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的日子 第4章 破雪芽
破雪芽
(一)
山澗的冰裂聲像誰在遠處敲碎了玻璃,李明遠踩著半化的雪水往坡上走,軍靴陷進泥裡,拔出來時帶著串渾濁的冰碴。他回頭望了眼,英子正背著張大爺的藥簍,裡麵塞滿了剛挖的蒲公英,綠得發脆的葉子上還沾著雪粒——這是張大爺說的“開春第一味藥”,能治咳嗽,也能當野菜煮進湯裡。
“慢點!”英子在後麵喊,聲音被風撕成細條,“坡上的冰還沒化透,當心滑。”
李明遠沒回頭,隻是把裹在腰上的布條又緊了緊。那布條原是英子的頭巾,昨天給老鄭包紮傷口時撕成了條,此刻纏著他磨破的手掌,棉布吸了汗,黏在麵板上,又涼又癢。他手裡攥著半截鬆明火把,是早上從溶洞裡帶出來的,火苗忽明忽暗,映得他眼下的淤青更明顯——那是前天在溶洞裡撞在岩壁上的,當時光顧著護懷裡的麥種,沒覺得疼,現在一動就抽著筋地酸。
“李大哥,你看!”英子忽然拔高聲音,手裡舉著棵帶根的野草,根須上還掛著濕泥,“張大爺說的‘破雪芽’!真的從冰縫裡鑽出來了!”
李明遠停下腳步,那野草隻有手指長,細弱的莖稈頂著兩片圓葉,葉尖還沾著冰碴,卻挺得筆直,像支迷你的綠色長矛。他忽然想起張大爺昨晚說的話:“這芽子厲害,能把凍硬的土撐開,能在雪底下紮根,看著軟,骨頭比石頭還硬。”
“收起來吧,”李明遠聲音有些啞,“回去種在陶罐裡,張大爺肯定高興。”
英子趕緊從藥簍裡翻出個空布袋,小心翼翼地把破雪芽放進去,又往裡麵墊了層軟草:“我剛才數了,這坡上藏著十幾棵呢,等會兒回來挖。”
兩人往上走了約莫半裡地,隱約聽見前麵有說話聲。李明遠示意英子蹲下,自己貓著腰往前挪了幾步,撥開半融的灌木叢——隻見坡頂的平地上,老鄭正和兩個穿粗布衣裳的漢子比劃著什麼,地上攤著張皺巴巴的紙,被幾塊石頭壓著邊角。
“是二龍山的人!”英子湊過來,壓低聲音,“我認得那個戴草帽的,上次在鎮上見過,是他們的領頭人,姓趙。”
李明遠點點頭。二龍山的遊擊隊他早有耳聞,據說都是附近村子裡的莊稼漢,憑著幾把土槍和一股子狠勁,跟鬼子周旋了快兩年。前陣子聽老鄭說,他們在找能藏糧食的地方,沒想到會在這兒遇上。
“……那片鬆林背後有個廢棄的煤窯,”趙領頭的聲音飄過來,帶著股煙嗓,“洞口被石頭堵著,我們上週清出條縫,能容人進出,裡麵寬敞得很,藏幾百袋糧食沒問題。”
老鄭蹲在地上,手指在紙上劃著:“煤窯離鬼子的炮樓多遠?巡邏隊多久過一次?”
“直線距離三裡地,但中間隔著道山梁,鬼子的望遠鏡看不見。巡邏隊每天卯時和申時各過一趟,都是騎著馬,動靜大,我們有足夠時間躲。”另一個瘦高個補充道,“就是路難走,得從斷崖那邊繞,雪化了怕是更泥濘。”
老鄭抬頭時正好瞥見坡下的李明遠,眼睛一亮,揮手喊:“這邊!”
趙領頭的兩人立刻警惕地回頭,手按在腰間的刀上,見是李明遠,才鬆了勁——上週搶糧倉時,李明遠幫他們擋過一發炮彈,算是有過一麵之緣。
“李兄弟來得正好,”趙領頭的遞過一袋煙,被李明遠擺手謝絕,他自己叼在嘴裡,用火柴點燃,“我們正說煤窯的事,你們的麥種要是信得過,就存那兒,保管安全。”
李明遠蹲下身看那張紙,是張手繪的地圖,煤窯的位置用紅墨水圈著,旁邊標著“水源”“隱蔽處”“警戒點”的字樣,字跡歪歪扭扭,卻看得一清二楚。
“裡麵通風嗎?”他指著地圖上的煤窯入口,“潮不潮?麥種怕捂。”
“放心,”瘦高個拍胸脯,“我們測過,裡麵有三道風眼,往外麵抽氣,比溶洞還乾爽。就是得搭幾個木架,把麥種離地麵墊高點,防著滲水。”
英子忽然指著地圖角落:“這裡畫的‘暗道’是啥?”
