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的日子 第8章 麥香裡的炊煙
麥香裡的炊煙
(一)
打穀機的嗡鳴還沒散儘,道觀前的空地上已經堆起了小山似的麥秸。英子蹲在麥秸堆旁,手裡攥著根麥稈,正低頭編著什麼。陽光穿過她的發隙,在麥秸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她的睫毛很長,垂下來時像兩把小扇子,輕輕掃過臉頰。
“編啥呢?”李明遠扛著最後一捆麥秸走過來,把麥秸扔在堆上,震得英子肩膀抖了抖。她手裡的麥稈“啪”地掉在地上,露出半隻編了一半的麥秸兔子,耳朵支棱著,歪歪扭扭的,卻透著股憨氣。
“沒、沒編啥。”英子慌忙把麥秸兔子往身後藏,臉頰紅得像熟透的蘋果。麥秸的碎屑沾在她鼻尖上,她自己沒察覺,還在小聲嘟囔,“都怪你,嚇我一跳。”
李明遠彎腰撿起那隻麥秸兔子,指尖捏著軟乎乎的麥稈,忽然笑了:“耳朵編反了。”他在她身邊蹲下,拿起一根麥稈,“應該這樣,繞過來的時候要拉緊,不然會散。”他的手指粗糲,卻異常靈活,三繞兩繞,一隻耳朵就立了起來,比英子編的周正多了。
英子湊過去看,鼻尖快碰到他的手背,一股淡淡的汗味混著麥香飄過來,她趕緊往後縮了縮,卻又忍不住盯著他的手:“你咋會這個?”
“以前跟我爺學的。”李明遠把編好的兔子遞給她,“他說編麥秸能磨性子,種莊稼最忌諱毛躁。”他頓了頓,看著她手裡那隻歪耳朵兔子,“再試試?我教你。”
英子咬著唇,拿起麥稈跟著他的樣子編。她的手指細,卻總把麥稈繞錯方向,編著編著就纏成一團。李明遠的手複上來,帶著體溫的掌心裹住她的手背,引導著她轉動麥稈:“慢點兒,繞的時候看清楚方向……對,就這樣,拉緊。”
他的氣息落在她耳後,像羽毛輕輕掃過,英子的耳朵瞬間紅透了,連帶著脖子都泛起粉色。她低著頭,不敢看他,隻聽見自己“咚咚”的心跳聲,比打鼓機的聲音還響。
“成了!”李明遠鬆開手,看著她手裡勉強成型的兔子,眼裡帶著笑意,“比剛纔好多了。”
英子把麥秸兔子舉起來看,雖然還是有點歪,卻總算能看出是隻兔子了。她偷偷抬眼看李明遠,正好撞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睛很亮,像盛著山裡的陽光,她慌忙低下頭,把兔子塞進兜裡,聲音細若蚊呐:“我、我去看看王嬸飯做好沒。”
看著她幾乎是跑著往灶房去的背影,李明遠摸了摸鼻尖,嘴角忍不住往上揚。他撿起地上的麥稈,又開始編起來,這次編的是隻小刺蝟,刺兒尖尖的,倒有幾分神氣。
(二)
灶房裡,王嬸正站在土灶前烙麥餅,新磨的麥粉白得發亮,摻了點玉米麵,在鐵板上烙得金黃,邊緣鼓起來,像隻小皮球。“英子來啦?”王嬸用鍋鏟翻著餅,“快嘗嘗,剛烙好的,還熱乎呢。”
英子拿起一塊麥餅,吹了吹,咬了一小口,麥香混著玉米的清甜在嘴裡散開,燙得她直哈氣,卻捨不得吐出來。“好吃!比上次的還香!”
