟,任它是鑲金嵌玉、象牙雕就的,還是仕女幽怨的青花瓷、桃紅柳綠的琺琅彩,俱是些死物。
可當煙頭摁在嬌嫩肌膚上,表皮像刨花一樣迅速翻卷攣縮,伏在地上的身體一邊顫栗一邊哭泣,那些死物哪及眼前萬分之一的生動?
仲君懷就這樣日複一日地取悅著她,沒了她,也會有新的姨太太。
後來他向其他用人們學得乖了,遇事不哭也不哀求,隻是賠笑。卑微得讓人懶得施展意氣,日子纔好過了一些。
仲君懷非常抵觸與人談及他父親的家,但王平宜可以成為唯一的例外。尤其經曆了許友揚、趙斯蕙兩場風波以後,他們已經是類似戰友的交情了。
“我娘是半個中國人,半個荷蘭人。”
原來他外祖母家是在台灣經營的荷蘭人。外祖母生在台灣,**歲上舉家遷往美利堅。
外祖母讀中學時,因緣際會下,她家成為一名前清公款官派的留學生的寄宿家庭,年齡相仿的兩個孩子很快成為了好朋友。
後來橫生變故,那留學生蒙召歸國、中斷學業,兩人依舊維持通訊,紙短而情漸長。
可他們間有種族之隔、文化之彆,又有座太平洋。太遠了,誰敢奢望這麼遙遠的將來呢?
本以為緣分僅止於此了。
誰知數年後,他得貴人資助,赴美繼續學業。等外祖父從普林斯頓畢業時,兩人也衝破重重阻隔修成正果。
婚後,外祖母隨丈夫回到亞洲,在天津生活。他們最小的女兒,嫁給了當地望族,又生下一雙兒女,便是仲家姐弟。
遺憾的是,小女兒的婚姻沒有父母那般圓滿,早早地抑鬱而亡了。
不管美國還是中國,那時候都猜忌不中不洋的人,明明流著兩邊的血,偏哪邊都不認可你。仲家姐弟同樣沾了點紅毛鬼血統,仲君懷比他姐更明顯一些,麵板煞白,長雀斑,發色在陽光下微微泛紅,還有個洋人標配的高鼻子,因此在外麵沒少挨欺負。
若父親愛他們姐弟,境況會好許多,但他不愛。姐姐一走,他連在家裡都要被姨太太們轉著圈兒的“折辱”。
至於怎麼個欺負法,真正具體的細節隻有他自己知道了。周圍的人,哪怕是最親的姐姐都不會、也不敢多問。端看他平日裡招貓逗狗,吊兒郎當的模樣,是個天塌下來都能睡安穩的樣子,便都替他將往日揭過去了。
隻他自己清楚,沒過去,他至今還困在那段記憶裡飽受折磨。
如今知道的人多了個王平宜。
他竟然在煙火氣十足的街邊小館裡平靜地回憶那段往事,她靜靜聽著,似乎他說的都是些尋常事,而不像他人那樣急於展露他們的善良和憐憫。正因此,他才說得下去。
“我當時險些挨不下去,才決定給姐姐寫信,要她接我走。明知她在美國日子也不好過的,但我想活下去,不想爛在那個家裡。”
老闆為他們端上餛飩,平宜把碗往他麵前推,又把五香粉推過去,道:“多吃點!”
“你後悔問了?”仲君懷連珠炮發問,“你嫌棄了?還是在可憐我?我不要你可憐我。”
平宜被問懵了,莫名道:“不後悔啊,我本來就想知道。你這都是些什麼問題嘛。”
“你不覺得我懦弱、憋屈、可憐蟲?以後不想和我這樣的人做朋友了……”
“我問你,”平宜板起臉,“趙斯蕙欺負沈珍珍,你會去嫌棄沈珍珍嗎?會疏遠她嗎?”
仲君懷立刻回答:“當然不會!這又不是她的錯。”
“對啊,這又不是你的錯。一樣的道理,對不對?”平宜一拍手,仲君懷這下真心實意地笑了。
這時平宜卻歎道:“你該早點認識我。怎麼著,我也能替你出出氣。”說的好像她有多大能耐似的,但很可愛。
趁著氣氛還算融洽,仲君懷終於問出那個耿耿於懷許久的問題,“你既然不討厭我,第一次見麵時為什麼用那樣的眼神看我?”
