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試錯清單 童年回憶與淚如雨下
童年回憶與淚如雨下
告彆了李阿姨,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在身後緩緩合上,也隔絕了屋內的煙火氣。我像一尾被衝上岸的魚,重新暴露在小鎮午後慵懶而粘稠的空氣裡。心,是亂的。李阿姨那些樸素的話語,像一顆顆投入湖中的石子,在我心底漾開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我開始漫無目的地遊蕩。
上海的街道是精緻的、理性的,每一條路都有明確的指向,像一張巨大的棋盤,催促著人不停地走向下一個目的地。而這裡不同。小鎮的街道是柔軟的、感性的,它們隨意地分岔,蜿蜒著伸向未知的角落,彷彿在說:彆急,慢慢走,生活不趕路。
我走過那家已經換了招牌的文具店。小時候,我曾扒在玻璃櫃台前,為了一支帶香味的自動鉛筆,和媽媽軟磨硬泡了整整一個下午。她最終還是買了,嘴上卻說著:“下次考試再退步,就罰你用鉛筆頭寫字。”
我路過那家依然飄著香氣的“王記”麵館。放學後,媽媽偶爾會帶我來這裡“改善夥食”,點一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麵。她總是把碗裡的牛肉都夾給我,自己隻吃幾根青菜,然後滿足地看著我狼吞虎嚥,說:“慢點吃,彆噎著,沒人跟你搶。”
這些瑣碎的、幾乎被我遺忘在記憶深處的片段,如今像被午後的陽光曬出了塵封的香氣,一點點鑽進我的鼻腔,酸澀了我的眼睛。我一直以為自己拚命逃離的,是一個缺乏溫情、隻有嚴厲管教的家。可原來,那些溫情一直都在,隻是被我後來青春期的叛逆和成年後的疏離,刻意地忽略了。
腳下的青石板路被歲月磨得光滑,縫隙裡長出了倔強的青苔。空氣中混合著泥土的芬芳、鄰家炒菜的油煙味,還有遠處隱約傳來的麻將牌清脆的碰撞聲。這一切都那麼熟悉,熟悉得讓我恍惚,彷彿我從未離開過,彷彿那個在上海寫字樓裡穿著高跟鞋、雷厲風行的銷售主管林意,隻是我做的一場漫長而疲憊的夢。
不知不覺間,我的腳步停在了一個被爬山虎和舊時光包裹的地方——鎮中心的小公園。
它比我記憶中更小,也更舊了。公園門口那對石獅子,被風雨侵蝕得麵目模糊,威嚴不再,倒添了幾分憨態可掬。鐵門上紅色的漆已經斑駁脫落,露出底下暗沉的鐵鏽,像一位老人的老年斑。
我走了進去,踩在厚厚的落葉上,發出“沙沙”的聲響,那是歲月的迴音。
公園裡很安靜,隻有幾個老人在石凳上下棋,偶爾傳來一兩聲中氣十足的“將軍”。幾個學齡前的孩子在不遠處的空地上追逐打鬨,銀鈴般的笑聲穿透了午後的寂靜,卻讓我感到一種更加深刻的孤獨。
我的目光,最終落在了那架孤零零的鞦韆上。
鐵鏈已經鏽跡斑斑,木質的坐板也有些開裂,上麵還刻著歪歪扭扭的“xxx到此一遊”。我走過去,伸出手,輕輕觸控著那冰涼的鐵鏈。一種奇異的觸感從指尖傳來,帶著鐵鏽的粗礪和時光的冰冷,瞬間將我拉回了二十多年前。
我彷彿看到了一個小小的我,穿著碎花連衣裙,紮著兩個羊角辮,坐在鞦韆上,雙腳興奮地晃蕩著。而我的身後,站著一個年輕的、愛笑的媽媽。
那時的媽媽,還沒有被生活的重擔壓彎脊背,她的眼睛裡有光,笑容裡有蜜。她總是忙得腳不沾地,一個人打幾份零工,像個不知疲倦的陀螺。但隻要我纏著她,用我最擅長的撒嬌和耍賴,她總會心軟。
“媽媽,就玩一會兒,就一會兒嘛!”我拉著她的衣角,仰著頭,把聲音拖得長長的。
她會無奈又寵溺地點一下我的額頭,說:“你呀,真是我的小祖宗。”然後放下手中的活計,牽著我的手,帶我來到這個小小的樂園。
“坐穩了!”她站在我身後,用那雙因為常年勞作而有些粗糙的手,輕輕地推著我的背。
鞦韆開始晃動,越蕩越高。風在耳邊呼嘯,我的笑聲和媽媽的叮囑混在一起,飛向了高高的天空。
“意意,慢一點,抓緊了!”
