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的日子 第6章 血火裡的成長
血火裡的成長
(一)
鬆井的部隊終於動了真格。
這天清晨,濃霧還沒散儘,村東頭突然傳來“咻——轟”的尖嘯,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李明遠正在溶洞裡檢查新埋的土地雷引信,猛地被震得一個趔趄,手裡的竹筒掉在地上,硝石粉末撒了一地。
“是山炮!”老鄭的聲音從洞口傳來,帶著前所未有的慌張,“鬼子把炮拉到東山坡了,正對著溶洞打呢!”
李明遠衝出溶洞,趴在崖邊的巨石後往下看——東山坡上,兩門墨綠色的山炮正噴著火焰,炮彈呼嘯著砸向溶洞上方的岩壁,碎石像暴雨似的往下落,砸在灌木叢裡發出“劈啪”響。三十多個鬼子兵趴在炮位旁,動作規範得像教科書:裝彈、瞄準、擊發,每一步都透著訓練有素的冷峻。
“他們在測彈道!”張大爺拄著柺杖趕來,臉色比紙還白,“想炸塌咱們的主洞口!”
果然,第三發炮彈精準地落在溶洞入口的藤蔓上,“轟隆”一聲,藤蔓被炸得粉碎,露出後麵黑黢黢的洞口。碎石堵了一半,幸好早有準備——入口內側用粗木梁撐著,才沒徹底塌掉。
“撤進二道洞!”李明遠大喊。二道洞是上個月剛挖的備用通道,比主洞更隱蔽,入口藏在主洞深處的水潭後麵,隻有潛水才能進去。
英子帶著婦女和孩子先撤,抱著糧食袋蹚過齊腰深的水潭,冷得牙齒打顫也沒人敢吭聲。男人們扛著土槍和土地雷斷後,李明遠最後一個撤,臨走前點燃了主洞門口的引信——那裡埋著二十多個土地雷,連成一串,是給衝進來的鬼子準備的。
剛鑽進二道洞,就聽見主洞方向傳來密集的爆炸聲,震得水潭裡的水都在晃。“應該能擋一陣子。”老鄭抹了把臉上的水珠,卻沒什麼底氣——鬼子的山炮太厲害,土雷的威力根本沒法比。
二道洞又窄又暗,隻能容一人側身通過,石壁上滲著水,滑得站不住腳。張大爺年紀大,被兩個小夥架著走,喘著粗氣說:“鬆井這是學乖了,知道硬衝吃虧,改用炮轟……這就是他們學的‘規範化戰術’,咱們得用土辦法破。”
“咋破?”狗剩背著受傷的栓柱,累得直喘氣。他們剛纔在轉移時,栓柱為了搶運藥箱,被炮彈碎片劃傷了腿,血順著褲腳往下滴。
英子突然停住腳,指著洞頂的鐘乳石:“把這些石頭鑿下來,堆在通道裡,鬼子進來就得爬,咱們在上麵扔土炸彈。”她的聲音在狹窄的洞裡回蕩,帶著股狠勁,“他們有炮,咱們有石頭;他們走得齊,咱們就讓他們爬著走!”
