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的日子 第7章 道觀裡的新芽
道觀裡的新芽
(一)
廢棄道觀藏在二龍山深處的密林中,青灰色的瓦頂爬滿了爬山虎,屋脊上的神獸雕塑缺了隻耳朵,卻依舊透著股莊嚴勁兒。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庭院裡積著厚厚的落葉,踩上去沙沙作響,像踩在鬆軟的地毯上。正屋的三清像蒙著布,蛛網在梁上牽成了片,陽光透過雕花木窗的縫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這地方真不錯。”張木匠拄著柺杖,環顧四周,眼裡閃著光,“你看這院子,能種半畝麥子呢。”他指著東廂房,“那間屋能堆麥種,西廂房正好住人,屋頂不漏,就是窗戶破了幾塊。”
李明遠把肩上的麥種袋放下,拍了拍身上的灰:“先把屋子打掃出來,今晚得有地方睡。”他轉頭對老鄭說,“你帶幾個小夥去撿些乾柴,再去附近找找有沒有山泉,趙隊長說道觀後麵有口井,不知道還能不能用。”
“得嘞!”老鄭扛起斧頭,“英子,你跟我們一起去?”
英子正踮著腳,伸手扯梁上的蛛網,聽見這話搖搖頭:“我幫張大爺收拾屋子,他腿腳不方便。”她把扯下來的蛛網扔在地上,露出白淨的手腕,“你們快去快回,我這兒還等著水擦桌子呢。”
李明遠拎著水桶往後院走,剛轉過月亮門,就看見口石井,井台是青石板做的,上麵刻著“甘洌”兩個字,筆畫被磨得光滑。他放下水桶,探頭往井裡看,水麵離井口不遠,映著他的影子。他試著搖了搖旁邊的軲轆,木頭軸發出“嘎吱”的響聲,卻還能用。
“有水!”他朝前院喊,“能打水!”
英子聽見聲音,跑了過來,站在井台邊往下看:“真的呢!水還挺清。”她彎腰想打水,被李明遠攔住。
“我來,你去拿水桶。”李明遠搖起軲轆,粗麻繩勒得手心發疼,卻覺得心裡踏實。第一桶水上來時,帶著點泥土的腥氣,他倒掉,又打了一桶,這次水清亮了許多,能看見桶底的小石子。
“夠了夠了,先擦桌子。”英子拎著半桶水往正屋走,裙擺掃過井台的青苔,留下淺淺的痕跡。
眾人忙到日頭偏西,總算把道觀收拾出個樣子。三清像被搬到了西廂房,正屋打掃乾淨,擺上了從煤窯帶出來的舊桌子和長凳,牆角堆著捆好的乾柴,灶房的土灶也通了火,冒出嫋嫋的青煙。
“煮點麥粒粥吧?”王嬸抱著孩子,站在灶房門口,“大家累了一天,喝點熱的舒服。”
“我來煮!”英子挽起袖子,往鍋裡倒了兩瓢井水,又從麥種袋裡抓了把麥粒,淘洗乾淨扔進鍋裡,“張大爺說,麥粒粥得煮得稠點才香。”
李明遠蹲在灶門前添柴,火苗舔著鍋底,映得他臉發燙。他看著英子站在灶台前,用木勺輕輕攪著鍋裡的粥,頭發垂下來,遮住了半張臉,手腕轉動間,銀鐲子發出細碎的響聲。
“多煮點,老鄭他們撿柴該回來了。”他往灶裡塞了塊粗木頭,火星子“劈啪”跳出來。
“夠呢,我放了三斤麥粒。”英子低頭看粥,“等會兒再蒸幾個窩頭,中午剩的玉米麵還有呢。”
粥香飄出灶房時,老鄭帶著人回來了,肩上扛著捆乾柴,手裡還拎著隻野兔子:“看我打著啥了!今晚加菜!”
小夥們歡呼起來,圍著野兔子看。張木匠笑眯了眼:“老鄭這手藝,比打獵的還厲害。”
“那是!”老鄭把兔子遞給王嬸,“王嬸,麻煩您拾掇拾掇,今晚烤兔子吃!”
