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的日子 第10章 保險櫃裡的名單與破曉前的槍聲
保險櫃裡的名單與破曉前的槍聲
臨縣的夜像塊浸了墨的破布,連星光都透不過來。小石頭攥著那片槐樹葉,蹲在憲兵隊後牆的陰影裡,手心的汗把葉子洇得發皺。牆頭上的鐵絲網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哨兵的腳步聲從崗樓裡傳來,“咚、咚”踩在木板上,像敲在她緊繃的神經上。
“彆怕。”老漢的聲音從旁邊的陰影裡鑽出來,他換了身灰布廚子服,手裡拎著個食盒,裡麵裝著給山本的“安神茶”——其實是摻了少量蒙汗藥的薄荷湯,劑量剛好能讓人昏沉半個時辰。“記住,從排水管爬到二樓窗台,我在樓下給你望風,哨兵換崗有三分鐘空隙,足夠你進去了。”
小石頭點點頭,把彈殼小鳥塞進懷裡最貼身的地方。那玩意兒被體溫焐得發燙,邊緣的毛刺硌著心口,反倒讓她冷靜下來。她仰頭看了看排水管,鐵管上鏽跡斑斑,每隔半尺就有個凸起的介麵,正好能踩腳——這是她白天借送藥名義觀察好的路線,連哪節管子鬆動都摸得一清二楚。
“來了。”老漢突然低喝一聲。崗樓裡的哨兵打著哈欠走出來,和另一個哨兵交班,兩人湊在一起抽煙,火光在黑暗中明滅。
就是現在!小石頭像隻靈巧的貓,猛地躥出去,手腳並用抓住排水管。鐵管“咯吱”一聲晃了晃,鏽渣簌簌往下掉,她卻毫不在意,借著月光往上爬。爬到二樓時,她聽見山本的辦公室裡傳來咳嗽聲,粗啞得像破鑼——想必是被炸斷腿後落下的毛病。
窗台虛掩著,留著道縫。小石頭屏住呼吸,輕輕推開窗戶,一股濃重的煙味混著膏藥味撲麵而來。辦公室裡隻點了盞油燈,昏黃的光線下,能看見山本趴在辦公桌上,腦袋歪在臂彎裡,想必是喝了“安神茶”睡著了,他那條打著石膏的腿架在旁邊的椅子上,繃帶滲出暗紅的血。
保險櫃就在書架後麵,黑沉沉的像隻蹲伏的獸。小石頭貓著腰走過去,手指在櫃門上摸索——和老漢說的一樣,密碼鎖是三位數的轉盤,上麵還沾著點煙灰。她想起白天聽偽軍閒聊,說山本總把自己的生日當密碼,昭和三年七月初六,換算成數字是“037”。
指尖顫抖著撥動轉盤,“哢噠、哢噠”的輕響在寂靜的辦公室裡格外清晰。當轉到“0-3-7”時,鎖芯傳來輕微的“哢”聲,保險櫃門開了道縫。小石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剛要拉開門,突然聽見山本的咳嗽聲停了,緊接著是椅子被撞動的聲音!
她趕緊躲到書架後麵,透過書縫往外看——山本醒了!他正掙紮著要站起來,手在桌上摸索著什麼,想必是要按響警報器!小石頭來不及多想,抓起桌上的硯台就砸了過去,“哐當”一聲,硯台砸在山本的石膏腿上,他發出一聲慘叫,疼得滾倒在地。
趁著山本哀嚎的空檔,小石頭拉開保險櫃門,裡麵果然放著個鐵盒。她一把抓過鐵盒塞進懷裡,轉身就往窗台跑。山本在地上嘶吼著:“抓住她!抓住那個小崽子!”
跳下窗台時,她聽見身後傳來槍聲,子彈“嗖嗖”地從耳邊飛過,打在排水管上濺起火星。樓下的老漢正舉著那支“漢陽造”射擊,槍聲沉悶得像悶雷——他在掩護她!
“快撤!”老漢大喊著,往牆根扔了顆手榴彈。“轟隆”一聲,硝煙彌漫中,小石頭順著排水管滑到地麵,剛落地就被老漢拽著往牆角跑。
“名單拿到了?”老漢的聲音發顫,肩膀上滲出血——剛才為了掩護她,被流彈擦傷了。
“拿到了!”小石頭攥著懷裡的鐵盒,感覺像揣了塊烙鐵。
兩人剛跑出憲兵隊大院,就聽見身後傳來急促的哨聲,緊接著是密集的槍聲。老漢拽著她拐進一條窄巷,巷子儘頭是片菜地,菜畦裡的冬麥剛返青,綠油油的像塊毯子。
“往這邊走!”老漢指著菜地深處的草垛,“那裡有個地窖,能躲人。”
鑽進地窖時,小石頭才發現鐵盒被剛才的奔跑撞開了,裡麵的名單散落出來,飄了一地。她趕緊撿起來,借著從氣窗透進來的微光一看,每張紙上都寫著密密麻麻的名字,旁邊還標注著住址和身份,王掌櫃、老李、還有城西的十幾個老鄉都在上麵,墨跡被淚水洇得發皺——是老漢的淚。
“這些都是咱們的人啊……”老漢哽咽著,手指撫過“李記藥材行李守義”的名字,那是老李的本名,“他兒子前年被鬼子抓了壯丁,到現在還沒訊息……”
地窖外傳來軍犬的吠叫聲,越來越近。小石頭把名單塞進嘴裡嚼爛,咽進肚子裡——這是最保險的辦法,就算被抓住,也不會讓名單落入鬼子手裡。老漢看著她,眼裡的淚突然就止住了,取而代之的是種決絕的亮。
“你從地窖的後洞走,通到城外的亂葬崗。”老漢往她手裡塞了顆手榴彈,“我出去引開他們,記住,一定要把名單的內容告訴林先生,讓同誌們趕緊轉移!”