“那是,”王嬸笑得眼角堆起皺紋,“這新麥磨的粉就是不一樣,筋道。”她往英子手裡塞了塊餅,“給李明遠送去點,他扛了一下午麥秸,肯定餓壞了。”
英子捏著麥餅,站在灶房門口,看著李明遠還蹲在麥秸堆旁編麥秸,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和麥秸堆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她深吸一口氣,走過去,把麥餅遞給他:“王嬸讓你吃點東西。”
李明遠接過麥餅,咬了一大口,燙得直咧嘴,卻含糊不清地說:“香!比城裡賣的好吃多了。”他把手裡的麥秸刺蝟遞給英子,“給你的。”
英子接過來,刺蝟的刺編得很整齊,眼睛是用兩顆小黑石子嵌的,還真像那麼回事。“謝謝。”她把刺蝟小心翼翼地放進兜裡,和那隻歪耳朵兔子作伴。
“謝啥。”李明遠又咬了口麥餅,“明天去鎮上換點東西不?張大爺說鹽快沒了,還得買些針線,你那件衣裳袖口都磨破了。”
英子摸了摸自己的袖口,確實磨出了個小洞,她點了點頭:“去吧,我想換點花布,給張大爺做個新帽墊,他那帽墊都快磨爛了。”
“我跟你一起去。”李明遠把最後一口麥餅塞進嘴裡,拍了拍手上的渣,“老鄭說鎮上的鐵匠鋪新打了把鐮刀,我去看看,咱們的鐮刀該磨了。”
兩人正說著,老鄭扛著個大筐從外麵進來,筐裡裝著些野栗子,是他下午撿柴時在山上摘的。“英子,明兒去鎮上幫我換兩包煙葉子唄?”老鄭把栗子倒在簸箕裡,“這栗子挺飽滿的,換兩包應該夠了。”
“行。”英子拿起一顆栗子,剝開殼,裡麵的果仁黃澄澄的,咬了一口,又甜又麵,“老鄭叔,您這栗子真甜。”
“那是,我專挑向陽的樹摘的。”老鄭得意地說,“張木匠說要做個新板凳,明兒讓李明遠跟你去鎮上捎點釘子回來。”
“知道了。”李明遠應著,眼睛卻瞟向英子,她正把剝好的栗子往兜裡裝,側臉在夕陽下毛茸茸的,像隻偷藏食物的小鬆鼠。
(三)
第二天一早,天剛矇矇亮,英子就挎著個竹籃出門了,籃子裡裝著野栗子和幾塊新烙的麥餅——王嬸說換東西時可以給鎮上的雜貨鋪老闆娘嘗嘗。李明遠背著個空麻袋跟在後麵,手裡拎著把砍柴刀,以防路上遇到野獸。
山路不好走,晨露打濕了草葉,沾濕了英子的褲腳,涼絲絲的。她走得慢,李明遠就放慢腳步等她,時不時伸手扶她一把,幫她撥開擋路的樹枝。
“你看那棵樹。”李明遠忽然指著路邊的一棵老槐樹,樹乾上有個大洞,“小時候我跟我哥在裡麵藏過彈弓,後來被我爹找著了,揍了我倆一頓。”
英子仰頭看那樹洞,黑洞洞的,像隻大眼睛。“藏彈弓乾啥?”
“打鳥。”李明遠笑了,“那時候嘴饞,總想著打隻鳥烤著吃,可惜技術太差,一次都沒打著。”
英子也笑了:“我爹以前總說,打鳥不好,鳥能吃蟲子,保護莊稼。”
“後來我也知道了,”李明遠踢開路上的小石子,“所以現在看見鳥,隻會遠遠看著。”
兩人一路說說笑笑,原本要走一個時辰的路,不知不覺就到了。鎮口的牌坊上刻著“平安鎮”三個字,漆皮掉了不少,卻透著股親切勁兒。鎮上已經有了不少人,挑著擔子的貨郎、牽著牛的老農、挎著籃子的婦人,叫賣聲、牛叫聲混在一起,熱哄得很。
英子先去了雜貨鋪,老闆娘是個胖大嬸,看見英子就笑:“英子來啦?這次帶了啥好東西?”
“嬸,您嘗嘗這新麥烙的餅。”英子把麥餅遞過去,又倒出野栗子,“這栗子可甜了,想換點鹽和針線,再要點花布。”
老闆娘咬了口麥餅,眼睛一亮:“這麥餅真香!栗子也飽滿,給你換兩斤鹽、一包針、兩軸線,花布給你挑塊好的。”她從櫃台下拿出塊淺藍色的花布,上麵印著小雛菊,“這塊咋樣?做帽墊好看。”
“好看!謝謝嬸。”英子接過東西,小心翼翼地放進籃子裡。
李明遠在旁邊的鐵匠鋪看鐮刀,鐵匠是個絡腮胡大叔,掄著大錘“叮叮當當”地打鐵,火星子濺得老高。“小夥子,要鐮刀?”大叔停下錘,抹了把汗。
“嗯,要把鋒利點的,割麥子用。”李明遠拿起一把鐮刀,試了試重量。
“這把剛打好的,淬火的時候多燒了會兒,硬得很。”大叔把鐮刀遞給他,“給你算便宜點,抵你那袋麥子就行。”
李明遠付了錢,把新鐮刀放進麻袋,又去雜貨鋪找英子,正看見她在跟賣花布的小販討價還價。她踮著腳,仰著臉跟小販說:“再便宜點嘛,我就這點栗子了。”小販被她磨得沒辦法,隻好少要了兩個栗子。
“買啥呢?”李明遠走過去。
“給王嬸的小閨女買塊紅頭繩。”英子舉起手裡的紅頭繩,紅得像團小火苗,“你看好看不?”
