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的日子 第34章 病榻籌謀烽煙靜,殘軀暗繪破敵圖
(一)
南關地窖的油燈忽明忽暗,映著李明遠蒼白的臉。他趴在鋪著乾草的木板上,後背的繃帶剛換過,滲出的血漬在粗布上洇出朵暗紅的花。八路軍醫療隊的王醫生正收拾藥箱,鐵鑷子碰撞瓷盤的“叮當”聲在狹小的空間裡格外清晰。
“子彈擦著脊椎過去,能撿回條命就是萬幸。”王醫生的聲音帶著北方人的爽朗,卻掩不住心疼,“這半個月彆想動彈,傷口再裂就得躺到開春了。”
李明遠沒應聲,隻是盯著地窖頂的裂縫。那裡漏下的天光已經從慘白變成淡金——他昏迷了七天,醒來時縣城的槍聲早就停了,主力部隊的紅旗插在東關炮樓的殘垣上,風一吹就“嘩啦啦”響,像在數著犧牲的弟兄。
“李連長,”門口傳來輕響,是小石頭抱著個豁口的粗瓷碗走進來,碗裡盛著稠乎乎的米湯,上麵漂著幾粒紅豆,“張嬸說這是給你補身子的,她兒子……她兒子昨天埋在了東關。”
李明遠的目光落在孩子凍裂的手指上,那手裡還攥著顆磨得發亮的子彈殼——正是他塞給金哲,又被小石頭撿回來的那顆。“放下吧,”他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去跟王營長的通訊員學學認字,彆總在這兒守著。”
小石頭把碗往木桌旁推了推,小手在衣角上蹭了蹭:“王營長說,等你好了,就讓你當咱縣的抗日遊擊總隊隊長。他還說……說麻三叔他們的墳,都等著你來立碑呢。”
李明遠的喉嚨猛地發緊,轉頭看向地窖角落。那裡堆著麻三的破棉襖、李虎的半截機槍帶、小張斷了弦的手榴彈——都是戰士們從戰場上撿回來的,像一群沉默的弟兄,在油燈下守著他。
(二)
傷榻上的日子過得像拉鋸。前半個月,李明遠連翻身都得咬著木棍忍疼,夜裡常被噩夢驚醒——夢裡總有鬼子的刺刀往石頭身上紮,他伸手去擋,卻摸到滿手黏膩的血。直到小石頭抱著鋪蓋卷睡在地窖門口,他才能安穩睡上兩個時辰。
王營長每天都來,有時帶份戰報,有時揣個烤紅薯。這天他帶來張地圖,在李明遠麵前鋪開,手指點著縣城周邊的據點:“鬼子退到三十裡外的黑風口,修了三個炮樓,把著通往平原的要道。主力部隊後天就得往南轉移,剩下的擔子還得你們挑。”
李明遠的目光掃過地圖上的紅圈,黑風口的地形他熟——兩山夾一溝,炮樓修在兩側山腰,溝底埋著鐵絲網,正是當初他設伏打鬆井的地方。“硬攻肯定不行,”他的手指在炮樓位置敲了敲,“炮樓裡有機槍,溝底又是開闊地,衝鋒就是送命。”
“那咋辦?”王營長往嘴裡塞了半截紅薯,“總不能讓他們在眼皮子底下修炮樓吧?開春他們肯定還會來犯。”
李明遠沒說話,隻是讓小石頭找來根炭筆。他趴在木板上,忍著後背的疼,在地圖背麵畫起來:黑風口的溝底被他畫成幾道彎,兩側山腰標上密密麻麻的小三角,溝口則圈了個大圓圈。
“這是啥?”王營長湊過來看,“小三角是啥意思?”
“陷阱。”李明遠的炭筆在溝底的彎道處頓了頓,“溝底的凍土化了就成爛泥,咱在裡麵挖‘梅花坑’,坑裡插竹簽,上麵鋪草皮,鬼子的步兵炮一進來就陷進去。”他又指著山腰的小山角,“讓弟兄們在這兒埋‘土炸藥’,不用多,一炸就滾石頭,能把炮樓的視線擋了。”
王營長的眼睛亮了:“那溝口的圓圈呢?”
