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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的日子 第10章 雪落時的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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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落時的約定

(一)

雪是後半夜悄無聲息落下來的。英子被窗欞上的“簌簌”聲驚醒時,天還沒亮,隻看見窗紙映著片朦朧的白,像蒙了層細鹽。她披衣坐起,摸了摸枕邊的棗紅色燈芯絨棉襖,布料上繡的桃花沾著點絨毛,是王嬸昨夜連夜縫上去的。

“醒了?”王嬸的聲音從外間傳來,帶著點柴火氣,“灶上溫著粥,快起來喝,不然該涼了。”

英子趿著鞋推開門,冷風卷著雪沫子撲過來,她趕緊縮了縮脖子。院裡的石板路已經積了薄薄一層雪,李明遠正蹲在井邊打水,深藍色的新棉襖沾著雪粒,他卻渾然不覺,木桶撞在井壁上發出“咚咚”響。

“李大哥,雪天彆打水了,缸裡還有呢。”英子跑過去,想搶他手裡的桶繩。

李明遠側身躲開,把打上來的水倒進缸裡,濺起的水花在缸沿結了層薄冰。“沒事,雪水乾淨,淘麥子正好。”他抹了把臉上的雪,鼻尖凍得通紅,“張大爺說要做麥餅,用新雪水和麵,更筋道。”

英子看著他睫毛上沾的雪花,忽然想起王嬸給的深藍色粗布——原本是王嬸留著自己做棉襖的,那天她隨口提了句“李大哥的棉襖該換了”,王嬸第二天就把布裁了。此刻他穿著合身的新棉襖,動作麻利地打水,雪落在他肩頭,像撒了把碎糖。

“我幫你燒火。”英子轉身往灶房跑,裙角掃過雪堆,帶起一串細碎的雪粉。

灶房裡,張大爺正坐在灶門前添柴,咳嗽比前幾天輕了些,看見英子進來,笑出滿臉皺紋:“英子來得正好,幫我把那袋新麥仁倒出來曬曬,雪天晾在屋簷下,凍乾得快。”

英子應著,解開麻袋繩,麥仁的清香混著雪氣飄出來。她抓了把在手裡,顆粒飽滿,帶著點土腥味——是李明遠前陣子去後山開墾的荒地種的,他說“自己種的麥子磨麵香”。

“英子姐,”老鄭的聲音從院外傳來,他扛著捆乾柴,身上落滿了雪,像個移動的雪堆,“你看我帶啥回來了!”

英子探頭出去,隻見老鄭把柴扔在地上,從懷裡掏出隻凍得硬邦邦的野兔,耳朵還留著點血漬。“昨兒在後山套著的,夠咱們吃兩頓!”他拍著李明遠的肩膀,“明兒讓王嬸給你倆做紅燒兔肉,補補!”

李明遠剛把水缸灌滿,聞言皺了皺眉:“雪天套兔子太險了,下次彆去了。”

“怕啥?”老鄭咧著嘴笑,“給英子補身子,值得!”

英子的臉“騰”地紅了,轉身往灶膛裡塞柴,火苗“轟”地竄起來,映得她臉頰發燙。李明遠跟進灶房,手裡拿著塊布,默默幫她擦去沾在發梢的麥仁碎。“彆燙著。”他的指尖輕輕掃過她的鬢角,像落了片雪花,涼絲絲的。

(二)

早飯是麥餅配野兔湯。王嬸把兔肉剁成塊,加了些蘿卜燉得爛熟,湯麵上飄著層油花,冒著白氣。張大爺喝了兩碗湯,咳嗽都輕了些,指著麥餅說:“這雪水和麵就是不一樣,嚼著帶勁。”

“那是李大哥用雪水淘的麥子。”英子咬了口麥餅,外皮焦脆,裡麵卻軟乎乎的,帶著點甜。她偷偷看李明遠,他正低頭喝湯,棉襖領口露出的脖頸沾著點湯漬,她想遞塊布過去,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來。

“吃完早飯,咱們去掃雪。”李明遠放下碗,抹了把嘴,“雪再積厚了,路就沒法走了。”

老鄭立刻接話:“我去拿掃帚!”

張大爺顫巍巍地站起來:“我也去幫忙,活動活動筋骨。”

“您歇著吧。”英子和李明遠異口同聲地說,又同時停下,相視一笑。英子趕緊低下頭,舀了勺湯,燙得舌尖發麻也沒敢作聲。

掃雪時,老鄭拿了把大掃帚,呼哧呼哧地掃院門口的路,雪沫子濺得滿身都是。李明遠拿鐵鍬鏟台階上的冰,英子跟在後麵,用小掃帚把碎雪掃到兩邊。她的棉帽上落了層雪,像頂著團棉花,李明遠回頭看見,伸手幫她撣掉,指尖碰到她的帽簷,兩人都頓了頓。

“英子姐,你看!”老鄭忽然指著東邊的山,“太陽出來了!”

