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命嫁東風 晚宴血光
-
溫相善喝得麵色潮紅,有三分醉意,被“無媒苟合”一驚,硬著頭皮上來打圓場道:“袁師弟,你怎麼說這樣的話?定是喝醉了,還不快去洗把臉。
”柳彙川也是上前圓滑,道:“袁大俠,定是思念亡妹,誤會!一定是誤會了!”柳羨仙事前未曾想到眼前一幕,原以為袁語慈最多再向自己勒索些錢財,也就罷了。
錢能解決的事,他從來不再在意。
心底隻覺得虧欠,她不該受此詆譭,低頭望向身邊時鴛,她看得卻不是自己。
她看向的是隔著兩個人的蕭侍宴,白皙細長的指尖,似掩飾尷尬般,從左至右,輕撫過修長的脖頸,同時淡笑點頭。
蕭侍宴儘飲杯中離亭雪,挑眉撇嘴。
愧疚感瞬間蕩然無存,與她相同的殺心,驟然升起。
她的左手拇指在自己指背上打圈,而指背下是她中指位置。
柳羨仙輕握著她左手,如同握著一把最鋒利的劍,她瞬間找到並征得,一個除掉袁語慈最佳人選。
時鴛端起酒壺為他斟酒,順勢側身倚著他的胳膊,嬌聲軟語間,說著往昔最不可能說出來的話。
“少堂主,他華山派,好嚇人。
跟你說的一樣,劍法不行,人也不行麼?”她聲音不大,但在眾人安撫袁語慈的沉默之間,說得無比清晰,讓所有人都聽了個清楚。
眾賓客聽見看見,隻當她是受了委屈的柔弱女子,皆被這一句話,眼光落到了柳羨仙身上。
這一句“嚇人”,燕北還不忍直視,低頭掩笑;而看戲的蕭侍宴,喉嚨差點被牛肉噎著。
哪有你嚇人啊?柳羨仙同是不禁輕笑,更添臉上目中無人之色,他似不在意所有人,伸手安撫著她,掃眼看向驚訝的袁語慈。
袁語慈本就不肯罷手,見他二人如此模樣。
“你這娘們說什麼!”柳羨仙昂首,目光中是被恨意浸染的自信,隻當處理小事一般,淡而朗聲道:“江湖傳言,華山派,人如其劍,心胸狹隘,劍術難成。
也隻是傳言,何必如此較真?”此言一出,讓對他最為溫和的溫相善都不得不懷疑,柳羨仙是來真的!“柳兄,袁師弟是魯莽了一些,但你不該論及我師父!”唯獨柳彙川徹底醒了酒,他心下大駭,出了一身冷汗。
這二人一人一句火上澆油,今晚自己這裡怎麼收場?“仙兒,你素來不明劍理,和華山派一眾大俠辯駁些什麼?還不快賠不是?”袁語慈雙眼燃火,緊緊盯著輪椅上的柳羨仙,拍案而起,冷聲道:“隻要你親自斟酒認錯,再發賣了這女子,我可以不計較你說過的話。
”溫相善聞言,緊皺眉頭,袁語慈要將門派恩怨徹底變成私仇,身邊一眾弟子有想拔劍的,也有望著自己要主意的。
他為難地望向飲酒柳羨仙,希望他服軟,開口的卻是他未婚妻。
一聽此言,時鴛雙目泛了淚光,起身間斟酒,端著酒盞,向怒不可遏的袁語慈,委屈“賠禮”,央求道:“袁大俠,是我口不擇言。
華山派掌門,寬宏大量,就算做不得‘劍仙’,也必不會計較,這些言語。
我比不得死了的袁家姐姐溫柔賢惠,可您彆分開少堂主與我。
”聽到最後一句,柳羨仙星眸立時晦暗,左手握住九枝青脈盤,看她添上最後一把火。
“你這來路不明的娼婦!也配與我妹妹相提並論!我先料理了你!”袁語慈目中殺氣騰騰,一聲怒喝,右手拔劍,左手死死擒住時鴛的手腕。
她那支手掌舉到眼前,清晰看到那幾處明顯的硬繭,與自己手掌中,幾乎一模一樣的硬繭!那是作為一個劍客,常年累月握劍的痕跡。
“你會……”那一刹那,眾人皆驚!而時鴛從他驚異非常的眼神中,讀懂一切,還未來得及開口驚呼“非禮”,耳邊是柳羨仙用盛怒澆築成的兩個字:“啞叔。
”啞叔上前虛晃一招,逼袁語慈鬆手,正想繼續出手。