王嬸笑著接過去:“你們這些饞貓,剛消停就想吃肉。”嘴上說著,手腳卻麻利地找了把小刀,去後院處理兔子了。
(二)
夜幕降臨時,道觀裡點起了油燈,昏黃的光把每個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正屋的長桌上擺著麥粒粥、玉米麵窩頭,還有烤得油滋滋的野兔肉,香氣混在一起,勾得人直咽口水。
“來,乾杯!”趙領頭的舉著粗瓷碗,裡麵盛著自釀的米酒,“慶祝咱們找到新窩!”
“乾杯!”眾人都舉起碗,碗沿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米酒的甜香在屋裡散開。
李明遠咬了口烤兔肉,外皮焦脆,肉裡帶著點鬆木的清香——老鄭特意用鬆枝烤的。他看了眼坐在對麵的英子,她正小口喝著粥,嘴角沾了點粥沫,自己沒察覺,還在跟張木匠說:“明天我去山上看看,能不能開塊地出來,先試種一小片麥子。”
“我跟你一起去。”李明遠接話,“山上石頭多,我去幫你鑿。”
“好啊。”英子抬頭,笑出兩個淺淺的梨渦,“你力氣大,正好多幫我挖幾塊石頭。”
張木匠看著他們,捋著鬍子笑:“英子這孩子,從小就愛琢磨種地,跟她爹一個樣。”
“張大爺,您又說我。”英子臉頰微紅,往嘴裡塞了塊兔肉,含糊不清地說,“我爹那是莊稼把式,我還差遠呢。”
老鄭在旁邊起鬨:“等英子種出麥子,咱們就用新麥磨麵,蒸大饅頭吃!”
“還得等大半年呢。”王嬸笑著說,“到時候讓英子給咱們做麥餅,她做的麥餅可香了。”
眾人說說笑笑,油燈芯爆出小小的火星。李明遠喝著米酒,聽著身邊的熱哄,覺得心裡像被溫水泡著,軟軟的。他想起剛找到道觀時,這裡還是片破敗的樣子,短短一天就有了煙火氣,這大概就是人多的好處——再難的事,湊在一起,就都變得容易了。
夜裡,李明遠被尿憋醒,起來去後院。月光透過樹影灑在地上,像鋪了層銀霜。他剛走到月亮門,就看見英子站在井台邊,望著天上的月亮發呆。
“睡不著?”他走過去,站在她身邊。
“嗯,有點認床。”英子轉頭看他,眼裡映著月光,“你也醒了?”
“嗯。”李明遠靠在井台上,“在想啥?”
“在想我爹。”英子的聲音輕輕的,“他以前總說,等收成好了,就把家裡的土坯房換成磚瓦房,讓我娘住得舒服點。可惜……”她沒說下去,眼裡蒙上了層水汽。
李明遠沒接話,隻是從懷裡掏出個用麥秸編的小螞蚱——下午收拾屋子時在牆角撿到的,大概是以前住在這裡的小孩編的。他遞給英子:“給你。”
英子接過來,捏在手裡看,麥秸的紋路硌著手心,卻很舒服。“編得真像。”她笑了笑,把小螞蚱放進兜裡,“謝謝。”
“不客氣。”李明遠看著月亮,“你爹要是知道你現在這麼能乾,肯定高興。”
英子“嗯”了一聲,聲音有點哽咽:“他總說我是個小丫頭,乾不了重活,其實我能行的。”
“我知道你能行。”李明遠轉頭看她,月光照在她臉上,能看見細細的絨毛,“今天收拾屋子,你一個人擦了三張桌子,還把西廂房的窗戶都糊好了,比老鄭還利索。”
英子被他說得笑起來,眼角的淚卻掉了下來,砸在井台上,暈開一小片濕痕。她趕緊用袖子擦掉:“不說這個了,明天還要早起呢。”
“嗯,回去睡吧。”李明遠往正屋走,走了兩步又停下,“要是還睡不著,就跟王嬸擠擠,她睡得沉,不打呼。”
英子噗嗤笑了:“知道啦,你也快去睡。”
(三)
第二天一早,天剛矇矇亮,英子就背著鋤頭往後山走。李明遠提著把鑿子跟在後麵,老鄭不知從哪兒摸了把鐮刀,也顛顛地跟上來:“我也去!砍砍雜樹啥的,我拿手。”
後山的坡地確實不好弄,土底下藏著好多碎石塊,一鋤頭下去,“當”的一聲,震得手發麻。英子舉著鋤頭,額頭上全是汗,剛挖了一小塊地,就喘著氣停下:“這土也太硬了。”
“我來。”李明遠接過鋤頭,掄起來往下砸,鋤頭陷進土裡半寸,他腳踩著鋤頭柄,使勁一撬,連土帶石挖起一大塊。“這樣快。”
老鄭在旁邊用鐮刀割雜草,嘴裡哼著小調,割得飛快,不一會兒就清出一片空地。“英子,你打算種多少?”他問,“這坡地看著不小,能種一畝不?”
