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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的日子 第5章 霧中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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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霧中山道

(一)

晨霧像浸了水的棉絮,把山道裹得密不透風。李明遠踩著濕漉漉的石階往上走,草鞋早已被露水浸透,每走一步都能聽見草繩摩擦腳底的“沙沙”聲。他回頭望了眼,英子正用鋤頭拄著地麵,額前的碎發被霧水粘成一縷縷,卻依舊緊跟著,肩上的藥箱晃悠著,發出玻璃瓶碰撞的輕響。

“歇會兒?”李明遠停在一塊平整的岩石旁,從褡褳裡摸出個乾硬的窩頭。

英子搖搖頭,卻還是靠著岩石蹲下來,從藥箱裡翻出塊布,仔細擦著鋤頭上的泥——這鋤頭是她從工房順手拿的,既能裝作農具,危急時也能當武器用。“再走三裡地就到鷹嘴崖了,”她喘著氣說,“趙大哥說過,過了鷹嘴崖,路就好走些,能看見二龍山的烽火台。”

老鄭在前麵探路,此刻正對著霧氣喊:“這邊!石階沒斷!”聲音撞在霧裡,散得七零八落,聽著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李明遠把窩頭掰成兩半,遞過去一半:“墊墊肚子,不然一會兒沒力氣爬山。”

英子接過來,咬了一小口,乾得刺嗓子,卻慢慢嚼著,眼睛望著霧氣深處。“你說,二龍山的人能信咱們嗎?”她忽然問,“畢竟……咱們跟他們不算熟。”

“信不信,先把訊息送到再說。”李明遠望著被霧籠罩的山尖,“鬼子這次是奔著他們主力去的,一個小隊帶三挺機槍,他們未必能招架得住。”他想起趙領頭的煙嗓,想起瘦高個拍胸脯的樣子,忽然覺得這些萍水相逢的人,比某些所謂“自己人”更可靠——至少他們分糧食時,沒把癟的留給鄉親。

歇了約莫一刻鐘,三人繼續往上走。霧氣漸漸薄了些,能看見路邊的灌木掛著晶瑩的水珠,風一吹就簌簌往下掉,打在臉上涼絲絲的。英子忽然指著路邊的石縫:“你看!破雪芽!”

石縫裡擠著三棵細弱的綠芽,葉片上還沾著霧水,卻比在坡上見到的更精神,像三個舉著小旗的哨兵。“這兒的土更硬,”英子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撥開周圍的碎石,“它還能鑽出來,真厲害。”

李明遠沒說話,隻是幫著把壓在脖子上的石塊挪開。他忽然想起張大爺在煤窯地上畫的麥田,想起王嬸把孩子裹在麥種袋裡的樣子——這些看似柔弱的東西,骨子裡都藏著股不認輸的勁。

“快走!”老鄭在前麵喊,“霧快散了,得趕在日頭出來前過鷹嘴崖!”

鷹嘴崖名副其實,一道窄窄的山脊像鷹的翅膀,兩側是深不見底的溝壑,霧氣在溝裡翻湧,看著就讓人腿軟。僅容一人通過的石階上長滿了青苔,濕滑得很,英子把鋤頭彆在腰上,手腳並用地往前挪,藥箱的帶子勒得肩膀發紅。

“抓住我的衣角!”李明遠回頭喊,聲音在崖間蕩開,帶著點迴音。

英子沒說話,隻是伸手抓住他的衣角,粗布衣裳被攥得發皺。她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地撞著胸腔,卻沒敢低頭看兩側的溝——她怕一看就腿軟,更怕拖累他們。

走到崖中間時,霧氣忽然裂開道縫,露出遠處的山影。老鄭拖累那山影喊:“看見沒?那就是二龍山!烽火台還沒冒煙,說明他們還沒發現鬼子!”

話音剛落,遠處忽然傳來幾聲槍響,悶悶的,被霧裹著,聽不真切。三人心裡同時一緊,腳步不由得加快了。

(二)

過了鷹嘴崖,路果然好走了些。霧氣散儘,日頭掛在東邊的山尖上,把山路曬得暖洋洋的。英子坐在路邊的石頭上,解下藥箱往腿上抹藥膏——剛纔在崖上蹭破了皮,血珠滲過褲腿,在石頭上留下個暗紅的印子。

“我看看。”李明遠蹲下來,想幫她解開褲腿,卻被英子躲開。

“沒事,小傷。”她把藥膏往傷口上抹,疼得齜牙咧嘴,卻還是強裝鎮定,“這藥膏是張大爺配的,裡麵加了破雪芽的汁,說能止血。”

老鄭在旁邊啃著窩頭,忽然指著遠處的樹林:“有人!”

