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試錯清單 林意與母親的初步和解
林意與母親的初步和解
從小公園回家的路,明明走了二十幾年,今晚卻覺得格外漫長。路燈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又在我走過之後,毫不留情地將它縮短、吞噬。鎮子裡的夜晚是安靜的,不像上海,即便到了午夜,空氣裡還浮著一層喧囂的、不肯睡去的霓虹。這裡隻有幾聲犬吠,和從鄰居窗戶裡漏出來的、含混不清的電視聲,一切都裹在一種熟悉又陌生的安寧裡。
我站在家門口,那扇掉漆的木門前,遲遲沒有掏出鑰匙。門裡,是那個我逃離了許多年的地方,也是此刻我唯一想回的地方。我能聞到從門縫裡飄出來的,帶著煙火氣的飯菜香,是紅燒肉燉土豆的味道,我從小吃到大的味道。我的胃突然一緊,像是被這味道燙了一下,緊接著,酸楚就從胃裡,一路蔓延到了鼻腔。
我深吸一口氣,用鑰匙開啟了門。
“吱呀——”一聲,像是歲月悠長的歎息。
母親正在廚房裡忙碌著,她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碎花圍裙,正費力地用鍋鏟翻動著鐵鍋裡“刺啦”作響的肉塊。抽油煙機轟隆隆地唱著它永恒的單調歌曲,屋子裡彌漫著濃鬱的醬油和香料的氣味,混雜著米飯的清香,這就是我記憶裡,雷打不動的、家的味道。
我站在玄關,沒有換鞋,就這麼看著她的背影。母親的身形似乎比我上次回來時更佝僂了一些,燈光從她頭頂照下來,能清晰地看到她發根處新冒出的白發,像是一場悄無聲息的雪,落在了她曾經烏黑的頭發上。她的動作有些遲緩,手腕轉動時,我甚至能看到她手背上凸起的青筋。
這些年,我總是在電話裡和她爭吵,在微信裡和她冷戰,我隻看到了一個固執、刻薄、永遠在逼迫我的母親。我卻忘了回頭看看,那個為我撐起一片天的女人,是什麼時候開始,被歲月壓彎了腰。
“媽。”我輕聲喊了一句,聲音被抽油煙機的噪音揉得有些破碎。
她好像沒聽見。我又喊了一聲:“媽,我回來了。”
這次她聽見了。她關掉抽油煙機,廚房裡瞬間安靜下來,隻剩下鍋裡“咕嘟咕嘟”的燉肉聲。她轉過身,看到是我,臉上的驚訝一閃而過,隨即立刻被她慣常的嚴肅所取代,眉頭也跟著皺了起來。
“回來了?杵在門口當門神啊?還不快去洗手吃飯!鞋也不換,想把外麵的灰都帶進來?”
她的語氣依然是硬邦邦的,像冬天裡凍硬的石頭。若是從前,我大概已經忍不住要回嘴了。但今天,我卻從那石頭一樣的語句裡,聽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裂縫,那裂縫裡透出來的,是慌亂的關心。
我低下頭,默默地換了鞋,把包放在沙發上,然後走進廚房。
“我來吧。”我沒有像往常一樣和她鬥嘴,而是走到她身邊,想去接她手裡的鍋鏟。
母親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把鍋鏟往後一縮,警惕地看著我,彷彿我是什麼不速之客。“你來什麼來?油點子濺到你身上怎麼辦?去去去,把碗筷擺好。”
她說著,用手肘把我往外推。她的手肘硌在我身上,有些疼,但我沒有動。我看著鍋裡翻滾的紅燒肉,突然說:“媽,你放的八角好像有點多了。”
母親的動作一頓,瞪了我一眼:“就你鼻子尖!愛吃不吃!”
話雖這麼說,她卻還是用勺子從鍋裡撈出了兩顆八角,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
我看著她的動作,心裡那股酸楚又翻湧了上來。我轉身走出廚房,去擺碗筷。飯桌是那種老式的八仙桌,桌麵上鋪著一塊印著牡丹花的塑料桌布,邊角已經被磨得發白了。我用抹布擦了擦,然後把碗筷一一擺好。兩雙筷子,兩隻碗,簡簡單單,卻又無比安穩。
母親很快把菜都端了上來。一盤紅燒肉燉土豆,一盤清炒小白菜,還有一碗紫菜蛋花湯。都是最家常的菜,卻是我在上海無論花多少錢,都吃不到的味道。
飯桌上,氣氛有些沉悶得可怕。我們倆麵對麵坐著,誰也不說話,隻有筷子碰到碗沿的清脆聲響,和牆上老式掛鐘“滴答、滴答”的走針聲。那掛鐘是我爸還在世時買的,如今也陪著我們母女倆,走過了二十多個年頭。
我扒拉著碗裡的米飯,那熟悉的紅燒肉汁拌著飯,香得讓人心安。可我卻有些食不下嚥,心裡像壓著一塊巨石,堵得我喘不過氣。我幾次想開口,話到了嘴邊,又被我嚥了回去。我該怎麼說?從哪裡說起?