“我不走!”小石頭攥著他的手,他的掌心全是槍繭,粗糙得像砂紙,“要走一起走!”
“聽話!”老漢的聲音嚴厲起來,把她往暗門推,“你活著比我有用!我這條老命換你一個娃,值了!”他突然笑了,從懷裡掏出片槐樹葉,“這個你拿著,到了亂葬崗,找那個歪脖子樹,樹下有咱們的人接應。”
暗門關上的瞬間,小石頭聽見地窖外傳來槍聲,還有老漢的嘶吼聲,像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她趴在暗門後,眼淚無聲地往下掉,嘴裡還殘留著紙漿的澀味——那是用無數人的命換來的名單,現在長在了她的肚子裡,沉甸甸的,像塊石頭。
暗洞很長,隻能匍匐前行,泥土不時掉下來迷眼。小石頭爬得很慢,胳膊上的傷口被磨破了,血順著袖管往下淌,滴在地上,像串暗紅色的珠子。她想起老漢被流彈擦傷的肩膀,想起王掌櫃熬蘆根湯時的背影,想起李明遠給自己換藥時的小心翼翼,突然覺得這暗洞也沒那麼黑了,因為心裡有光。
爬出暗洞時,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亂葬崗的歪脖子樹下果然站著個人,舉著支步槍,看見她出來,趕緊迎上來:“是小石頭嗎?我是老周,奉命來接應你。”
“名單……名單我記在腦子裡了。”小石頭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從懷裡掏出那片槐樹葉,“王掌櫃、李記藥材行……還有二十五個名字,都在城西和北關。”
老周的眼睛亮了:“太好了!我這就派人去通知!”他扶著小石頭往山坡下走,“林先生和王掌櫃都在山外的破廟裡等著,說等你到了就轉移。”
破廟裡的香火早就斷了,佛像的半邊臉塌了,露出裡麵的泥胎。李明遠正蹲在香案前擦槍,看見小石頭進來,手裡的槍“當啷”掉在地上,衝過來抱住她:“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王掌櫃端著碗熱粥走過來,看見小石頭胳膊上的血,眼圈紅了:“傻丫頭,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
小石頭喝著熱粥,把名單上的名字一個個報出來。李明遠在地上用炭筆記錄,字跡越來越用力,炭灰簌簌往下掉。當聽到“李守義”三個字時,他手裡的炭筆頓了頓,抬頭看向老周:“老李那邊……”
“已經派人去了,但沒找到人。”老周的聲音低沉,“估計是……沒躲過去。”
破廟裡的空氣瞬間凝固了。小石頭想起老李給她裝藥材時的樣子,想起他說“茵塵越陳越烈”,眼淚又掉了下來,滴在粥碗裡,濺起細小的漣漪。
“彆難過。”李明遠把那支“漢陽造”遞給她,槍身上還纏著那塊紅布,“咱們得把老李沒做完的事做完,把這些名字一個個從鬼子的名單上劃掉,用勝利給他們報仇。”
小石頭接過槍,沉甸甸的,卻讓她心裡踏實。她想起老漢最後那抹笑,想起懷裡的彈殼小鳥,突然覺得這破廟裡的光,比任何時候都亮。
天邊的魚肚白漸漸變成了橘紅,槍聲在遠處隱隱傳來,卻不再那麼刺耳。李明遠站起身,望著東方的天際:“天亮了,該走了。”
老周和遊擊隊員們也站了起來,槍栓拉動的“嘩啦”聲此起彼伏,像首悲壯的歌。小石頭跟在李明遠身後,走出破廟時,她回頭望了一眼歪脖子樹的方向,晨光正從樹杈間漏下來,照在新翻的泥土上,泛著細碎的金。
她知道,這不是結束。隻要還有人記得那些名字,記得老漢的笑,記得老李的藥,這仗就還得打下去。而她,會帶著那片槐樹葉,帶著肚子裡的名單,帶著這把未冷的槍,把這條路走到底,走到真正的春天來。
風從亂葬崗吹過,帶著泥土的腥氣,也帶著點草木抽芽的清勁。小石頭摸了摸懷裡的彈殼小鳥,加快了腳步——前麵的路還長,但她不怕,因為她知道,破曉前的槍聲再密,也擋不住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