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的日子 第9章 烽煙裡的春信
烽煙裡的春信
(一)
娘子關的風裹著雪籽,抽在人臉上像小刀子。秋收連駐守在關隘西側的山腰陣地,凍土被炮彈翻得亂七八糟,露出下麵褐紅色的泥土,混著未燃儘的彈片,在雪光裡泛著冷硬的光。
李明遠縮在掩體裡,用凍得發僵的手給步槍上油。槍管上的烤藍早就磨沒了,露出銀灰色的鐵胎,上麵布滿細密的劃痕——那是上個月和鬼子拚刺刀時,被三八式步槍的刺刀劃下的。
“連長,炊事班送熱湯來了!”通訊員小趙頂著風雪鑽進來,懷裡抱著個鐵皮桶,桶壁上結著層薄冰。
李明遠接過搪瓷碗,熱燙的霧氣撲在臉上,帶來一陣短暫的暖意。他看見小趙的耳朵凍得通紅,上麵結著層白霜,就把自己的耳罩摘下來遞過去:“戴上,彆凍掉了。”
小趙嘿嘿笑了兩聲,也不客氣,往耳朵上一套:“還是連長的耳罩暖和!”他蹲在李明遠身邊,喝著熱湯,忽然壓低聲音,“英子姐托人捎來東西了,在我包裡呢。”
李明遠的心猛地一跳,手裡的湯碗晃了晃,燙得手指發麻也沒察覺。
自雙羊河戰鬥後,英子就被調到了後方醫院,兩人已經一個多月沒見過麵。偶爾有書信往來,也都是寥寥數語——在這烽火連天的日子裡,連思念都變得奢侈。
他跟著小趙鑽出掩體,風雪瞬間灌進領口,凍得他打了個哆嗦。小趙從揹包裡掏出個布包,遞過來時眼裡閃著促狹的光:“英子姐說,裡麵是給你縫的手套,還有……還有點彆的。”
布包是用破軍裝改的,針腳密密匝匝,邊緣還繡著朵歪歪扭扭的小雛菊——那是英子最擅長的花樣。李明遠解開繩結,裡麵果然有雙棉手套,灰色的粗布麵,裡麵絮著軟軟的蘆花,摸上去暖烘烘的。
手套下麵,壓著個油紙包,開啟一看,是幾塊烤得焦黃的麥餅,上麵還留著芝麻的焦痕。最底下,藏著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紙條。
李明遠捏著紙條,手指微微發顫。掩體裡的戰士們正圍著鐵皮桶搶熱湯,沒人注意到他的異樣。他走到背風的角落,小心翼翼地展開紙條。
英子的字跡娟秀,卻帶著點倉促的潦草,像是在忙碌中擠時間寫的:“明遠哥,聽說娘子關冷,手套是用傷員換下的破軍裝拆的棉絮,蘆花是後山采的,戴著能暖和點。麥餅是炊事班給的麵粉,我偷偷多烤了會兒,你愛啃焦的。彆總想著往前衝,你得活著回來,我還等著跟你一起種麥子呢。”
最後那句“種麥子”,筆畫被描得很深,紙背都透出了墨跡。
李明遠的鼻子突然一酸,眼眶被熱氣熏得發潮。他想起去年在老油坊,英子蹲在麥垛旁,手裡攥著粒麥種,說“等打完鬼子,咱就把地翻了,種上最好的麥種”。那時的風是暖的,陽光是軟的,連空氣裡都飄著麥香。
而現在,他們隔著槍炮聲,隔著風雪,隻能用這樣笨拙的方式,傳遞著最樸素的牽掛。
他把麥餅揣進懷裡,貼身的位置,能感受到那點殘存的溫度。手套套在手上,蘆花蓬鬆地鼓起,正好護住凍裂的指關節——英子總是這樣,知道他握槍的手最容易受凍。
“連長!鬼子又開始炮擊了!”觀察哨的喊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李明遠迅速將紙條疊好,塞進內衣口袋,轉身抓起步槍:“各就各位!準備戰鬥!”