李明遠立刻點頭:“老鄭帶兩個人鑿石頭,我去前麵看看有沒有更寬的地方,能架起咱們的土炮。”
所謂的“土炮”,是村裡的鐵匠用廢鐵桶做的,能把點燃的火藥包打出去,射程隻有幾十步,卻勝在動靜大,能嚇唬人。上次打埋伏用過一次,效果不錯。
(二)
鬼子的炮擊持續了整整一個上午。溶洞上方的岩壁被炸得千瘡百孔,主洞口徹底被堵死,碎石堆得像座小山。鬆井站在東山坡上,舉著望遠鏡看了半天,嘴角露出一絲冷笑:“中國人的土洞,終究擋不住皇軍的炮彈。”
他揮了揮手,二十個鬼子兵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小心翼翼地往溶洞入口摸。領頭的軍曹受過工兵訓練,手裡拿著探雷器,金屬探頭在地上掃來掃去,發出“滋滋”的輕響。
“報告少佐,前方五十米發現金屬反應!”軍曹單膝跪地,聲音裡帶著緊張。
鬆井走到近前,用軍靴踢了踢地上的碎石:“是他們的土地雷,挖出來,引爆。”
兩個鬼子兵拿出工兵鏟,小心翼翼地挖開浮土,果然露出個竹筒做的土地雷,引線連著旁邊的灌木。軍曹拿出鉗子,正要剪斷引線,突然發現引線是用麻繩做的,上麵纏著細鐵絲——這是英子想出的法子,鐵絲能導電,麻繩浸了煤油,一剪就著。
“不好!”軍曹剛要鬆手,引線已經“騰”地冒出火苗,順著麻繩飛快地燒向竹筒。
“快跑!”鬆井大喊著往後退。
“轟隆——”土地雷炸了,緊接著是一連串的爆炸聲,二十多個土地雷連環引爆,碎石和鐵屑像下雨似的砸下來,衝在前麵的五個鬼子兵瞬間被埋在土裡,慘叫聲都沒來得及發出。
鬆井被氣浪掀倒在地,眼鏡摔碎了一片,看著眼前的碎石堆,眼裡噴出火來:“廢物!連土造的炸彈都躲不過!”他從腰間拔出手槍,對著天空放了兩槍,“給我衝!誰先衝進洞,賞大洋五十!”
重賞之下,剩下的鬼子兵紅了眼,舉著槍往碎石堆後麵衝。他們踩著同伴的屍體,用刺刀撥開灌木,終於摸到了被堵死的主洞口。
“報告少佐,洞口被堵死了!”一個士兵大喊。
鬆井喘著粗氣走過來,看著堵死的洞口,突然笑了:“堵死了纔好。他們沒吃沒喝,最多撐三天,咱們就在外麵守著,等他們出來投降。”他下令,“派十個人輪流看守,其他人去村子裡搜糧,順便……把他們的田埂挖了,讓他們秋天顆粒無收。”
鬼子兵領命而去,很快,村裡就傳來了“叮叮當當”的砸石頭聲——他們在拆村民的房子,用石頭填田埂,把剛長出來的麥苗連根拔起。
溶洞裡的人們聽得真切,栓柱掙紮著要出去,被李明遠按住:“現在出去就是送死!”
“他們在毀咱們的麥子!”栓柱急得眼淚直流,“那是咱們用血汗種的啊!”
王嬸抱著孩子,看著洞頂的水珠滴在地上,哭著說:“這日子啥時候是個頭啊……他們有炮,有探雷器,咱們就這點土辦法……”
張大爺重重地咳嗽了幾聲,用柺杖敲著地麵:“哭啥!當年紅軍長征,比這難十倍!沒槍沒炮,不照樣打勝仗?他們毀麥子,咱們秋天再種;他們有探雷器,咱們就不用鐵做引信——用麻線,用草繩,讓他們的機器成擺設!”
他轉向李明遠:“明遠,你還記得趙隊長說的‘麻雀戰’不?分散開,打一下就跑,讓他們摸不著頭腦。咱們現在人少,不能跟他們硬拚,得讓他們守不住,耗不起。”
李明遠眼睛一亮:“您是說,派小隊出去襲擾?”
“對!”張大爺點頭,“讓老鄭帶兩個人,從暗道出去,繞到他們的炮位後麵,晚上放把火;讓英子帶幾個婦女,去河邊弄點淤泥,塗在鬼子的探雷器上,讓它失靈;孩子們熟悉山路,去他們的糧隊必經之路埋‘石雷’——不用炸藥,就用大塊石頭,讓他們的糧車翻車。”
“石雷?”狗剩好奇地問。
“就是把石頭鑿個坑,裡麵放幾塊碎玻璃,用樹葉蓋住,”張大爺笑了,“鬼子踩上去,腳底板就得開花,比炸彈還疼!”
