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試錯清單 告彆上海與回鄉
告彆上海與回鄉
辭職信的郵件,我是選在一個有風的午後發出去的。
上海的秋天,濕冷得像一塊永遠擰不乾的抹布,把整座城市包裹在一種黏膩的灰色裡。我沒有開燈,就坐在落地窗前,看著窗外灰濛濛的天空和樓下川流不息的車河。那些車,像一群沒有靈魂的甲蟲,沿著既定的軌道匆忙爬行,從一個格子間,去往另一個格子間。十年了,我也是其中的一隻。
電腦螢幕上,那封簡潔到近乎冷酷的辭職信已經寫好。滑鼠的箭頭在“傳送”鍵上懸停了很久,像一隻找不到落腳點的蝴蝶。我深吸了一口氣,空氣裡有灰塵和這座城市特有的、混合著香水與尾氣的味道。然後,我按下了傳送鍵。
那一刻,世界彷彿靜止了。沒有想象中的如釋重負,也沒有撕心裂肺的痛苦,隻有一種巨大的、空曠的回響,在我的四肢百骸裡遊蕩。我就這樣坐著,直到窗外的天光被一盞盞亮起的霓虹燈取代,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空蕩蕩的牆壁上。
陳澤走了,連同他手衝咖啡裡那股溫暖的香氣,一同從我的世界裡蒸發了。陝西南路轉角的那家店,如今大門緊鎖,像一張再也不會開口對我微笑的嘴。這座城市,這個我曾以為可以用青春和血汗去征服的地方,在一瞬間,變成了一座巨大的、華麗的空墳。它太喧囂,太熱鬨,而我的靈魂,卻隻想找一個安靜的角落,獨自蜷縮起來,舔舐那道看不見卻深可見骨的傷口。
莉娜、周琪和蘇雅,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收到了我的“判決書”。那天晚上,我的門鈴被按得震天響。我開啟門,看見她們三個,像三位從不同戲劇裡走出來的女主角,風風火火地站在我的門外。
周琪衝在最前麵,手裡提著兩大袋進口超市的食物,臉上是“興師問罪”的表情。她穿著一身剪裁精良的職業套裝,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嗒嗒”作響,像是在為我敲響警鐘。“林意,你瘋了?!”她把購物袋往地上一放,雙手叉腰,眉頭皺得能夾死一隻蒼蠅,“我剛聽你同事說你辭職了,還要回雲南?你腦子被門夾了還是被驢踢了?”
莉娜跟在後麵,她穿著一條波西米亞風格的長裙,頭發亂糟糟的,眼眶紅得像隻兔子。她一言不發地衝過來,一把抱住我,勒得我幾乎喘不過氣。“意意,你真的要走嗎?”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像個被搶了糖果的孩子,“上海這麼大,你走了,我怎麼辦?我們以後去哪裡喝酒吐槽?你離開了上海,還能找到真愛嗎?我捨不得你……”她的眼淚滾燙,一滴滴砸在我的肩頭,帶來一陣潮濕的溫暖。她依然是那個把愛情當天來談的藝術家,但在經曆了那場生命的考驗後,她的眼淚裡,多了一份對友情的真實與珍惜。
蘇雅是最後一個進門的。她穿著一身筆挺的律師套裝,手裡提著一個醫藥箱,眼神沉靜如水。她沒有像周琪那樣質問,也沒有像莉娜那樣哭泣,隻是默默地走進來,把醫藥箱放在桌上,然後開始檢查我的冰箱,像是在確認一個離家出走的孩子有沒有好好吃飯。
“你們怎麼都來了?”我被莉娜抱著,看著周琪和蘇雅,聲音有些沙啞。
“我們再不來,你是不是打算一個人在這發黴,然後悄無聲息地消失?”周琪白了我一眼,開始把袋子裡的食物一樣樣拿出來,“我告訴你林意,你可想清楚了。你現在辭職回老家,就是把你辛辛苦苦在上海打拚的一切,‘嘩啦’一下,全倒進黃浦江裡了!你熬了多少夜,喝了多少酒,才爬到今天這個銷售主管的位置。回雲南能乾什麼?開個文藝青年騙自己的咖啡店?那能賺幾個錢?你三十歲了,不是二十歲,回了小鎮,圈子那麼小,你還怎麼找男朋友?”
