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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的日子 第1章 驚蟄的雷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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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驚蟄的雷聲

驚蟄的第一聲雷,是後半夜炸響的。

李明遠是被震醒的。他猛地坐起身,摸向枕邊的油燈,手指剛碰到燈盞,就聽見窗外“嘩”地一聲——不是雨聲,是院角那棵老榆樹的枯枝被雷劈斷了,正砸在柴棚頂上。他披了件棉襖就往外衝,剛推開屋門,就看見英子舉著油燈站在簷下,頭發被風吹得亂糟糟的。

“彆出去!”英子的聲音被雷聲劈得七零八落,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急,“柴棚那邊有火星!”

李明遠這才注意到,柴棚的茅草頂被枯枝砸穿了個洞,火星正從洞裡往外竄,像受驚的螢火蟲。他抄起牆角的水桶就往柴棚跑,英子舉著油燈緊隨其後,燈芯在風裡突突跳,把兩人的影子投在泥地上,忽長忽短,像兩隻慌張的螞蚱。

“潑這邊!”英子指著洞眼下方的乾草堆,李明遠手起桶落,冷水“嘩”地潑下去,火星“滋啦”一聲縮了回去,卻沒徹底滅,煙絲順著茅草縫往外冒,帶著股焦糊味。英子趕緊扯下頭上的藍布帕子,蘸了水往煙眼裡堵,帕子瞬間就被燙出了幾個洞。“用濕柴壓!”她喊,聲音都劈了。

李明遠反應過來,抱起旁邊碼著的濕鬆針就往上蓋。鬆針是前幾天剛拾的,還帶著雪水的潮氣,一壓上去,煙就蔫了大半。兩人忙活到後半夜,直到摸著柴棚頂再沒一絲熱氣,才互相看著笑——李明遠的棉襖前襟全濕了,英子的帕子成了篩子,頭發上還沾著幾根焦黑的茅草。

“這雷來得邪乎。”李明遠蹲在門檻上,把油燈往英子那邊推了推,好讓光多照照她凍得發紅的手。油燈芯爆出個火星,照亮了她鼻尖上的泥點。“往年驚蟄雷,都是慢悠悠滾過來的,哪像今天,跟扔炮仗似的。”

英子沒接話,正低頭擺弄手裡的麥種。那是昨天剛選出來的良種,飽滿得像小元寶,被她用布包著揣在懷裡,剛才忙亂中也沒撒手。“你看。”她把麥種倒在掌心,借著燈光,能看見種皮上細密的紋路,“這紋路深的,準能長出好苗。”

李明遠湊過去看,鼻尖差點碰到她的手背。“還是你心細。”他想起去年秋收,英子蹲在麥地裡,把麥粒一顆顆挑出來,說“土地不騙人,你糊弄它,它就糊弄你”。那時他還笑她小題大做,現在才懂,她守的不是麥種,是一家人的口糧。

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天邊透出點魚肚白。柴棚頂的窟窿透著亮,像隻圓溜溜的眼睛。英子忽然站起來,往院外走:“我去看看張大爺家的牛棚,他家老黃牛懷著崽,怕驚著。”

李明遠趕緊跟上:“我跟你去。”

張大爺家在村東頭,離得不遠,兩人踩著濕漉漉的田埂走,露水把褲腳都打濕了。路過曬穀場時,英子忽然停住腳,指著場邊的石碾子:“你看!”

石碾子旁邊的凍土,裂開了道細縫,縫裡冒出點綠——是棵野薺菜,頂著層薄霜,葉子蜷著,卻硬挺著沒蔫。李明遠蹲下去摸了摸凍土,冰碴子硌得手生疼:“這丫頭片子,比你還犟。”

英子被逗笑了,眼角的細紋都亮了:“等天暖了,這片場院就能種春麥了。”她指著碾子周圍的空地,“去年的麥茬還在,翻一遍土,正好當肥料。”

說話間就到了張大爺家。老黃牛果然在牛棚裡轉圈,鼻孔裡噴著白氣,蹄子刨得泥地坑坑窪窪。張大爺正舉著鞭子,卻捨不得抽,急得直歎氣:“這犟脾氣,跟你李叔一個樣!”看見他們進來,眼睛一亮,“正好!英子來得巧,快幫我摸摸它肚子,是不是崽在哄?”