(三)
夜色像塊黑布,把山林裹得嚴嚴實實。老鄭帶著兩個小夥,從溶洞最隱秘的暗道出了洞——那是個僅容一人爬行的石縫,出口藏在山澗的瀑布後麵,平時誰也想不到。
他們光著腳,踩著濕滑的石頭往鬼子的炮位摸。老鄭手裡攥著個油布包,裡麵是英子熬的桐油,沾了就燒,還滅不掉。快到東山坡時,他示意小夥們停下,自己趴在草叢裡觀察——鬼子的炮位旁搭了個帳篷,兩個哨兵抱著槍打盹,炮身上蓋著防雨布,旁邊堆著幾箱炮彈。
“等我訊號。”老鄭低聲說,像隻狸貓似的摸過去。他繞到帳篷後麵,用匕首割開防雨布,把桐油倒在炮身上,又往帳篷門口扔了塊石頭。
“誰?”哨兵驚醒,舉著槍往這邊走。
老鄭趁機點燃火把,往炮身上一扔,“騰”地一聲,火焰順著桐油竄起來,瞬間把兩門山炮裹在裡麵。帳篷也被引燃了,裡麵的炮彈“砰砰”地炸響,雖然威力不大,卻把剩下的鬼子兵嚇得魂飛魄散。
“撤!”老鄭帶著小夥們往回跑,身後傳來鬆井氣急敗壞的吼聲,還有機槍“噠噠”的掃射聲,子彈在身邊的石頭上濺起火星。
同一時間,英子帶著王嬸和兩個婦女,在河邊挖了淤泥,往鬼子白天用過的探雷器上抹——那些探雷器被鬼子隨意扔在山坡上,她們趁著夜色,摸到近前,把淤泥厚厚地塗在探頭上,又用樹葉蓋好,看起來跟沒動過一樣。
“這法子能行嗎?”王嬸有點擔心,手上的淤泥腥得刺鼻。
“肯定行。”英子拍了拍手,“張大爺說,探雷器是靠金屬感應的,淤泥裡有土,能擋住感應。明天他們用,準失靈。”
孩子們的行動也很順利。狗剩帶著三個小夥伴,在鬼子運糧的必經之路——一道狹窄的山梁上,挖了十幾個坑,每個坑裡放一塊帶尖的石頭,上麵鋪著青草和浮土。最險的地方,他們還推了幾塊大石頭,用藤蔓拴著,隻要鬼子的糧車經過,就砍斷藤蔓。
第二天一早,鬼子的糧隊果然來了。三輛馬車,由六個鬼子兵護送,慢悠悠地往炮位方向走。走到山梁時,頭輛馬車的輪子突然陷進坑裡,“哢嚓”一聲斷了,車上的糧袋滾了一地。
“八嘎!”車夫罵著,剛要下車,腳下一滑,踩進了石坑裡,疼得“嗷嗷”叫,腳底板被尖石劃開個大口子,血順著草鞋往下淌。
後麵的馬車想繞過去,狗剩在山上看得真切,一刀砍斷藤蔓,幾塊大石頭“轟隆隆”地滾下來,正好砸在第二輛馬車上,把車轅砸斷了。
護送的鬼子兵慌了神,舉著槍往山上亂打,卻連個人影都沒看見。等他們好不容易把糧車弄出來,已經耽誤了兩個時辰,鬆井的部隊早飯都沒吃上。
(四)
接連三天,鬼子被折騰得夠嗆。炮被燒了一門,探雷器失靈,糧車總出意外,連喝水的河邊都被英子她們扔了些毒草——不會死人,卻能讓人拉肚子。
鬆井的部隊裡,有一半士兵拉得站都站不穩,剩下的也累得眼冒金星。這天中午,他正坐在帳篷裡發脾氣,一個軍曹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少佐,二龍山的遊擊隊打過來了!有一百多人,帶著機槍!”