“放他們進來。”李明遠的炭筆在圓圈裡打了個叉,“等他們的主力進了溝,就炸掉溝口的石橋,把他們困在裡麵。到時候……”他笑了笑,炭筆在炮樓和溝底之間畫了道斜線,“咱從山上往下扔燃燒瓶,爛泥裡的鬼子跑不了,炮樓裡的想救都夠不著。”
(三)
過了能坐起身的日子,李明遠就搬到了南關的廢藥鋪。窗戶糊著油紙,陽光透進來,在地上投下塊暖融融的光斑。他讓小石頭找來麻三留下的鐵絲、老鄭藏的硝石粉,還有從鬼子炮樓拆的碎鐵片,在桌上擺弄起來。
“這是啥玩意兒?”來看他的王醫生指著桌上的鐵籠子,籠子裡拴著隻老鼠,籠子底鋪著層薄鐵皮,鐵皮下藏著硝石和碎玻璃。
“‘踏雷’的改進版。”李明遠往鐵皮上撒了把沙子,“鬼子的軍犬能聞出炸藥味,可這玩意兒不用炸藥——人一踩,鐵皮塌下去,硝石和碎玻璃摩擦生熱,能燒得軍犬嗷嗷叫,還能驚動咱的人。”
他正說著,小石頭從外麵跑進來,手裡舉著張紙條:“李叔,崗哨的弟兄說,黑風口的鬼子換崗了,新來了個姓佐藤的少佐,聽說特愛喝酒,每回換崗都讓偽軍去溝口的酒館買酒。”
李明遠展開紙條,上麵是崗哨畫的簡圖:酒館在溝口東側,離石橋隻有五十步,後門通著條小溪。他的手指在“小溪”兩個字上敲了敲,突然對小石頭說:“去把趙鐵匠找來,就說我要見他。”
趙鐵匠是城裡唯一沒被炸死的鐵匠,左手在守城時被炮彈炸掉了兩根手指,卻還能掄錘。他背著風箱走進藥鋪時,身上還帶著鐵屑味:“李連長,您找俺?”
李明遠指著桌上的鐵絲:“能打‘爪子鉤’不?帶倒刺的,能勾住木頭或石頭,繩子一拽就收緊。”
趙鐵匠眯著眼看了看:“能是能,就是費鐵絲。不過……”他笑了笑,從懷裡掏出個布包,裡麵是堆從鬼子屍體上撿的彈殼,“俺把這玩意兒融了,能湊出不少鐵水。”
(四)
三月的風帶著凍土化開的潮氣,吹得藥鋪的油紙窗“嘩嘩”響。李明遠已經能拄著柺杖慢慢走,後背的傷疤像條蜈蚣爬在脊梁上,陰雨天時又癢又疼,卻讓他記起那些沒能醒來的弟兄。
他召集新組建的遊擊隊員在藥鋪開會,人不多,三十來個,一半是守城倖存的老兵,一半是剛放下鋤頭的百姓,手裡的武器五花八門——有繳獲的三八大蓋,有自製的土銃,還有人扛著把劈柴刀。
“咱不跟鬼子拚人多,”李明遠把黑風口的地圖掛在牆上,用炭筆圈出酒館的位置,“佐藤愛喝酒,這就是咱的空子。”他指著趙鐵匠打的“爪子鉤”,“今晚讓二柱子帶兩個人,從酒館後門的小溪摸過去,用鉤子勾住後窗,趁佐藤喝酒時摸進去,把他的指揮刀偷出來。”
二柱子是麻三的堂弟,繼承了他哥的手藝,開鎖溜門比貓還靈。他摸著鉤子上的倒刺:“偷刀乾啥?不如直接給他一悶棍。”
“要的就是讓他急。”李明遠搖搖頭,“佐藤是個暴脾氣,丟了天皇賜的指揮刀,肯定會發瘋似的搜山,到時候咱就……”他往地圖上的“梅花坑”指了指,“等著撿魚。”
他又看向老鄭的兒子小鄭——那孩子才十七,卻把他爹的炸藥手藝學了個八成。“你帶三個人,去溝底挖‘梅花坑’,坑深三尺,插滿削尖的棗木簽,上麵鋪草皮和浮土,彆讓鬼子看出來。”
小鄭點點頭,手裡的硝石粉袋“沙沙”響:“俺爹以前說,棗木簽泡過尿,紮進肉裡爛得快,用不用……”
“用。”李明遠的聲音沒起伏,“對鬼子,不用講規矩。”
最後,他看向小石頭——孩子已經成了隊裡的“通訊員”,腿快,記性好,能在黑風口的山道裡鑽來鑽去不迷路。“你去酒館附近盯著,看佐藤啥時候換崗,啥時候去買酒,記準了回來報信。”
小石頭挺起小胸脯,把子彈殼往褲兜裡塞了塞:“保證完成任務!”