“媽媽,再高一點,我要飛起來!”
我閉上眼睛,感受著那種失重又自由的感覺,彷彿自己變成了一隻小鳥。而媽媽,就是我身後最堅實、最溫暖的風,無論我飛多高,她都在那裡,用她的力量托舉著我。
我記得有一次,我蕩得太高,一不小心從鞦韆上摔了下來,膝蓋磕破了一大塊皮,鮮血直流。我嚇得哇哇大哭。媽媽比我還慌張,她衝過來,一把將我抱進懷裡,聲音都在顫抖:“意意,怎麼樣?摔到哪裡了?給媽媽看看!”
她的眼圈瞬間就紅了,眼淚在裡麵打轉。她小心翼翼地吹著我的傷口,一邊吹一邊用幾乎是哀求的語氣說:“彆哭了,我的心肝,是媽媽不好,媽媽不該推那麼高的……”
那一刻,我忘記了疼痛,隻是愣愣地看著她。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我受傷,媽媽會比我還疼。她背著我一路小跑回家,給我清洗傷口,上藥,包紮。那天晚上,她抱著我睡,手一直輕輕地放在我的額頭上,好像生怕我發燒。
我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冰冷的鐵鏈。記憶的閘門一旦開啟,那些被歲月洪流衝刷到角落的畫麵,便爭先恐後地湧了出來。
我走到那個已經褪色的滑梯前。滑梯的扶手上,彷彿還殘留著媽媽掌心的溫度。她總是在下麵張開雙臂,一臉緊張地等著我滑下來,然後穩穩地接住我,把我抱個滿懷。
我走到那片長滿雜草的草坪。春天的時候,這裡會開滿蒲公英。媽媽會摘下一朵,教我鼓起腮幫子,用力一吹。那些白色的小傘,就帶著我的願望,飄向了遠方。
“媽媽,它們會飛到哪裡去呀?”我好奇地問。
她蹲下來,看著我的眼睛,溫柔地說:“它們會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找到新的土地,然後生根發芽,開出更多更漂亮的花。”她指著路邊一朵頑強鑽出石縫的小野花,眼神裡充滿了對生活的熱愛,“意意,你看這朵花,是不是很漂亮?生命是很頑強的,隻要有希望,就能開出花來。媽媽希望你,以後也能像它們一樣,不管遇到什麼困難,都能勇敢地活下去。”
她的聲音那麼輕,那麼柔,卻像一顆種子,落在了我幼小的心田裡。
我走到公園儘頭的那條長椅前,坐了下來。就是在這裡,那個夏天的傍晚,我看到了鄰居家的小胖因為媽媽出差而哭得撕心裂肺。我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懼,緊緊地抓住媽媽的衣角,仰頭問她:“媽媽,你永遠不會離開我吧?”
小小的我,坐在她的腿上,依偎在她溫暖的懷裡,聞著她身上淡淡的肥皂香。
媽媽愣了一下,隨即把我抱得更緊了,緊得幾乎讓我喘不過氣。她親吻著我的發頂,聲音堅定得像是在宣誓:“傻孩子,媽媽怎麼會離開你呢?媽媽永遠是你最堅實的後盾。”
……
“媽媽永遠是你最堅實的後盾。”
這句話,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我混沌的腦海。
那些曾經被歲月衝淡、被無數次爭吵掩蓋的溫馨畫麵,在此刻,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一幀一幀地在我眼前回放。
我終於明白了。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每次打電話,她都要不厭其煩地問我“吃了嗎”、“穿暖了嗎”,那不是嘮叨,是她不在我身邊時,唯一能表達關愛的方式。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她對我那麼嚴厲,要求我考第一,要求我出人頭地,那不是虛榮,是她希望我能有能力選擇自己的人生,不要像她一樣,被生活逼到彆無選擇。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她那麼固執地催我結婚,甚至不惜以斷絕關係相威脅。那不是不尊重我的選擇,而是李阿姨說的,是她對自己單親半生的辛苦和孤獨的投射,是她作為一個母親最深沉的恐懼——她害怕,害怕我步她的後塵,一個人麵對生活的風雨;她害怕,害怕有一天她不在了,這個世界上,就隻剩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連個知冷知熱的伴兒都沒有。