趙領頭的笑了,露出兩排黃牙:“那是以前挖煤時留的老通道,通到山後的小溪邊,萬一被發現了,能從那兒跑。不過平時用不上,我們派了四個人守著入口,都是槍打得準的。”
老鄭扯了扯李明遠的胳膊,往旁邊走了兩步:“我覺得靠譜,二龍山的人雖說是草莽出身,但辦事實在,上次分糧食,給鄉親們留的都是飽滿的,自己挑癟的吃。”
李明遠望著遠處的山梁,雪水順著梁上的溝壑往下淌,在坡底積成小小的水窪,映著天上的流雲。他想起張木匠數麥種時的樣子,想起王嬸把孩子裹在麥種袋中間睡覺,想起英子昨晚給破雪芽換草時,指尖輕輕碰了碰葉尖,像是怕碰疼了它。
“我信他們。”李明遠轉過頭,對趙領頭的說,“麥種我們分三批運,今晚就開始,你們派兩個人帶路,我們這邊出十個勞力,老弱病殘留在山澗那邊守著。”
趙領頭的把煙鍋在鞋底磕了磕:“沒問題!我讓老三和小馬跟著,他倆熟路,夜裡還能帶路。對了,我們備了些粗糧,還有兩扇臘肉,等搬完了,今晚在煤窯邊上煮一鍋,算給弟兄們接風!”
(二)
日頭偏西時,第一趟麥種已經運到煤窯。李明遠扛著最後一袋麥種鑽進洞口,裡麵果然像趙領頭說的那樣,乾爽透氣,風從頭頂的風眼灌進來,帶著點煤煙味,卻不嗆人。老鄭正指揮著搭木架,用的是拆下來的舊門板,墊著石頭,離地麵足有半人高。
“這邊!放穩了!”老鄭喊著,和兩個小夥子一起托著門板,額頭上的汗順著臉頰往下滴,在下巴上彙成水珠,砸在地上的煤渣裡。
英子和王嬸正用布擦麥種袋上的泥,張大爺坐在旁邊的石頭上,手裡拿著根細棍,在地上畫著什麼,湊近了看,竟是片麥田的模樣,還標著“行距”“株距”的字樣。
“張大爺,您這是提前規劃上了?”李明遠放下麥種袋,湊過去笑。
張大爺抬頭,眼裡閃著光:“那可不,這麥種金貴,得按著規矩來。等過了清明,選個晴天,就得往地裡撒,晚一天都影響收成。”他用細棍敲了敲地上的“田壟”,“你看這兒,得留條窄溝,好澆水,也方便除草……”
李明遠聽著,忽然覺得鼻子發酸。老人的腿還腫著,走一步晃三晃,卻已經在盤算播種的事了。他想起自己穿越前在課本裡讀過的“耕讀傳家”,那時隻當是句空話,此刻看著張大爺在煤渣地上畫麥田,才明白這四個字裡藏著的勁——不管遭多大罪,隻要還想著下一季的種子,就倒不了。
“李大哥!”洞口傳來英子的聲音,“趙大哥說晚飯好了,讓去吃!”
煤窯外的空地上,篝火正旺,一口大鐵鍋架在石頭上,裡麵燉著臘肉和野菜,油花在湯麵上滾出金圈,香氣順著風飄出老遠。二龍山的人撿了些乾樹枝,在地上圍出個圈,鋪著乾草,算是臨時的座位。
趙領頭的拎著個酒葫蘆,給每人倒了點:“自家釀的米酒,度數低,暖暖身子。”
李明遠接過粗瓷碗,酒液帶著點甜,滑進喉嚨時,暖意順著五臟六腑散開。老鄭正和瘦高個拚酒,兩人臉都紅撲撲的,嘴裡唸叨著上次打炮樓的事;王嬸給孩子們分著烤土豆,張木匠拄著柺杖,正跟趙領頭的講怎麼選麥種,手舞足蹈的,忘了腿疼;英子坐在李明遠旁邊,手裡剝著蒜,剝好一瓣就往他碗裡放。
“多吃點蒜,殺菌。”她低聲說,指尖沾著蒜皮,蹭到他手背上,有點癢。
李明遠沒動,看著她認真的側臉,忽然想起溶洞裡那個晚上,她也是這樣,把烤熱的土豆剝好皮遞給他,自己卻啃著涼的。那時候他隻覺得這姑娘膽子大,敢在鬼子眼皮底下跑運輸,此刻才發現,她的細心藏在最糙的地方,像破雪芽的根,看著不起眼,卻在土裡紮得結實。
“聽說你們要在這兒住一陣子?”趙領頭的喝了口酒,問,“煤窯後麵有幾間廢棄的工房,我們收拾出來了,能住人,就是漏風,得糊點泥巴。”
“先住下再說,”李明遠舀了勺肉湯,“等麥種安頓好了,得派人去鎮上打探訊息,看看鬼子最近有沒有動靜。”
“我去!”老鄭舉手,嘴裡還嚼著肉,“我熟路,化妝成貨郎,沒人認得。”
張大爺放下碗:“我跟你去,我認識鎮上的老中醫,能打聽點內部訊息,他兒子在鬼子的維持會裡做事,心裡卻向著咱們。”
英子忽然說:“我也去,我會縫補,能裝作貨郎的夥計,幫著挑擔子。”
李明遠剛想反對,就被她瞪了一眼,那眼神裡的倔勁,跟坡上的破雪芽一模一樣。
“行,”他改口,“但得聽指揮,不能擅自行動。”
夜色漸深,篝火漸漸弱下去,變成一堆暗紅的炭火。二龍山的人守在洞口,唱起了不知名的山歌,調子蒼涼,卻透著股活勁。李明遠靠在石頭上,看著煤窯的黑影臥在山坳裡,像頭安靜的巨獸,懷裡揣著全村人的指望。
英子枕著藥簍睡著了,眉頭卻皺著,手裡還攥著那個裝破雪芽的布袋。李明遠輕輕掰開她的手指,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蓋在她身上——外套上還帶著他的體溫,是剛才扛麥種時焐熱的。
老鄭湊過來,往火堆裡添了塊柴:“想啥呢?”