母親給我夾了一塊最大的肉,依舊是那副冷冰冰的語氣:“吃啊,看什麼?在上海是不是又沒好好吃飯?瘦得跟個猴兒似的。”
我點點頭,把紅燒肉塞進嘴裡,慢慢地嚼著。
“工作怎麼樣?還順利吧?”她狀似不經意地問。
“嗯,挺好的。”
“那……感情呢?”她終於還是問到了這個我們之間永遠繞不開的話題。
我拿著筷子的手,微微一頓。
母親放下筷子,眉毛一挑,似乎已經預感到我要說什麼,眼中已經蓄滿了不耐煩和失望,像是一場暴風雨來臨前,陰沉下來的天空。“怎麼?又沒戲?我就知道!你就是眼光太高!我跟你說林意,你彆不當回事,女人過了三十歲,那就是……”
“媽,我錯了。”
我終於打斷了她,聲音沙啞得不像我自己的。這三個字,彷彿用儘了我全身的力氣。
母親的話戛然而止,她錯愕地看著我,彷彿我是從外星來的。她的嘴巴微微張開,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那雙總是燃燒著怒火和焦慮的眼睛,此刻,隻剩下茫然。
空氣彷彿凝固了。掛鐘的“滴答”聲,在這一刻,變得異常清晰,一聲一聲,敲在我的心上。
“我錯了,媽。”我重複了一遍,擡起頭,迎上她震驚的目光。眼淚再也忍不住,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從眼眶裡滾落下來。視線瞬間變得模糊,我隻能看到母親一個模糊的輪廓。
“我不該總是不理解你,不該總是跟你吵架,惹你生氣。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個人帶大我不容易,我知道你擔心我……”我的聲音哽咽著,後麵的話已經說不完整。這些年積壓在心裡的委屈、愧疚、疲憊,在這一刻,全部決堤而出。
我看到母親的眼眶,也迅速地紅了。她有些慌亂地站起來,走到我身邊,拿起桌上的紙巾,胡亂地塞到我手裡,聲音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傻孩子,好端端的,哭什麼?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她沒有像往常一樣指責我“沒出息”,也沒有追問我到底發生了什麼,隻是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帶著一絲笨拙的溫柔,安慰著我。
我接過紙巾,擦掉怎麼也擦不完的眼淚,然後站起身,在那個狹小的、被飯菜香氣包圍的餐廳裡,輕輕地抱住了她。
這是我們母女之間,也許是成年之後,第一次如此親密的擁抱。
母親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像一截乾枯的樹枝。我能感受到她全身肌肉的緊繃。但隻是一瞬間,那份僵硬就融化了。她也伸出手,有些生疏地,緊緊地抱住了我。
她的懷抱並不柔軟,甚至有些硌人,但卻無比溫暖。我能聞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混雜著油煙味和肥皂味的氣息。我將頭埋在她的肩上,她的肩膀那麼瘦削,卻曾經為我撐起了一整片天空。
“媽,對不起。”我閉上眼睛,感受著這份久違的親情,貪婪地汲取著這份溫暖。
母親輕輕地拍著我的背,她的手掌粗糙,帶著厚厚的繭,拍在我背上,一下一下,像是安撫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她的聲音也帶著濃重的哭腔:“傻孩子,媽怎麼會怪你呢?媽……媽就是擔心你啊……”
我們母女倆,就在那張鋪著牡丹花桌布的八仙桌旁,緊緊相擁,淚流滿麵。那些多年的爭吵、隔閡、誤解,彷彿都在這一刻,被淚水衝刷得乾乾淨淨。
那一夜,我們聊了很久很久。桌上的飯菜早就涼透了,但我們誰也沒有在意。我像個孩子一樣,向她傾訴了在上海這些年的所有不易。我說了職場上的勾心鬥角,說了獨自一人在深夜加班回家的孤獨,也說了那兩段讓我身心俱疲的感情。我說到顧廷軒的欺騙時,母親氣得拍著桌子罵,罵那個男人不是東西;我說到對未來的迷茫時,她隻是安靜地聽著,時不時給我遞上一杯熱水。
母親也第一次卸下了她那身堅硬的、帶刺的外殼,向我坦露了她內心深處的柔軟和恐懼。
她告訴我,在我去上海的第一年,她晚上總是睡不著,總覺得那麼大的城市,我一個女孩子,會不會被欺負。她還說,有一年冬天,家裡的水管凍裂了,水流了一地,她一個人拿著盆,一盆一盆地往外舀水,舀了整整一夜。那一刻,她就特彆害怕,怕自己哪天突然就這麼沒了,留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個世界上。
“媽不是不理解你追求事業,”她握著我的手,眼眶紅紅地說,“媽就是怕你太優秀,太要強,反而找不到一個真正知道心疼你、能照顧你的人。媽怕你……怕你活得跟我一樣,什麼事都得自己扛,連個能說句知心話的人都沒有。”
她的手心很暖,那些粗糙的紋路摩挲著我的麵板,像是在傳遞著一種無聲的力量。
我終於,在這一刻,真正地理解了她。那些看似不近人情的催促,那些刻薄傷人的話語,背後藏著的,是她對我深沉的愛,和對孤獨深入骨髓的恐懼。她隻是用了一種最笨拙、最不討喜的方式,在表達著她的關心。
而她,也在我的傾訴中,看到了那個在上海寫字樓裡雷厲風行的銷售主管背後,那個脆弱、敏感、渴望被愛的,真實的林意。
窗外的夜色越來越濃,屋子裡的燈光顯得格外溫暖。我們之間那些長達數年,厚重如冰牆的隔閡,在這一夜的淚水和傾訴中,終於開始一點點地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