三人立刻躲到石頭後麵,隻見樹林裡鑽出來幾個穿灰布軍裝的漢子,背著步槍,警惕地往這邊望。為首的是個絡腮胡,看見李明遠他們,舉起槍喊:“站住!乾什麼的!”

“自己人!”李明遠舉起手,慢慢走出去,“我們是柳林鎮來的,找趙領頭的有急事!”

絡腮胡顯然認識趙領頭的,眉頭皺了皺:“趙隊長在山上,你們找他乾啥?”

“鬼子往二龍山來了!一個小隊,三挺機槍,寅時從炮樓出發的!”李明遠急道,“我們是來報信的!”

絡腮胡臉色一變,對身邊的人喊:“快!去烽火台報信!讓隊長帶人準備!”又轉向李明遠,“跟我來!”

跟著絡腮胡往山上走時,英子忽然拽了拽李明遠的胳膊,指著路邊的一塊石碑。碑上刻著“二龍山”三個大字,字縫裡長滿了青苔,卻依舊能看出筆鋒的遒勁。“這字刻得真好,”英子輕聲說,“像張大爺說的‘站得直’。”

李明遠點頭,心裡卻想著鬼子的動向。按時間算,他們此刻應該快到山腳下了,三挺機槍要是架在山腰,二龍山的人怕是很難守住。

沒走多久,就聽見前麵傳來嘈雜的人聲。轉過一道山梁,眼前豁然開朗——一片平整的空地,搭著幾十頂帳篷,十幾個漢子正往步槍裡裝子彈,幾個婦女在往麻袋裡裝石頭,顯然是準備當滾石用。趙領頭的正站在塊高地上,拿著望遠鏡往山下望,看見李明遠,眼睛一亮:“真的來了?”

“千真萬確,”李明遠走到他身邊,“我們在鷹嘴崖聽見槍響,怕是已經交上火了。”

趙領頭的把望遠鏡遞給身邊的人,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狗娘養的!早知道他們不安好心!”他轉身對眾人喊,“老三帶一隊守東坳,用滾石堵路!小馬帶二隊去西坡,把機槍架在鬆樹上!剩下的跟我來,咱們去山腰設埋伏!”

“等等!”李明遠攔住他,“鬼子帶了三挺機槍,硬拚吃虧,不如……”他在地上畫了個簡易的地形圖,“東坳的路窄,咱們先把滾石堆在上麵,等鬼子進來就往下推,把他們的機槍卡住。西坡的鬆樹密,能藏人,等鬼子亂了陣腳,再從後麵包抄……”

趙領頭的越聽眼睛越亮,拍著大腿:“好主意!就按你說的辦!”他轉向李明遠,“李兄弟,你們跟我去東坳?”

“我去西坡吧,”李明遠看向英子,“我帶英子去,她槍法準,能幫忙架機槍。”

“那我跟趙大哥去東坳!”老鄭立刻說,把擔子往地上一放,抄起了步槍。

英子從藥箱裡翻出兩包草藥,遞給趙領頭的:“這個是止血的,這個是消炎的,敷在傷口上就行。”又塞給老鄭一把匕首,“當心點。”

老鄭接過匕首,咧開嘴笑:“放心,我命硬!”

(三)

西坡的鬆樹長得密不透風,陽光隻能透過縫隙灑下點點光斑。李明遠和英子跟著小馬的二隊往山上走,腳下的鬆針積了厚厚一層,踩上去軟綿綿的,像踩在棉花上。

“就在這兒吧,”小馬指著一棵三人合抱的鬆樹,“這棵樹高,能看見下麵的路,機槍架在樹杈上,保險。”

兩個漢子立刻爬上樹,把機槍架在樹杈上,英子遞過去塊乾淨的布,讓他們擦槍身的露水:“霧剛散,槍容易卡殼。”

李明遠蹲在樹下,往步槍裡裝子彈,聽見山下傳來喊殺聲,還有機槍的“噠噠”聲,心裡不由得揪緊了。他看了眼英子,她正趴在樹後,透過瞄準鏡往山下望,手指穩穩地扣在扳機上,側臉在光斑裡顯得格外沉靜。

“來了!”樹上的漢子喊。

李明遠趕緊湊過去,隻見十幾個鬼子正往東坳的方向走,前麵的舉著步槍開路,中間的扛著機槍,後麵的押著幾個像是民夫的人,慢吞吞地跟著。

“狗日的,還抓了民夫!”小馬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彆開槍,等他們進東坳。”李明遠按住他的槍,“等滾石下來再說。”