她的話,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精準地剖開我血淋淋的現實。每一個字,都刺得我生疼,卻也讓我清晰地看到她那顆包裹在拜金和現實外殼下的、笨拙而真誠的心。她害怕我重複她走過的彎路,在看似風光的生活裡,被物質和寂寞反複煎熬。
我輕輕推開莉娜,看著周琪的眼睛,那雙總是畫著精緻眼線的眼睛裡,此刻滿是焦急。“周琪,”我開口,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有些意外,“我不是為了錢,也不是為了找男人。”
我頓了頓,目光掃過莉娜擔憂的臉,和蘇雅沉默的背影。
“我隻是……想找一個能讓我好好呼吸的地方。”
空氣安靜下來。周琪愣住了,她大概從未在我眼中看到過如此決絕的平靜。那種平靜,不是心如死灰,而是一種塵埃落定後的清澈。她張了張嘴,那些刻薄的、現實的道理最終還是被她嚥了回去,化作一聲長長的歎息。“唉,算了,你這頭倔牛。你自己想清楚就好。”她走過來,拍了拍我的手,力道很重,“不過,你給我記住了,不管你在哪裡,我們這幾個姐妹,永遠都在!”
蘇雅這時從廚房走出來,遞給我一杯溫水。她沒有說話,隻是看著我,那眼神彷彿在說:“我懂。”
那一晚,她們誰也沒有離開。我們擠在我那張不算大的沙發上,周琪開啟她帶來的紅酒,莉娜放起了她淘來的小眾民謠,蘇雅則默默地為我們切著水果。我們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從初到上海的青澀,聊到職場上的勾心鬥角,從遇到的奇葩男人,聊到對未來的迷茫。
莉娜說:“意意,你走了,我們這個‘失戀陣線聯盟’可就散了。”
周琪喝了一口酒,說:“散不了。等你在雲南把那什麼勞什子咖啡店開起來,我一定帶著我們遊艇銷售部的同事,去給你包場辦派對!讓你看看什麼叫真正的‘高階客戶’!”
我們都被她逗笑了。我看著她們,心裡那塊因陳澤離去而凍結的冰,似乎被這溫暖的友情融化了一個小角。
接下來的日子,我沒有立刻離開。告彆一座生活了十年的城市,就像與一個愛了很久的人分手,總需要一些儀式感。我開始打包我的行李,也打包我的十年青春。
那些曾經象征著我“精英身份”的職業套裝,被我一件件疊好,放進捐贈箱。它們是我在上海廝殺的鎧甲,如今,我隻想做回那個穿著棉布裙子、可以在陽光下自由奔跑的女孩。
那些前男友們送的、早已失去意義的禮物,被我打包扔進了垃圾桶。它們是我愛情路上的紀念碑,也同樣是墓誌銘。
蘇雅幾乎每天下班都會過來。她話不多,隻是默默地幫我分類、打包、貼標簽。她的字跡,像她的人一樣,嚴謹而清秀。看著她熟練地用膠帶封好一個個紙箱,我突然覺得,這些年,無論我經曆了什麼,蘇雅似乎永遠都在那裡,像一座安靜的燈塔。
在我決定離開的前一天,她送給我一個精緻的皮質旅行本,本子裡夾著一張小小的卡片,上麵是她清秀的字跡:“林意,祝你平安喜樂。”
我接過本子,指尖觸碰到那微涼的皮麵,心裡一陣酸澀。我擡起頭,撞進她深邃的目光裡。那裡麵,依然藏著那份我早已察覺、卻無法回應的隱秘愛意。但此刻,那份愛意已經變得很輕,很淡,像一縷青煙,被克製與祝福的風吹散了。
“謝謝你,蘇雅。”我說。
她隻是微微一笑,像往常一樣,什麼也沒多說。
告彆前夜,我們四個姐妹在我那間幾乎被搬空的公寓裡,開了最後一個小小的派對。沒有酒,隻有茶和蘇雅帶來的點心。我們席地而坐,靠著一堆紙箱,窗外是上海永不落幕的璀璨夜景。
“林意,你走了,我們以後去哪裡喝那麼好喝的手衝啊?”莉娜說著,眼眶又紅了。
“以後我開店了,你們都來,我給你們衝最好的雲南咖啡豆。”我笑著說,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哽咽。
“說好了啊,”周琪舉起茶杯,像舉著酒杯一樣豪氣,“誰不去誰是小狗!”