(二)
炮擊比想象中更猛烈。鬼子的九二式步兵炮像瘋了似的往山腰陣地砸,凍土被掀起來又落下,掩體頂上的積雪混著碎石嘩嘩往下掉。
“注意隱蔽!”李明遠吼著,把身邊一個新兵按進掩體。炮彈的呼嘯聲就在頭頂炸開,震得他耳朵嗡嗡作響,嘴裡滿是鐵鏽味。
炮擊持續了半個多小時,當硝煙稍稍散去時,鬼子的步兵開始衝鋒了。黑壓壓的一片,端著刺刀,像潮水似的往山上湧。
“打!”李明遠扣動扳機,子彈精準地擊中一個鬼子的胸膛。
重機槍在陣地兩側怒吼,手榴彈像冰雹似的砸進敵群,爆炸聲此起彼伏。戰士們的呐喊聲、槍聲、鬼子的慘叫聲混在一起,在風雪裡激蕩。
李明遠的槍法越來越準,他知道,每多打倒一個鬼子,身後的土地就多一分安寧,英子期盼的“種麥子”的日子,就離得近一分。
戰鬥正膠著時,右翼突然傳來一陣混亂的叫喊——鬼子派了個小隊,從側麵的懸崖爬上來,想繞到陣地後方偷襲。
“二排跟我來!”李明遠喊著,抓起刺刀就衝了過去。
懸崖邊的雪地裡,雙方瞬間絞殺在一起。刺刀捅進肉體的悶響、骨頭斷裂的脆響、嘶啞的呐喊聲,在狹窄的崖邊回蕩。李明遠的刺刀捅進一個鬼子的小腹,抽出來時帶出一串滾燙的血,濺在他臉上,瞬間就凍成了冰碴。
一個鬼子從側麵撲過來,刺刀直逼他的後心。李明遠猛地轉身,用槍托砸向對方的臉,鬼子慘叫著倒下,他順勢一腳將其踹下懸崖。
“連長小心!”小趙的喊聲剛落,李明遠就覺得後背一陣劇痛,像被燒紅的烙鐵燙了一下。他踉蹌著回頭,看見一個鬼子舉著刺刀,獰笑地看著他。
就在這時,一聲清脆的槍響,那鬼子應聲倒下。
李明遠回頭,看見小趙正舉著步槍,槍口還冒著煙。“連長,你沒事吧?”
他想說話,卻覺得喉嚨發緊,一張嘴,血沫子就湧了出來。後背的傷口火辣辣地疼,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裡麵攪動。
“彆管我!守住陣地!”李明遠推開小趙,掙紮著站起來,卻眼前一黑,栽倒在雪地裡。
失去意識前,他恍惚看見英子的臉,她蹲在麥地裡,手裡捧著金黃的麥穗,笑著對他說:“明遠哥,你看,今年的麥子長得多好。”
(三)
李明遠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鋪著乾草的土炕上,身上蓋著厚厚的棉被。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牆上投下格子狀的光斑,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藥味。
“你醒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李明遠轉過頭,看見英子正坐在炕邊,眼睛紅紅的,手裡拿著塊沾了藥的布條。
“英子……”他想坐起來,卻被後背的劇痛釘在炕上,隻能重新躺下,“我這是在哪?”
“在後方醫院的臨時病房,”英子的聲音有點哽咽,她低下頭,用沾了藥的布條輕輕擦拭他胳膊上的擦傷,“你昏迷了三天三夜,醫生說……說子彈離心臟就差寸許。”
李明遠這才感覺到,後背纏著厚厚的繃帶,每動一下都牽扯著劇痛。他想起崖邊的戰鬥,想起那聲槍響,想起小趙焦急的臉。
“陣地……守住了嗎?”
“守住了,”英子點點頭,眼眶又紅了,“小趙說,你把鬼子打退了,還抓了三個俘虜。王團長說,秋收連立了大功。”
李明遠鬆了口氣,嘴角扯出個虛弱的笑。隻要陣地還在,就好。
英子喂他喝了點水,又從包裡掏出個小布包:“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麼?”
開啟一看,是一小袋炒熟的麥子,金黃飽滿,散發著焦香。“這是我用醫院後麵的空地種的,剛收的,炒了點,你嘗嘗。”
李明遠捏起一粒,放進嘴裡,慢慢嚼著。麥香混合著淡淡的焦味,在舌尖彌漫開來,和記憶裡老油坊的味道一模一樣。
“好吃嗎?”英子期待地看著他。
“嗯,”李明遠點頭,“比去年的還香。”
英子笑了,眼裡的淚卻掉了下來,砸在他的手背上,滾燙的。“明遠哥,你答應我,以後彆再這麼拚命了好不好?你要是……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
她沒說下去,隻是用手緊緊攥著他的衣角,指節都白了。
李明遠抬起手,想擦去她的眼淚,卻發現自己的手還在抖。他隻能用儘力氣,輕聲說:“彆哭,英子。你看,我這不好好的嗎?等我好了,咱還得一起種麥子呢。”
英子吸了吸鼻子,用力點頭:“嗯!等你好了,咱就去蟠龍鎮,找塊最好的地,種上最好的麥種,等到秋天,收滿滿一倉的麥子。”
陽光透過窗欞,照在兩人臉上,帶著融融的暖意。病房外,隱約傳來戰士們訓練的口號聲,還有遠處隱約的炮聲,但在這小小的土屋裡,時間彷彿慢了下來,隻剩下麥香、藥味,和彼此眼中化不開的牽掛。
李明遠知道,戰鬥還沒結束,烽煙還將繼續。但隻要有這份牽掛在,有這份對“種麥子”的期盼在,他就有勇氣重新站起來,重新拿起槍,去守護這片他們深愛著的土地。
因為他知道,在這片土地上,不僅有炮火和硝煙,還有等待著他的人,和一個註定會到來的、麥浪翻滾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