電光火石之間,胡鈴作響——蕭侍宴閃身出手,格擋、卸力、一牽一引,劍刃冇入袁語慈心口,隨之拔劍,鮮血四濺。
而退回來的時鴛淚痕猶在,被柳羨仙拉入懷中,迎上他責備她玩火到險些失控的眼神,隨後見他抬手,寬闊衣袖擋下二人身側飛濺來的血液。
同時,噌的一聲,華山派除溫相善外,一眾弟子拔劍在手,而啞叔與燕北還已護在輪椅兩側。
血腥味四散,頓時塞滿了整個院子。
蕭侍宴在袖子上拭去劍刃血跡,看向地上的抽搐淌血的袁語慈,鄙夷不屑道:“一屋子大男人,一語不和,卻專挑女人下手。
秋長天教的好徒弟!”柳羨仙左手中攬著時鴛,緩緩放下抬起的右手,嫌惡地瞥了一眼上頭的血汙。
他抬眼望向驚懼不已的溫相善,隨後一一掃視過那些拔劍在手的華山弟子,平靜地冷聲問道:“溫兄,柳家借你設宴,袁語慈卻酒後無德,辱我妻室,再三挑釁,拔劍對我夫婦二人動手,幸得蕭少俠出手懲戒。
這件事,怎麼交代?”溫相善滿頭冒汗,抬首示意伸手的一眾師弟收回兵刃,稍安勿躁。
他舔了舔乾燥嘴唇,緊握手中長劍,沉默片刻,才道:“袁師弟冒犯在先,死不足惜。
華山派不會追究此事。
”“大師兄,這……”華山弟子還想出頭,依舊被溫相善攔下。
溫相善抬頭,歉意消散後,神情堅定不屈道:“但是,你和你夫人,不該詆譭我師父和華山星月劍法。
我能贏韓寂陽,我師父一樣能贏慕鴛時!蕭少俠,我要你做這個見證。
”蕭侍宴坐回原位,抱怨地瞪了一眼時鴛,今天是自己要得罪死秋長天了,不過得罪秋長天,總比得罪她好。
“溫兄,你又何必為難我。
”還真“算是”自己的朋友,柳羨仙擰著眉頭輕歎,袁語慈已死,他不懼與華山派多結仇怨,而是打算放溫相善一馬。
他接過時鴛送上的酒,收到她眼神中期待繼續之意,飲杯沉思,道:“今日,我讓你心服口服。
”劍中四傑的深意,昨日已經都告訴他了,不過是重複而已。
時鴛正想起身,卻被柳羨仙按在了懷裡,一眼對視之中,他開始狩獵的眸色生寒,讓人望而卻步。
他的空盞遞到眼前,示意自己斟酒,雖有不願,她還是照做。
“溫兄,闖蕩江湖,皆是為名為利。
他日,若你名列‘劍中四傑’,可捨得將此名號,送於他人?”說完,柳羨仙端酒至唇邊未飲,望向懷中的時鴛,她的意外與不屑,逐漸冰冷硬化,變成對自己擅自主張的責問與不滿。
從始至終,配成為自己獵物的,隻有她一人而已。
溫相善知道恩師對於“劍仙”之稱的執著,甚至帶著華山派上下花費數年心思,破解過慕鴛時的萬芳歸紅劍。
麵前懷抱佳人,含笑飲酒的柳羨仙,彷彿換了一個人,輕而易舉地安放下“是與不是”的陷阱。
“你說什麼?”臉上難得浮現起一絲淡漠笑意,飲酒之後,端盞待她斟酒。
柳羨仙俯視著溫相善的情緒變化,知道不能回答就好,淡然道:“秋世叔德高望重,但若得‘劍仙’之名,他捨得送秋百川,或你?蕭少俠,你怎看?”蕭侍宴掃了一眼他二人,看到時鴛眼中的冰冷怒意,低頭不語,事不關己地轉頭喝酒。
冤有頭債有主,這事不是我捅的!談及秋長天,溫相善瞬間義憤填膺,立劍於桌,聲音陡然間狠厲起來。
“我師父他劍術大成,德高望重!‘劍仙’實至名歸,豈是你這……你這久坐輪椅的能妄加揣測的!”“我揣測的,又不是秋世叔。
”昨日,劍中四傑與慕則燾五人的資料雖然有限,但作為一個純粹的局外人,他還是輕而易舉地推測出了這充滿情意的事實。
柳羨仙漫不經心地飲酒,纔不緊不慢道:“為何劍君蕭遙年近耄耋,劍神林紹遲與劍佛雲凝,皆過耳順之年,可獨慕氏一人,至今才摽梅年紀,更何況得此二字時,不過及笄。
依我愚見,這‘劍仙’,真正實至名歸的,是蝶舞門已故門主慕則燾。