眾人抬頭望去,雪雲裂開道縫,金紅色的陽光湧出來,照在雪地上,反射出晃眼的光。遠處的鬆樹掛滿了雪,像插滿了,屋簷下的冰棱也閃著光,像串水晶。

“這雪晴了好,”張大爺站在門口,眯著眼睛笑,“明兒去把東邊的坡地掃出來,正好翻土,等雪化了就能種麥子。”

李明遠扛著鐵鍁,往手心哈了口白氣:“我下午就去。”他看向英子,“你去不去?”

“去!”英子立刻點頭,心裡盼著能跟他一起在雪地裡走走——踩在新雪上的“咯吱”聲,她總覺得像在嚼麥餅。

(三)

下午的太陽暖烘烘的,雪開始化了,屋簷滴著水,“滴答滴答”像掛了串小鈴鐺。英子跟著李明遠往東邊坡地走,腳下的雪水浸濕地皮,踩上去軟軟的。她的新棉鞋是王嬸做的,鞋底納了厚厚的千層底,一點不打滑。

“慢點走。”李明遠在前麵開路,時不時回頭扶她一把。坡地的雪沒掃儘,藏在枯草底下,他拿鐵鍁把雪推到溝裡,露出黑褐色的土地,像塊沒繡完的花布。

“你看這土,”他抓起把泥土遞給英子,“雪水一泡,鬆得很,春天種麥子準能長好。”

英子捏了捏泥土,濕乎乎的帶著點寒氣。“張大爺說,你小時候總在這坡上打滾,把新做的棉襖都蹭破了。”她想起王嬸說的趣事,忍不住笑。

李明遠的耳根紅了,撓了撓頭:“那時候不懂事,我娘追著我打,手裡還攥著納了一半的鞋底。”他忽然蹲下身,用鐵鍁挖了個小坑,“咱們種點啥試試?”

“種麥子太早了。”英子也蹲下來,看著坑裡的濕土,“種點菠菜吧,王嬸說冬菠菜抗凍,雪化了就能冒芽。”

“好。”李明遠從懷裡掏出個小布包,裡麵是王嬸給的菠菜籽,“早上特意帶來的。”

兩人一起把菜籽撒進坑裡,蓋好土,又澆了點雪水。英子的手指沾了泥,李明遠遞過塊乾淨的布,她接過來擦手,看見他的手背上有道細小的傷口,是早上鏟冰時被石頭劃的。

“咋弄的?”她拉過他的手,眉頭皺起來。

“沒事,小口子。”李明遠想抽回手,卻被她按住。英子從棉襖口袋裡掏出塊油紙,裡麵包著些草藥——是張大爺教她采的止血草,曬乾了磨成粉收著。她倒出點粉末,小心翼翼地撒在他傷口上,又撕了塊布條纏好。

“彆沾雪水。”她抬頭時,鼻尖差點碰到他的下巴,嚇得趕緊往後縮,卻被他伸手按住了後頸。他的手心暖暖的,帶著點鐵鍁的鐵鏽味。

“英子,”李明遠的聲音有點啞,“等開春,菠菜長出來了,我就……”

“啥?”英子的心跳得像揣了隻兔子。

“沒啥。”他忽然鬆開手,站起來往遠處走,“我去看看老鄭把籬笆修好了沒。”

英子看著他的背影,深藍色的棉襖在白雪地裡格外顯眼,心裡像被麥餅噎了下,又暖又脹。她摸了摸剛種好的菠菜坑,悄悄說:“快長出來吧。”

(四)

傍晚回家時,雪又下了起來,比早上的密,像撒了把柳絮。老鄭扛著修好的籬笆樁,哼著小調走在最前麵,雪落在他的絡腮胡上,像粘了把棉花。張大爺被李明遠背著,趴在他背上打盹,口水差點流到他的棉襖上。

“慢點走,”英子在後麵喊,“彆顛著張大爺。”

“沒事。”李明遠回頭笑,腳步放得更穩了,“他昨晚說夢話,還惦記著坡地的麥子呢。”

王嬸在院裡掃雪,看見他們回來,趕緊掀開門簾:“快進來暖和暖和,炕都燒好了。”