“好看。”李明遠看著她眼裡的光,覺得比紅頭繩還亮。
兩人在鎮上逛了大半天才往回走,英子的籃子裡裝滿了東西,李明遠的麻袋也鼓鼓的,裝著鐮刀、釘子,還有給張大爺買的老花鏡。
路過河邊時,英子停下腳步,蹲在河邊洗手,河水清得能看見水底的鵝卵石。她把紅頭繩解下來,重新紮了個辮子,陽光照在她的發梢上,閃著金晃晃的光。
“走快點吧,不然天黑前回不去了。”李明遠催促道,心裡卻覺得,就這樣慢慢走著,也挺好。
(四)
回到道觀時,天已經擦黑了。張木匠正坐在門口的石墩上,眯著眼睛等他們,看見他們回來,趕緊站起來:“可算回來了,我還以為你們迷路了呢。”
“張大爺,給您買的老花鏡。”英子把眼鏡遞過去,“您試試,看清楚不?”
張木匠戴上眼鏡,拿起旁邊的賬本看了看,激動得手都抖了:“清楚!太清楚了!這字跟長了腿似的,看得明明白白!”
王嬸的小閨女跑過來,扯著英子的衣角:“英子姐,你給我買的紅頭繩呢?”
英子笑著把紅頭繩給她紮在辮子上,小丫頭對著水缸裡的影子轉了好幾個圈,樂得直拍手。
老鄭湊過來,看著李明遠手裡的鐮刀:“新鐮刀就是不一樣,亮得能照見人。”他掂量了一下,“夠沉,割麥子肯定快。”
眾人圍著他們問鎮上的事,英子把麥餅分給大家,李明遠則把釘子遞給張木匠,張木匠摸著釘子,說要連夜把板凳做好。
灶房裡,王嬸正在煮栗子粥,新麥磨的粉煮的粥,稠稠的,撒上把栗子,香氣飄滿了整個道觀。英子幫著燒火,看著火苗舔著鍋底,忽然想起李明遠編的麥秸刺蝟,伸手摸了摸兜裡,刺蝟的刺硌著手心,卻很舒服。
“英子,發啥呆呢?”王嬸笑著問,“是不是跟李明遠在鎮上玩得開心呀?”
英子的臉“騰”地紅了,趕緊搖頭:“沒有,就是在想明天該去給麥子翻土了。”
王嬸笑得更歡了:“翻土不急,我看啊,你倆挺合適的。”
英子的心跳又開始加速,她往灶裡添了塊柴,火苗“劈啪”跳起來,映得她臉更紅了。她沒說話,心裡卻像揣了塊熱乎的麥餅,暖融融的。
(五)
夜裡,英子躺在西廂房的床鋪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她從兜裡掏出那隻麥秸刺蝟和歪耳朵兔子,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月光看著。刺蝟的刺很整齊,兔子的耳朵雖然歪了,卻透著股認真勁兒。
她想起白天李明遠教她編麥秸時的樣子,他的手很大,卻很溫柔,覆在她手背上時,她甚至能感覺到他掌心的紋路。她想起他咬麥餅時燙得直咧嘴的樣子,想起他看著她時,眼裡盛著的陽光。
“英子?你睡著了嗎?”門外傳來李明遠的聲音,很低,像怕吵醒彆人。
英子趕緊把麥秸動物塞進枕頭底下,小聲應道:“沒、沒呢。”
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李明遠探進頭來,手裡拿著個東西:“給你。”他把東西遞進來,是個麥秸編的小籃子,小巧玲瓏的,還帶著個提手。
“這是……”英子接過小籃子,驚訝地睜大眼睛。
“裝你的小兔子和小刺蝟用。”李明遠的聲音有點不自然,“看你總往兜裡塞,怕壓壞了。”
英子摸著小籃子,麥稈光滑,編得很細致,心裡像被什麼東西填滿了,暖暖的。“謝謝。”
“不客氣。”李明遠頓了頓,又說,“明天翻土,我幫你。”
“嗯。”英子點點頭,看著他關上門,才把小兔子和小刺蝟放進小籃子裡,擺在枕頭邊。
月光透過窗欞照在小籃子上,麥稈泛著淡淡的光。英子抱著小籃子,嘴角忍不住往上揚,很快就進入了夢鄉。夢裡,她和李明遠在麥田裡割麥子,金黃的麥穗在風裡搖啊搖,她的麥秸兔子和小刺蝟,就坐在田埂上,看著他們笑。
道觀的夜很靜,隻有風吹過麥秸堆的沙沙聲,像一首溫柔的歌。灶房的煙囪裡,還飄著淡淡的麥香,和著月光,落在每個人的夢裡,甜絲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