”時鴛低眸,永遠記得那年,遵師命縱馬江寧,在長江邊赴會,力挫在座劍客,最後劍君蕭遙,送上“運劍如仙”四字,自此她名列四傑,“慕鴛時”三字響徹江湖。
這是她的及笄,是師父送給她的成人禮。
複抬眸,依舊是他如水般清澈眼神,將她咬牙、鼻翼煽動、瞳孔微張的隱忍怒意收入眼底。
他垂眼,將強壓怒意的她印進眼眸,宣告瞭然她一切秘密的能力與權力,自信地給出結論:“這是慕則燾送給自己愛徒的——及笄之禮。
”殺人誅心。
眾人默契地沉寂一瞬,隨後是竊竊私語之間的低聲討論。
也許後者事實早在人心中顯露一二,但人,是最經不起比較。
身後的華山弟子想出聲,卻隻能低頭不言。
溫相善手中的劍都在抖,他的一針見血的剖析,比的不止是劍術,更是師徒之情,以及人品。
自此以後,華山派上下於劍道上的孜孜不倦,不過是秋長天一己私心,對慕則燾愛徒情切的遙不可及。
他腦海中迅速閃過往事,望向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蕭侍宴,急切問道:“不對!不是你說得這般!當年慕則燾甚至為了聯姻,將她送給林家做妻!不是他說的這般!”摟在腰間的手,默然收緊,時鴛瞥見柳羨仙漸而不悅的神色。
有一絲幸災樂禍,誰讓他作繭自縛?反駁的理由很簡單,以她當日的能力和地位,這一場婚約,本就是下嫁。
要誅心,就誅得徹底。
她順勢倚在他肩頭,額頭輕抵在他的頸邊,貼近他寬闊的胸膛,伸手從他外袍下,擰住他後腰處,轉眸望向看戲含笑的蕭侍宴,示意他該解圍了。
柳羨仙本欲道出顯而易見的理由,可懷中無聲的靠近,頸邊貼上來的微涼額頭,腰後傳來的痛覺,打亂了想開口的節奏。
低頭,是她抬首送來的,隱在嬌柔笑意裡的,報複與警告。
“我祖父的確說,江湖上第一重情者,乃蝶舞門慕前輩,名利在他眼中不過塵泥。
他為愛徒籌謀一切,不止我祖父與劍神,江湖上多少劍術名家,都對其愛徒傾囊相授。
”說至此處,蕭侍宴看向淡然的時鴛,見她輕然頷首,隻緩緩沉聲繼續道,“她與林氏婚約,是慕前輩與劍神比試的賭注,若劍神輸,對其愛徒儘付薪傳;若劍神贏,仍然授藝,但她要嫁入林氏。
”滿廳死寂。
溫相善身體巨震,臉色刷白,強忍住氣急攻心下肺腑間的劇痛,嘶啞低吼:“不!不是的……”聽完蕭侍宴說的最後一句事實,憋氣良久的柳羨仙,輕然吐出胸中長久抑鬱的憤懣。
他眼底深處,常年積鬱的寒意與暮氣,被與淋漓儘致的誅心之舉,融開了一道微隙。
握著九枝青脈盤,緩緩箍緊了懷抱,如昨日所言,萬法皆為劍法,萬物自然皆可為劍,那用她,及她的往事為劍,以道德人品,及師徒情意為劍,徹底抹殺華山派的精神圖騰。
晚宴的喧囂與不歡,最後隨秋風散入長安城的寒意中。
月掛枝頭,月光疏漏過柳枝,落在裁月居小客廳門前的廊上。
淡黃燈光不及月光明亮,映照著棋盤上的殘局。
回來路上,他二人一言不發。
現下,柳羨仙回主臥更衣,客廳裡的燕北還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你這麼大方?把所有事都與他說了?”時鴛坐在棋桌邊,抬眼看了燕北還半帶消遣的表情,複又冷眼望向棋盤,長睫掩下眼中對柳羨仙的怨懟,冷聲道:“除了蕭侍宴說的婚約之事,其他的,我不清楚他是如何知道的。
現在你領教到,他有多危險了?”燕北還嚥了下口水,這柳算盤當真深不可測,這是第一次見她被人算計的光景。
“那韓寂陽呢?你做了什麼,他就這麼跑了個冇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