她那句在爭吵中脫口而出的:“我就是不想你像我一樣!換個燈泡都要自己!”——那不是一句氣話,那是她壓抑了半輩子,用血淚和辛酸凝結成的真心話啊!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受害者,是那個在單親家庭裡被母親嚴格管教、缺乏溫柔和愛的孩子。我用這種“受害者”的身份,心安理得地叛逆,心安理得地逃離,心安理得地用冷漠和疏遠來武裝自己。
可現在我才明白,我錯得有多離譜。
她不是不愛我,她是太愛我了。她把所有的愛和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卻用了一種最笨拙、最不討喜的方式。她像一隻刺蝟,用堅硬的刺來對抗全世界的風雨,也用這身刺,將最想擁抱的我,推得越來越遠。
而我,卻從未想過,要去看看她那堅硬外殼下,柔軟而傷痕累累的內心。
眼淚,再也抑製不住。
它不是緩緩地流下,而是像決堤的洪水,猛地衝出眼眶。起初是無聲的啜泣,肩膀劇烈地抖動,我用手死死地捂住嘴,不想讓這狼狽的哭聲驚擾了公園的寧靜。
可是,那些積壓了太久的委屈、愧疚、悔恨和心疼,像潮水一般,一波接著一波地衝擊著我早已脆弱不堪的防線。
我想起了陸揚。他用熱情點燃了我,又用自我和曖昧將我灼傷。我那時覺得,男人都是不可靠的。可現在我想,如果我能早點懂得母親的愛,或許我就不會那麼輕易地被陸揚那種膚淺的熱情所迷惑,也不會在他的自我麵前,一味地退讓和忍受。
我想起了顧廷軒。他的成熟和溫柔,曾讓我以為找到了可以依靠的港灣。可那份看似完美的理解背後,卻是最不堪的欺騙。我崩潰,我絕望,我以為自己再也不會相信愛情。可現在我想,我之所以會對他產生那麼深的依賴,不就是因為我內心深處,一直在尋找一個像父親一樣可以指引我、保護我的角色嗎?而這份缺失,正源於我從未真正理解過,我的母親,已經為我扮演了父親和母親兩個角色,付出了雙倍的辛勞。
最後,我想起了陳澤。那個溫柔的、安靜的、用一杯手衝咖啡和一首黑膠音樂就能撫慰我所有不安的男人。他發乎情、止乎禮的愛,是我在上海那片鋼筋水泥的叢林裡,得到的唯一一份純粹的滋養。而此刻,對陳澤的思念,對顧廷軒的失望,對陸揚的疲憊,那些在上海所經曆的一切愛恨情仇,那些我以為已經刻骨銘心的傷痛,在對母親這份遲來的理解麵前,都漸漸融化,最終彙成了一條奔向源頭的河流——那份對母親最原始的依賴和渴望。
我再也控製不住自己。
我從長椅上滑落,蹲下身,把臉深深地埋進臂彎裡。壓抑的啜泣,終於變成了放聲的痛哭。
我的哭聲,沙啞、破碎,像一頭受傷的幼獸在哀鳴。我哭得肝腸寸斷,彷彿要把這二十九年來所有的委屈、誤解和悔恨,都隨著眼淚一起,徹底地排出體外。
我哭我的母親,為她那被生活磨掉的青春,為她那無人訴說的孤單,為她那份深沉而笨拙的愛。
我哭我自己,為我的無知,為我的叛逆,為我那麼多年來,對她最深的傷害。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嗓子都啞了,眼淚都流乾了,直到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我才筋疲力儘地停了下來。
夕陽的餘暉,透過樹葉的縫隙,斑駁地灑在我的身上,帶著一絲暖意。我擡起頭,滿是淚痕的臉上,感到了一陣微風拂過,涼颼颼的,卻異常清醒。
哭過之後,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彷彿壓在心頭多年的那塊巨石,終於被搬開了。我和母親之間那道看不見卻堅不可摧的牆,在這一刻,轟然倒塌。
我終於能夠真正地理解她,原諒她,也原諒了我自己。
我明白了,她那份深沉的愛,就像我小時候蕩鞦韆時,她站在我身後那雙溫柔而堅定的手,或許有時會用力不當,或許會讓我害怕,但她的初衷,永遠是希望我能飛得更高,看得更遠。她一直都在,默默地推著我向前。
我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像是在完成一個告彆的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