蘇雅也舉起杯,輕輕和我們的杯子碰了一下,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
那一晚,我們聊了很多很多,聊我們各自的傷痛與成長,聊我們對未來的憧憬,聊我們之間那些或可笑或深刻的秘密。夜深了,我們就靠在一起,看著窗外的萬家燈火,漸漸睡去。
第二天清晨,上海的空氣帶著一絲沁骨的清冷。
我拉著行李箱,站在公寓樓下。晨光熹微,給這座鋼筋水泥的森林鍍上了一層溫柔的金色。莉娜、周琪和蘇雅都來了,她們穿著各自風格的衣服,站在微冷的晨光中,像三幅風格迥異卻又無比和諧的畫。
“彆忘了我們啊!記得天天發朋友圈,讓我知道你還活著!”莉娜衝上來,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像一隻黏人的無尾熊,哭得稀裡嘩啦。
“保重,有事給我打電話。錢不夠了也說一聲,姐給你轉。”周琪也抱了抱我,她的擁抱很用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蘇雅走到我麵前,沒有擁抱,隻是輕輕地幫我整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發。她看著我,目光深邃而溫柔,千言萬語,都化作一句:“林意,祝你一切順利。”
我看著她們,看著這三個我生命中最重要、最獨一無二的姐妹,突然覺得,所謂的家,或許並非一處房子,而是在你轉身時,總有人在那裡,為你亮著一盞燈。即便是離開了上海,這份情誼,也早已刻進了我的骨血裡。
我深吸一口氣,最後看了一眼這座我生活了快十年的城市,看了一眼那條熟悉的、承載了我無數次心碎與慰藉的陝西南路,最後,我的目光落在了街角那扇緊閉的、貼著“旺鋪招租”的咖啡館大門上。
陳澤,再見了。
上海,再見了。
我轉過身,拖著行李箱,頭也不回地走向那輛早已等候在路邊的計程車。我沒有再回頭,我怕一回頭,所有的堅強都會瞬間崩塌。
車子啟動,緩緩彙入車流。車窗外,高樓大廈、梧桐樹影、時尚的男男女女,都在飛速地倒退。我的心,像被剝開了一層又一層堅硬的、布滿傷痕的外殼,露出了裡麵最柔軟、最真實的自我。
我不知道回到雲南會麵臨什麼,不知道我的未來會走向何方。但我無比清晰地知道,我不能再被困在這座浮華的城市,被困在過去的陰影裡。我要去一個有山有水、有陽光有咖啡香的地方,去延續一份未儘的夢想,去尋找內心的平靜,去重新學著,如何愛自己。
飛機衝上雲霄,穿破了上海上空那層厚厚的、灰色的雲層。一瞬間,刺眼的陽光灑滿了整個機艙。我眯起眼睛,看著窗外一望無際的雲海,像棉花糖一樣柔軟,像一片純白的新大陸。
上海的鋼筋水泥,已經在我腳下,縮小成一片模糊不清的幾何圖形。我的眼眶濕潤了,有淚水滑落,但這一次,它不是苦的。
那是對過往的告彆,也是對新生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