“啊?”平宜舀起一隻餛飩,吹了兩口氣,嚼下以後,問:“我怎麼看你了?”
“就是……隱隱約約的驚訝,又有點嫌棄的眼神。”
平宜勺子不停,腦中飛快地倒帶回憶。“好像是挺驚訝的。那是因為開門看到宋二叔,幾年不見,他曬得像塊焦炭,恰恰你在後頭,簡直白得紮眼,我就想:怎麼有人能白得跟魚泡一樣。”
“你纔像魚泡子呢!”仲君懷順嘴反駁。
平宜撇撇嘴,“然後你突然就對我陰陽怪氣、牙尖嘴利起來,我還一肚子氣呢。原來是你瞎想八想,誤會我瞧不起你!”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小人之心了。”
平宜低頭吃餛飩,心想:原來他很介意自己的身世。他不怕公開的刁難攻擊,卻會為了一個意味不明的眼神介懷許久,甚至討厭上一個人。
她想起母親說姐姐的話,同樣適用於仲君懷:心思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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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頭,惜予與蕭三在校門口辭彆宋二、君黛。
蕭三執意送惜予回家,惜予想到那樣的話免不了要留他用頓便飯。眼下,王遺時情誌消沉,神經又格外敏感,見到蕭三說不好會生出什麼事端來。
便提議在外對付一頓。憑心而論,她討厭這種貌似做賊的行徑,因此不免暗暗埋怨平宜,找誰不好,非找蕭三。
蕭三拒絕了她的提議,說得趕回家去。惜予才知道,就在她家兵荒馬亂的這一段日子裡,他的夫人春祈病重了。蕭三今日是為平宜硬擠出了空當。
春祈生了腫瘤,醫生建議她摘除子宮,再前往美國接受後續治療。她尚未生育,不肯遵從醫囑,眼見著情況一日日惡化下去。
談起妻子的倔強,蕭三臉上也泛起一層憂鬱。惜予沒想到他這幾個月幫她家奔前跑後的同時,自家竟也在經曆變故……她前麵還設法打發他彆去福煦路,惜予內心湧起一陣愧疚。
“走吧,”惜予看向蕭三,“帶我去看看春祈。”
蕭三有些訝異,春祈討厭惜予,她們之間幾乎不來往。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說不定她能聽聽我的話呢?”
蕭三也覺得有幾分道理,死馬當活馬醫,再差也差不過眼下了,便載惜予回了馬斯南路蕭公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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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蕭家的時候,五少奶奶正領著幾個孩子吃午飯,她也同樣驚訝於惜予的到來。
蕭三問他:“小五呢?”
“送醫生去了,馬上就回來,”五少奶奶離席,悄悄和蕭三說,“醫生今天又提起手術的事。三嫂嫂猶豫了,但最後還是不肯點頭。”
她又問惜予:“阿姐,你們吃過了沒?”
蕭三說:“你們先吃,我上去瞧瞧春祈。”
他一上樓,許友揚便從餐桌跑到惜予身邊,拉著她喊“惜惜嬢嬢”。
五少奶奶望了眼樓梯,對惜予感慨:“三哥真是這個家裡最好的男人。”
惜予取笑她:“比小五還好?”
“小五哪能和他比,差遠了。”
送走醫生的蕭五從大門進來,五少奶奶和惜予看見他一塊兒笑了起來。蕭五滿頭霧水,許友揚道:“小舅舅,她們說你不如三舅呢。”
“好你個叛徒。”五少奶奶“罵”他。
許友揚卻對她說:“要我說,惜惜嬢嬢比奶奶、舅媽、我媽都要好。”
蕭五摸摸他腦袋,“你就這麼歡喜她啊,那把你送給謝家好不好?”
“好啊,”許友揚說,“把那個凶得要命的王平宜換到這裡來。”
“不可以這麼說人家。”蕭五抓過許友揚,問惜予:“三哥今天不是去幫平平嗎?處理好了?”