“先種半畝試試。”英子從兜裡掏出個小布包,裡麵是精心挑選的麥種,顆顆飽滿,“這是張大爺留的最好的麥種,說能高產。”
李明遠看著那些麥種,心裡一動:“我家以前有塊地,跟這坡地差不多,我爹總在地裡埋點草木灰,說能讓土鬆快點。”
“真的?那咱們去找點草木灰來!”英子眼睛一亮,扛起鋤頭就往道觀跑,“我去灶房看看,昨天燒火的灰應該還在。”
看著她跑遠的背影,老鄭捅了捅李明遠的胳膊:“哎,你倆挺般配的。”
李明遠臉一熱:“瞎胡說啥。”
“誰胡說了?”老鄭笑得促狹,“你看你,英子一跑,你眼睛都跟著跑了。”
李明遠沒理他,低頭掄起鋤頭,臉卻像被太陽曬過一樣,燙燙的。
等英子抱著草木灰回來,三人一起往土裡撒。草木灰混著新翻的泥土,散發出淡淡的煙火氣。英子抓著麥種,小心翼翼地往壟溝裡撒,手指捏得很輕,像怕捏碎了似的。
“得撒勻點,不然長得密的地方會打架。”李明遠蹲在她旁邊,教她怎麼分麥種,“你看,這樣一撮撒三個,間距半尺,正好。”
英子學得認真,跟著他的樣子撒,撒完還拿手把土蓋好,輕輕拍實。“這樣就好了?”她抬頭問,眼裡閃著期待的光。
“嗯,等下雨,喝足了水就會發芽。”李明遠看著她沾著泥土的手,指甲縫裡都是土,卻笑得特彆好看。
(四)
日子像後山的溪水,不緊不慢地流著。道觀裡的生活很簡單,白天,男人們去開荒、砍柴、打水,女人們收拾屋子、做飯、縫補衣裳,張木匠則在屋裡教孩子們認字。英子每天都要去後山看她的麥子,拔草、鬆土,看著綠油油的麥芽破土而出,樂得合不攏嘴。
這天午後,天空突然暗了下來,狂風卷著烏雲壓過來,眼看就要下大雨。
“不好!”李明遠抬頭看天,“麥子剛出芽,經不起大雨澆!”
“那咋辦?”英子急得團團轉,“嫩芽那麼嫩,淋壞了可咋整?”
“找東西蓋!”老鄭喊著,往屋裡跑,“王嬸,把家裡的麻袋、草蓆都拿出來!”
眾人手忙腳亂地往後山跑,張木匠也拄著柺杖跟過來,手裡還抱著塊塑料布——那是從煤窯帶出來的,一直沒捨得用。
雨點劈裡啪啦地砸下來,打在身上生疼。李明遠抱起一捆草蓆,往麥芽地跑,英子跟在後麵,抱著麻袋,雨水順著她的頭發往下淌,糊住了眼睛。
“快!把草蓆鋪在麥芽上!”李明遠跪在地裡,把草蓆展開,壓上石頭,“彆讓風吹跑了!”