“在想,”李明遠望著天上的星星,“等麥子熟了,該磨成麵粉,給英子蒸個大白饅頭,她上次說,好久沒吃過了。”
老鄭笑了,往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還是你想得遠。”
炭火劈啪一聲,爆出個火星,照亮了兩人臉上的笑。遠處的山風裡,似乎飄來麥種在土裡發芽的脆響,細弱,卻執拗,像在說:彆急,等我。
(三)
後半夜,李明遠被凍醒了。外套蓋在英子身上,他隻穿著件單衣,冷風順著領口往裡鑽。他起身想活動活動,剛走到洞口,就看見趙領頭的和一個黑影在說話,聲音壓得極低。
“……確定往南撤了?”趙領頭的問。
“千真萬確,”黑影說,“我表兄在炮樓當差,說鬼子昨晚就開始裝車,像是要去掃蕩南邊的村子,還搶了不少牲口當馱獸。”
李明遠心裡一緊——南邊是二龍山的主力所在地,這訊息太重要了。
“什麼時候走的?帶了多少人?”他忍不住出聲。
兩人嚇了一跳,看清是他,趙領頭的趕緊說:“是我們的斥候,剛從炮樓那邊回來。鬼子寅時出發的,約莫有一個小隊,帶了三挺機槍。”
李明遠摸出腰間的刀,刀柄的布條被冷汗浸得發潮:“老鄭他們呢?”
“在工房睡著,我去叫!”趙領頭的轉身就走。
“等等,”李明遠攔住他,“彆驚動英子和孩子們,我去叫老鄭,你讓斥候畫張鬼子的路線圖,越詳細越好!”
工房裡,老鄭正靠著牆打盹,被李明遠推醒時還迷迷糊糊的:“咋了?鬼子來了?”
“比這要緊,”李明遠把他拽到外麵,低聲說,“鬼子去掃蕩二龍山了,我們得去報信!”
老鄭瞬間清醒,眼睛瞪得溜圓:“什麼時候的事?帶了多少人?”
“寅時出發,一個小隊,三挺機槍,路線還在畫。”李明遠指著煤窯裡,“麥種不能動,張大爺年紀大,王嬸帶著孩子,也走不了遠路,隻能我們去!”
“英子呢?”老鄭問。
“不能讓她去,太危險,”李明遠咬了咬牙,“就說是去鎮上買東西,天亮前回來。”
他轉身想回洞口,卻撞見英子站在那裡,身上還披著他的外套,眼睛在夜裡亮得像星子。
“你們要去哪兒?”她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認真。
李明遠張了張嘴,沒說出話。
英子走近一步,從藥簍裡掏出把短刀,塞進他手裡:“我跟你們去。”
“不行!”
“張大爺教過我認陷阱,二龍山的路我也熟,”英子的手按住刀柄,“你們倆都是大男人,目標太明顯,我跟著能打掩護,再說,我的槍法比老鄭準!”
老鄭在旁邊點頭:“她說得對,英子槍法真的準,上次打靶,十發中了九環。”
李明遠看著她眼裡的破雪芽似的韌勁,忽然想起坡上那叢頂著冰碴的綠,終是歎了口氣:“把藥箱帶上,多備點止血的藥,天亮就走!”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三人已經走在往南的小路上。英子穿著男裝,裹著件灰布褂子,肩上扛著把鋤頭,像個趕早下地的莊稼漢;老鄭挑著副空擔子,裡麵藏著槍;李明遠背著個褡裳,裝著乾糧和水。
路邊的破雪芽沾著露水,在晨光裡閃著光。李明遠低頭看了眼手裡的短刀,刀柄上的布條被他攥得發皺,忽然覺得,這一路或許會難走,但隻要這些芽子還在長,他們就不能停。
風從身後的煤窯方向吹來,帶著點炭火和肉湯的味道,李明遠回頭望了一眼,山坳裡的煤窯被晨霧裹著,像個安穩的句號。
而他們,正往逗號的方向走去——路還長,得接著往下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