灶房裡,野兔湯又熱了一遍,麥餅在灶台上餾得軟軟的。老鄭把籬笆樁靠在牆角,搓著凍紅的手:“明兒把籬笆紮起來,開春就能圈塊地種菜了。”

“種點豆角和黃瓜,”英子接過王嬸遞的熱湯,“搭個架子讓它們爬,能結好多。”

李明遠把張大爺放在炕邊,幫他脫了鞋蓋好被子,聞言說:“再種點向日葵,長得比人高,秋天能嗑瓜子。”

“還得種點辣椒,”老鄭咂咂嘴,“燉兔肉不放辣椒沒滋味。”

張大爺迷迷糊糊地哼了聲:“彆忘了種麥子……”

眾人都笑了,王嬸擦著碗說:“忘不了,你李大哥早就把麥種備好了。”

晚飯後,雪還沒停,院門關不嚴,冷風“嗚嗚”地往裡灌。李明遠找了塊木板頂在門後,又往灶膛裡添了些柴,火光把每個人的臉都映得紅撲撲的。

“玩個遊戲吧?”老鄭提議,“猜謎語,輸了的喝雪水。”

“我先來!”王嬸搶著說,“小時穿黑衣,大時穿綠袍,水裡過日子,岸上來睡覺——打一動物。”

“青蛙!”英子立刻答上來,她小時候在河邊見過蝌蚪變青蛙,黑色的小蝌蚪拖著尾巴,長大了就穿“綠袍”。

老鄭輸了,苦著臉灌了口雪水,凍得直哆嗦:“該英子了!”

英子想了想:“有麵無口,有腳無手,聽人說話,陪人吃酒——打一物。”

“桌子!”李明遠答得快,他剛擦完桌子,木紋裡還沾著雪水的濕氣。

老鄭又輸了,哀嚎著再喝一口。輪到李明遠,他慢悠悠地說:“白胖娃娃泥裡藏,腰身細細心眼多——打一蔬菜。”

“蓮藕!”英子和王嬸同時喊出來,相視一笑。

老鄭徹底蔫了,捧著肚子喊:“不玩了不玩了,再喝雪水該凍成冰坨了!”

灶房裡的笑聲混著窗外的雪聲,像煮在鍋裡的甜湯,咕嘟咕嘟冒著泡。英子看著李明遠,他正幫張大爺掖被角,側臉在火光裡顯得格外柔和,她忽然想起下午在坡地他沒說完的話,心跳又開始亂了。

(五)

夜深了,雪還在下,把窗戶糊成了白茫茫一片。英子躺在被窩裡,聽著隔壁李明遠和老鄭的鼾聲,還有王嬸偶爾的囈語。她摸了摸枕邊的菠菜籽布包,心裡像長了草。

“英子。”窗外傳來李明遠的聲音,很輕,像怕驚了雪。

英子披衣下床,推開門,見他站在雪地裡,棉襖上落滿了雪,像個雪人。“咋還沒睡?”

“給你這個。”他遞過個小木盒,雕花的蓋子上刻著朵桃花,是他白天用刨子做的。英子開啟一看,裡麵放著枚銅戒指,上麵歪歪扭扭地刻著個“英”字。

“我……我不會打首飾,”李明遠的臉在雪光裡泛著紅,“等開春了,我去鎮上給你打個銀的。”

英子捏著戒指,冰涼的金屬貼著掌心,心裡卻燙得厲害。“我喜歡這個。”她把戒指套在無名指上,大小正好,“李大哥,你下午想說啥?”

李明遠望著她,眼裡的光比雪還亮:“我說,等菠菜長出來,我就娶你。”

雪“簌簌”地落,蓋住了他的話音,卻蓋不住英子驟然加快的心跳。她看著他凍得發紅的鼻尖,忽然踮起腳,把自己的棉帽摘下來,戴在他頭上——棗紅色的帽子沾著她的體溫,落在他深藍色的棉襖上,像雪地裡開出朵花。

“我等你。”英子的聲音輕得像雪,卻清晰地鑽進他耳朵裡。

李明遠把她攬進懷裡,棉襖裹住兩人,雪落在他們的發梢,很快就化了。他低頭時,看見她戒指上的“英”字,在雪光裡閃著細碎的光。

“開春就娶。”他又說了一遍,像在對她保證,又像在對這漫天大雪起誓。

雪還在下,卻好像不那麼冷了。灶房的火光從窗紙透出來,在雪地上投下團暖黃的光暈,把兩個依偎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根擰在一起的棉線,再也拆不開了。坡地的菠菜籽在土裡安睡著,等著雪化,等著發芽,等著見證那個藏在雪地裡的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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