鬆井猛地站起來,跑到山坡上一看,果然看見二龍山方向塵土飛揚,隱約有紅旗在動,還傳來“砰砰”的槍聲。“撤!”他當機立斷,“遊擊隊人多,咱們腹背受敵,先回鎮上!”
其實,那不是遊擊隊主力,是趙隊長帶著二十多個人,故意揚起塵土,放槍製造動靜,配合村裡的襲擾。他們算準了鬆井已經被拖垮,一嚇就會跑。
看著鬼子的隊伍狼狽地往鎮上撤,溶洞裡的人們終於鬆了口氣。李明遠帶著人從暗道出來,看著被炸得亂七八糟的山梁,還有田埂上被填的石頭,眼裡像著了火。
“他們毀了咱們三畝麥苗。”英子蹲在地裡,看著被連根拔起的幼苗,眼淚掉在土裡,“這可是咱們春天最用心種的地。”
老鄭撿起根被踩斷的麥穗,穗子還沒灌漿,卻已經有了飽滿的形狀:“沒事,咱們再種。晚是晚了點,種點蕎麥,能收一季。”
張大爺拄著柺杖,看著遠處鬼子撤退的方向,歎了口氣:“這隻是暫時的。鬆井回去,肯定會學乖,下次來,說不定帶更厲害的武器,用更毒的招。”他轉向李明遠,“咱們得記著這次的教訓——他們有規範化的戰術,咱們就得有更靈活的土辦法;他們有新武器,咱們就得琢磨怎麼破。”
李明遠點點頭,撿起塊被炮彈炸碎的鐵片,在手裡掂了掂:“下次,咱們的土地雷要用瓷管做,讓他們的探雷器測不出來;土炮要做得更準,能打他們的馬;還得挖更多的暗道,讓他們摸不清咱們在哪。”
栓柱被兩個小夥扶著,腿上的傷口還在滲血,卻笑著說:“我還能打!等我傷好了,就去學做土地雷,比這次的更厲害!”
孩子們也七嘴八舌地說:“我們去學放哨,看得更遠!”“我們去挖更多的陷阱,讓鬼子天天掉溝裡!”
夕陽把山林染成了金紅色,炸塌的溶洞入口在餘暉裡像道傷疤,卻擋不住從暗道裡鑽出來的人們。他們臉上帶著傷,眼裡卻有光,手裡攥著的不是鋼槍大炮,是磨尖的石刀、沒炸響的土炸彈,還有剛從土裡撿起來的麥種。
英子把麥種揣進懷裡,像揣著團火。她知道,這一仗贏了,卻付出了代價——被毀的麥田,受傷的同伴,還有那些永遠留在土地裡的鮮血。但他們也學會了很多:學會了用淤泥對付探雷器,用桐油燒大炮,用石頭代替炸藥;學會了在炮擊時躲進更深的洞,在撤退時保護糧食和藥品;學會了在絕望裡找希望,在血火裡一點點長大。
“回家吧。”李明遠拉起英子的手,她的手心全是繭子,卻很有力。
“回家。”英子點點頭,跟著他往村裡走。身後,老鄭他們已經開始清理被填的田埂,張大爺在教孩子們辨認哪些草有毒,能用來對付鬼子。
風裡飄著硝煙和泥土混合的味道,很難聞,卻讓人踏實。因為他們知道,隻要這片土地還在,隻要他們還在,就總能想出辦法,總能把種子種下去,總能在血和淚的教訓裡,長出更堅韌的希望。
而那些帶著傷疤的成長,那些用土辦法對抗洋武器的智慧,那些寧願站著死也不跪著生的骨氣,正是這片土地上最鋒利的武器——比任何炮彈都堅硬,比任何戰術都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