英子走過去,把耳朵貼在牛腹上,老黃牛居然乖了,不再刨蹄子,呼哧呼哧地喘著氣。“是在動呢,小崽子挺歡實。”她抬頭笑,臉上沾著的泥點都在發光,“大爺,給它喂點溫水,再加點麥麩,彆喂冷草料了。”

張大爺連連點頭,轉身去拌飼料。李明遠看著英子摸牛背的手,動作輕輕的,像在撫摸易碎的瓷器。他忽然想起去年她也是這樣,把受了驚的小羊羔抱在懷裡,整夜沒睡。

回村的路上,太陽已經爬上山頭,把田埂曬得冒起白煙。英子忽然蹲下身,從石縫裡摳出棵野蒜,在衣襟上擦了擦就往嘴裡塞,辣得直縮脖子,眼淚都出來了。“好吃不?”李明遠問,伸手想替她擦眼淚,卻被她拍開。

“你嘗嘗。”英子把另一棵遞過來,眼裡還汪著淚,嘴角卻翹著。李明遠接過來,剛咬一口,辣勁就從舌尖竄到天靈蓋,像是吞了團火。英子笑得直不起腰,手裡的麥種都撒了兩顆,趕緊撿起來,吹了吹上麵的土:“這叫‘醒土’,野蒜冒頭,就該翻地了。”

兩人扛著鋤頭往自家地走時,村裡已經熱哄起來。老鄭扛著犁杖從河邊過,喊他們:“去翻地?算我一個!我家那二畝地,正愁沒人搭夥呢!”王嬸挎著籃子,裡麵裝著剛蒸的玉米餅,塞給英子一塊:“墊墊肚子,翻地費力氣。”餅子還熱乎,帶著玉米的甜香。

到了地裡,李明遠掄起鋤頭就往下砸,凍土“咚”地彈了彈,隻留下個白印。“邪門了,這土比去年硬多了。”他甩了甩胳膊,虎口有點麻。英子卻不慌,從籃子裡掏出個小瓦罐,倒出些黑色的粉末,往土裡撒了點,又澆了瓢河水。“等會兒再刨。”她指著粉末,“這是去年的草木灰,摻了灶心土,能鬆勁。”

李明遠半信半疑,蹲在旁邊看。果然,一袋煙的功夫,剛才還硬邦邦的土塊,邊緣居然有點發潮,用手一掰就散了。“神了!”他拿起鋤頭再砸,“噗”地就陷下去半寸。英子笑著掄起鋤頭,動作比他還快,汗珠順著下巴往下掉,砸在土裡,洇出個小小的濕痕。

“你看這塊。”英子指著地壟邊的一簇枯草,下麵的土是黑的,捏起來能成團,“這是‘活土’,埋種子最合適。”她用手扒開草,土裡鑽出隻蚯蚓,扭著身子鑽進更深的地方。“蚯蚓都醒了,咱們也得趕在穀雨前把麥種播下去。”

李明遠看著她的手,指甲縫裡嵌著泥,卻比任何時候都乾淨。他忽然覺得,這驚蟄的雷聲哪裡是嚇人的,分明是喊大家:“醒醒,該乾活了!”就像英子手裡的麥種,裹著一冬天的勁兒,就等這聲雷,好鑽出土來,看看這春天到底有多熱哄。

日頭爬到頭頂時,兩人已經翻了半畝地。土塊被敲得粉碎,像鋪了層碎金子。英子把麥種倒在簸箕裡,迎著光挑揀,把最飽滿的那些撿出來,放在貼身的布兜裡。“這些當‘頭播’,先種下去,能長出最早的苗。”她的聲音裡帶著點期待,像個藏了糖的孩子。

李明遠靠在鋤頭上,看著她的側臉。陽光從她發梢漏下來,織成了張暖融融的網。遠處,老鄭的犁杖在地裡劃出第一道深溝,王嬸的玉米餅香飄了過來,張大爺家的老黃牛“哞”地叫了一聲,像是在應和。他忽然覺得,這雷聲、這凍土、這帶著泥味的風,還有眼前這個捧著麥種的姑娘,就是最好的日子——不用急,不用慌,隻要一鋤頭一鋤頭往下刨,日子就會像麥種一樣,紮下根,冒出芽,結出沉甸甸的穗子。

英子似乎察覺到他在看,轉頭笑了:“發啥呆?快來幫我劃溝!”她手裡的小木棍在地上劃著淺痕,像在寫一封給土地的信。

李明遠笑著跑過去,鋤頭在手裡轉了個圈,穩穩落進土裡。“來嘍!”

這一鋤下去,驚起了隻螞蚱,蹦蹦跳跳地竄向遠處的麥田。陽光正好,風裡都是麥香——哦不,是麥種的香,是泥土的香,是英子發間草屑的香。驚蟄的雷聲早停了,可這地裡的動靜,比雷聲還熱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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