(五)
後半夜的月亮躲在雲裡,黑風口的溝底像條藏著蛇的黑帶。二柱子帶著人趴在小溪邊的蘆葦叢裡,嘴裡叼著根草,盯著酒館後窗的燈光。窗紙上映著個穿和服的人影,正舉著酒壺往嘴裡灌,想必就是佐藤。
“動手。”二柱子低聲說,從懷裡掏出“爪子鉤”,甩向窗欞。鐵鉤“哢噠”勾住木頭,倒刺瞬間咬緊。他像隻猴子似的攀著繩子往上爬,腳剛踏上窗台,就聽見屋裡傳來“哐當”聲——佐藤喝醉了,把酒壺摔在了地上。
二柱子屏住呼吸,用鐵絲捅開窗戶,輕輕推窗鑽進去。佐藤趴在桌上打呼嚕,後腦勺的發髻歪在一邊,指揮刀就掛在旁邊的牆上,刀鞘上的金漆在月光下閃。
他踮著腳走過去,剛摘下刀,佐藤突然翻了個身,嘴裡嘟囔著“八嘎”。二柱子嚇得僵在原地,等了片刻見對方沒醒,趕緊揣著刀往窗外鑽,順著繩子滑進小溪,水花濺起的聲音被風吹得沒了影。
回到藥鋪時,天剛矇矇亮。二柱子把指揮刀往桌上一放,刀鞘上的龍紋還沾著露水。李明遠抽出刀,刀刃在晨光裡泛著冷光,倒映出他眼底的寒意。“按計劃,把刀掛在炮樓對麵的槐樹上,讓鬼子看見。”
(六)
佐藤的咆哮聲在黑風口的山穀裡回蕩時,李明遠正趴在山腰的觀察哨裡,用望遠鏡看著溝底的動靜。炮樓裡的鬼子像被捅了的馬蜂窩,端著槍往槐樹下衝,卻沒注意腳下的草皮微微下陷——那是“梅花坑”的位置。
“轟隆!”第一個鬼子掉了進去,慘叫聲刺破晨霧。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棗木簽穿透軍靴,紮進肉裡的“噗嗤”聲,隔著老遠都能聽見。
“放石頭。”李明遠往身後比了個手勢。
小鄭帶著人推下早就備好的滾石,“轟隆隆”的巨響裡,炮樓的視線被煙塵擋住。溝底的鬼子慌了神,有的往回跑,有的往山上爬,亂成一鍋粥。
“石橋。”李明遠又比了個手勢。
埋伏在石橋後的弟兄拉響炸藥包,“轟隆”一聲,石橋塌了半截,想退的鬼子被堵在溝裡,前有陷阱,後有斷橋,成了甕裡的鱉。
“燃燒瓶。”李明遠的聲音終於帶了點溫度。
十幾個灌滿煤油的瓶子從山上滾下去,砸在溝底的爛泥裡,火星“騰”地竄起來,瞬間連成片火海。鬼子在火裡慘叫著打滾,身上的軍裝燒得“劈啪”響,有的想往小溪裡跳,卻被“踏雷”炸得嗷嗷叫——小鄭在溪邊埋了幾處“硝石玻璃雷”,一碰就冒煙。
李明遠放下望遠鏡,後背的傷疤又開始疼,卻沒像往常那樣煩躁。他看著溝底的火光,想起麻三炸軍火庫時的笑,想起李虎卡殼的機槍,想起小姑娘最後那句“沒丟人”。
“撤。”他拄著柺杖往山下走,“留兩個人盯著,等鬼子來收屍,再往他們的水裡下點巴豆。”
(七)
回到藥鋪時,小石頭正蹲在門檻上,用炭筆在地上畫小人。見他回來,趕緊舉著個布包跑過來:“李叔,崗哨的弟兄撿了這個,說是從佐藤身上掉的。”
布包裡是本日記,紙頁泛黃,上麵用日文寫著密密麻麻的字。李明遠翻到最後一頁,看見佐藤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炮樓,旁邊寫著“三月初十,糧儘”。
“他們快斷糧了。”李明遠把日記遞給懂日文的通訊員,“讓他翻譯出來,記準鬼子的糧倉位置。”他走到桌邊,鋪開新的地圖,在黑風口炮樓的位置畫了個圈,“下禮拜,咱去‘借’點糧食。”
窗外的陽光正好,照在地圖上的紅圈裡,像塊暖融融的金子。藥鋪的牆角,趙鐵匠打的“爪子鉤”閃著冷光,小鄭的硝石粉袋堆成小山,二柱子正用麻三留下的鐵絲練習開鎖,動作像極了他哥。
李明遠摸了摸後背的傷疤,疼還在,卻不再鑽心。他知道,接下來的路還得一步一步走,還會有犧牲,還得用些“不上台麵”的法子。但隻要能讓小石頭這樣的孩子活下去,能讓縣城的炊煙重新升起,這疼,這犧牲,就都值了。
他拿起炭筆,在地圖上的糧倉位置打了個叉,筆尖劃破紙頁的聲音,像極了衝鋒的號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