“彆提了……”惜予無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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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過午餐,蕭三告訴惜予,春祈願意見她,正在樓上等著。
許友揚也跟著惜予走,被蕭五一把薅住,不讓他再粘著惜予。許友揚不服,在他手裡亂蹦,蕭五心裡嘀咕:臭小子和他三舅一個死樣子。
蕭三領惜予到房間外,他敲了敲微敞的門,對裡頭說:“王太太來了。”裡頭輕輕“嗯”了一聲。
惜予走進房中,春祈坐在窗邊的沙發裡,她臉色暗沉發黃,渾身已經瘦得骨節分明,臉龐卻浮腫著。
彼時已入秋,可天卻還暖著,草木葳蕤,行人衣衫正單,她卻裹上了厚襖子,如一片即將搖落的葉。
惜予即使不是醫生,也看出她的病情已不算輕。
春祈亦在端詳她,她捉到惜予眼中的一絲倦色,說:“你看上去滄桑了一些。”
“你氣色倒是不錯。”
春祈笑笑,顯然沒當真。
春祈對惜予始終心懷芥蒂,她相信對方人品貴重,與自己丈夫早已橋歸橋路歸路,是叔涯忘不了她。她的厭惡是一種無能者的抗議。
意外的是聽說惜予來探望,春祈心裡並沒有往日那種排斥。
“三哥讓我勸你,”惜予想了想,還是不拿蕭三做藉口,“好吧,是我想勸你。”
“你和你先生有幾個孩子?”
“四個。”
“親生的呢?”
“兩個。”
春祈用力地笑笑,嘴角隻是微微揚起,“你肯定在奇怪,我為什麼明知故問?從我嫁給叔涯起,我就在期待著一個流有我與他血脈的孩子。蘭姝是他抱回來的,我再嗬護她,也無法把她當成自己的孩子。況且,她還是個女孩。我想,你是懂我的吧?”
惜予看著她渴望答案的眼眸,它在說:快告訴我,我的心思並不卑劣。
惜予問:“當一個母親比你自己還重要嗎?”
春祈陷入了沉默,沒想到惜予砸來這樣一個問題。她看著自己的目光裡充滿了心疼。
“你想不想聽聽我的痛苦?”
“說罷。”
“寧宜剛剛出生的那年,我才十九歲,”惜予說,“我沒有足夠多的奶水喂養她,她一哭,我就很煩躁;她有個頭疼腦熱,我就忍不住內疚,開始回想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更不要提,哪怕你捫心自問表現絕佳,永遠會有不相乾的人過來提醒你這個媽媽做得還不夠好,有個孩子好像成了女人天生的罪孽……”
“你說的未免太過絕對了。”春祈並不讚同,她有滿腔的愛想要寄托。
“你是對的。”春祈沒想到她會同意,惜予解釋道:“我如今早就不再痛苦,並非因為已經成為了一個完美的母親,世上不存在‘完美的母親’。”
“我當時隻顧著做我女兒的媽媽,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給忘了。春祈。”惜予沒有喊她“三少奶奶”,從所未有的直呼其名。
當不當那個孩子的母親,你都是你。
嫁給王遺時還是蕭叔涯,你還是你。
即使沒有孩子,沒有丈夫,沒有子宮,沒有財富……哪怕一無所有,你依舊是你。不管發生什麼,永遠不要忘記愛自己,要愛著自己地活。
惜予伸出手,落在春祈的肩膀上,似乎想將她從泥潭裡扶起來。
春祈有些迷茫,問:“如果你失去了你的孩子,今天還能與我說這些嗎?”
“我會痛不欲生,”惜予說,“但我不會作踐自己,永遠不會。”
“你是為我好,我聽出來了,”春祈說,“竟然隻有你盼著我好。”
兩人又聊了一會,春祈精力不支,惜予便相機告辭。
蕭三送她出門時,問她勸得如何了,惜予隻說:“不好說。”
到了門外,送她上車時,蕭三不忘叮嚀她,“回去彆罰得太狠了。”
惜予說:“下次她再來求你,你可彆答應了。”
“不好說。”蕭三原話回敬,不等惜予反應,替她關上車門。
汽車駛離,惜予搖下車窗,蕭三原先無表情地靜佇,一見她即笑了起來。從他的笑容裡,惜予耳邊響起出門前春祈最後說的話:蕭叔涯配不上你這樣好的人。
惜予想:春祈的愛情或許死了,但從今而後,她有了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