沒過多久,就聽見東坳傳來“轟隆隆”的巨響,夾雜著鬼子的慘叫。山下的鬼子頓時亂了陣腳,扛機槍的想往回撤,卻被後麵的軍官用指揮刀逼著往前衝。

“就是現在!”李明遠喊。

樹上的機槍立刻響了起來,“噠噠噠”的聲音在鬆林裡回蕩。英子也扣動了扳機,一槍打在鬼子軍官的腿上,那軍官“嗷”一聲倒在地上,剩下的鬼子更亂了。

“好槍法!”小馬忍不住喊。

英子沒說話,隻是迅速裝彈,又瞄準了一個扛機槍的鬼子。她的手很穩,呼吸也勻,像在煤窯裡給傷員換藥時一樣專注。李明遠忽然想起她第一次開槍的樣子,手抖得厲害,子彈打在離靶子老遠的地方,卻還是咬著牙練,直到手指磨出繭子。

山下的鬼子被打得暈頭轉向,想往回撤,卻被東坳的滾石堵了路,想往上衝,又被西坡的機槍壓著。李明遠趁機帶著幾個人往下衝,手裡的步槍“砰砰”響,子彈打在鬼子身邊的石頭上,濺起火星。

混戰中,李明遠忽然看見一個鬼子舉著刺刀衝向英子,他心裡一緊,想也沒想就撲過去,把英子推開,自己卻被刺刀劃了胳膊,血瞬間湧了出來。

“李大哥!”英子驚呼,舉槍打死了那個鬼子,趕緊跑過來給他包紮。

“沒事,皮外傷。”李明遠按住她的手,“彆管我,還有鬼子!”

這時,東坳的方向傳來歡呼聲,顯然是趙領頭的他們贏了。剩下的幾個鬼子見勢不妙,想往樹林裡鑽,卻被老鄭帶著人堵住了——他不知什麼時候從東坳繞了過來,手裡的步槍還冒著煙。

“抓住兩個活的!”老鄭喊著,臉上沾著血,卻笑得咧開了嘴。

(四)

夕陽西下時,二龍山的空地上燃起了篝火。趙領頭的讓人殺了頭羊,架在火上烤,油汁滴在火裡,“滋滋”作響,香氣飄得老遠。被俘的兩個鬼子被綁在旁邊的樹上,低著頭,像泄了氣的皮球。

“李兄弟,今天多虧了你!”趙領頭的舉著酒碗,“這碗我敬你!”

李明遠接過碗,和他碰了碰:“是大家齊心協力,光靠我們三個可不行。”

老鄭正和小馬拚酒,兩人喝得臉紅脖子粗,嘴裡還在說剛才的仗:“要不是你那槍打得準,那機槍手還得逞!”“還是你扔的手榴彈準,一下子炸翻三個!”

英子坐在火堆旁,給李明遠包紮胳膊上的傷口。她的動作很輕,用溫水洗過的布一點點擦去血汙,然後敷上草藥,再用布條纏好,纏得很緊,卻不疼。

“明天得去看看那些民夫,”李明遠忽然說,“他們都是附近村子的,得送他們回家。”

“我已經安排了,”趙領頭的說,“讓老三帶幾個人送,順便給他們村子送點糧食,算是補償。”他往火堆裡添了塊柴,“對了,你們接下來打算咋辦?總不能一直住在煤窯裡。”

李明遠望著跳動的火苗,想起煤窯裡的麥種,想起張大爺畫的麥田:“等過了清明,我們想回柳林鎮,把麥子種上。”

“鬼子還在鎮上呢,回去危險。”趙領頭的皺眉。

“危險也得回,”李明遠的聲音很沉,“麥子不能總藏在煤窯裡,人也不能總躲著。張大爺說,土地是根,離了根,人就活不踏實。”

英子忽然抬頭,眼裡閃著光:“等麥子熟了,我們請你們去吃新麥麵饅頭!”

“好!”趙領頭的大笑,“到時候我帶著弟兄們去,吃窮你們!”

篝火漸漸旺起來,把每個人的臉都映得通紅。老鄭唱起了跑調的山歌,小馬跟著和,英子也哼起了柳林鎮的小調,調子輕柔,卻像根線,把所有人的心都串在了一起。

李明遠望著遠處的山影,霧又開始升了,卻不像早上那麼濃,反而像層輕紗,罩在山尖上。他忽然覺得,這山道上的霧,就像日子裡的難,看著嚇人,隻要一步一步往前走,總能走到霧散的地方。

而那些藏在石縫裡的破雪芽,那些埋在煤窯裡的麥種,還有此刻圍在篝火旁的人,都是破開迷霧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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