英子趕緊把麻袋拆開,一張張蓋在麥芽上,手指被石頭硌得發紅,卻顧不上疼。老鄭他們也來了,塑料布被鋪開,蓋住了大半的麥芽地。
雨越下越大,山洪順著山坡往下淌,差點把鋪好的草蓆衝跑。李明遠趴在草蓆上,用身子壓住,雨水灌進他的衣領,冷得他打哆嗦,卻死死不肯起來。
“李明遠!你快起來!會感冒的!”英子拉他,聲音帶著哭腔。
“彆管我!先把這邊壓住!”李明遠吼著,指了指被風吹起來的塑料布。
直到把所有麥芽都蓋好,眾人才渾身濕透地跑回道觀。英子把乾衣服遞給李明遠,手碰到他的胳膊,冰涼得像塊石頭。“快換上!”她把他推進西廂房,“我去燒點薑湯,喝了能暖和點。”
李明遠換衣服時,才發現胳膊被石頭劃了道口子,血混著雨水凝在傷口上,已經不疼了。他看著傷口,忽然想起剛才英子拉他時,眼裡的淚,心裡像被什麼東西揪了一下。
喝薑湯時,英子的眼睛還紅紅的,老鄭打趣她:“多大點事,至於哭鼻子嗎?麥芽這東西潑辣著呢,淋點雨沒事。”
“你懂啥。”英子吸了吸鼻子,“那是我辛辛苦苦種的,要是壞了,多可惜。”
李明遠看著她,忽然笑了:“放心,壞不了。剛才蓋得嚴實,再說這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果然,傍晚時雨就停了,太陽從雲裡鑽出來,在天邊掛了道彩虹。英子拉著李明遠往後山跑,掀開草蓆一看,麥芽綠油油的,一點沒受傷,反而更精神了。
“你看!沒死!”英子跳起來,像個孩子似的,轉身抱住李明遠的胳膊,又趕緊鬆開,臉紅紅的。
李明遠的心跳得飛快,看著她沾著泥點的笑臉,覺得這雨後的彩虹,都沒她好看。
(五)
秋風吹黃樹葉的時候,後山的麥子熟了。金燦燦的麥穗低著頭,在風裡搖出沙沙的響聲。英子站在麥田邊,手裡攥著把鐮刀,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縫。
“能割了不?”老鄭扛著打穀機過來,臉上沾著灰,“我這機器都擦三遍了。”
“能割了!”張木匠拄著柺杖,看著麥子直點頭,“你看這麥穗,顆粒飽滿,比去年的還好。”
李明遠磨著鐮刀,刀刃在陽光下閃著光。他抬頭看英子,她正彎腰摸著麥穗,指尖劃過飽滿的麥粒,像在摸寶貝。
“開始吧。”他喊了一聲,率先割下第一把麥子。
鐮刀割過麥稈的聲音清脆又好聽,眾人排著隊往前割,金黃的麥稈在身後堆成了小山。英子割得慢,卻很認真,額頭上的汗滴落在麥地裡,像給土地餵了口水。李明遠割到前麵,總會停下等她,幫她把堆成捆的麥子抱到打穀機旁。
打穀機“嗡嗡”地轉著,麥粒從機器裡漏出來,落在麻袋裡,發出“沙沙”的聲響。王嬸和張木匠坐在麻袋旁,用簸箕揚著麥粒,把麥殼扇出去。
“夠吃好幾年了!”老鄭看著鼓鼓的麻袋,笑得合不攏嘴,“明年多種點,咱們就能換點布料,給英子做件新衣裳。”
英子的臉又紅了,低頭把麥粒裝進小布包——她要留一包做種子,明年種滿後山。
夕陽西下時,麥田割完了,眾人坐在田埂上,分享著王嬸帶來的窩頭。李明遠咬著窩頭,看著英子手裡的小布包,裡麵的麥粒金燦燦的,像她眼裡的光。
“明年,咱們把東邊的坡地也開出來。”英子捧著布包,眼裡滿是憧憬,“種上麥子,再種點玉米,冬天就能有玉米碴粥喝了。”
“好。”李明遠看著她,“我幫你。”
風穿過麥田,帶著麥香,吹起英子的頭發。她抬頭對他笑,嘴角的梨渦盛著夕陽的光,暖融融的。李明遠覺得,這道觀裡的日子,就像這剛收的麥子,沉甸甸的,全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