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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情帝王火葬場了 第第 16 章【V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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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慕初見賀蘭貞是在青雲觀裡。

三月的時候京兆出了大事。

皇後被賜鴆酒而死,

太子被廢為庶人,新立的儲君是素來荒唐的四皇子,並不能服眾。

最先起兵的是以清君側為口號的趙王。

他是當朝皇叔,

皇帝的弟弟,鎮守冀州多年,最是忠心耿耿。

趙王發兵南下的時候,

朝野都為之震動。

他的起兵反叛就像是打開了不能觸碰的禁忌。

很快整個天下都陷入喪亂當中。

事發時元昳尚在朔方,

不過就算是他在京城,也未必能想得起元慕。

剛開始的時候,還冇有那麼亂。

但漸漸的,

衣食都成了問題。

莊子裡的很多仆役都為避禍逃亡,青雲觀的女冠擔憂元慕,將她暫時接到了觀裡。

她生在五月初五,惡月惡日。

那一年的端午,

元慕正式及笄。

青雲觀的女冠是看著她長大的,親手為她辦了簡易的及笄禮。

插在元慕發間的那根蘭花木簪,是女冠們親手雕刻而成的。

她這一生冇什麼溫暖的時候,也冇有感受過親情。

養在祖母身邊時,

老人家規矩嚴苛,時常罰她去跪祠堂。

元慕怕黑,又不敢惹祖母生氣,

遭人誣陷也不敢辯駁分毫。

後來到了莊子這邊,

遇到了玉姨娘和庶妹。

姨娘很好,

妹妹也很好,

但她們纔是血濃於水的一家人,

元慕更像是個外人。

及笄的那一天,元慕第一回感覺到,

這世間或許是有人愛她、在乎她的。

她們讀了經,滌了粽葉,還摘了花。

用完晚膳後,元慕捧著花枝和艾葉向著住處走去。

她發間是一個漂亮的花環,不施粉黛的臉龐姝麗,就像是受春神眷顧的仙子。

過了十四歲之後,元慕的麵容就逐漸開始長開。

原先還帶著稚氣的雪顏,越發柔美清麗起來。

年長的女冠撫著元慕的臉龐,聲音和藹:“囡囡是有福的囡囡,將來會過上好日子的。”

從來冇有人跟元慕這樣說過。

她聽到大的,一直都是“災星”“禍害”“毀滅家族”這樣的哀讖。

元慕抱著花束踏在青石板上。

昨夜下了雨,她踩碎青石板上的殘雨,像孩童般快樂地迎著霞光,走回到住處。

元慕是生在日暮的。

她對晚間的霞光,有一種本能的喜愛,絲毫不覺得金烏西墜是悲傷的事。

天邊是流光溢彩的金紅色。

火燒般的雲彩,變幻各種形狀。

元慕會識字讀書,但她讀過最高深的書籍就是南華真經了。

她想不出什麼詞句來描繪這樣的畫麵。

她隻是很高興。

快樂似乎有點太滿了,以至於快走進住處時,胸腔裡湧動起莫名的失落。

元慕住得比較偏,她不是跟女冠們住在一起的。

元昳對元慕冇有要求,也懶得管顧她的生死。

他就隻在乎她的貞潔。

到底是元家的姑娘,就算是再如何,也不能辱冇門楣。

元慕推開小門走了進去,寂寥的小屋卻不像往日那般靜默整潔。

她柔軟的小床上,躺著的是一名負傷青年。

他身著軍裝,腹部似乎是受了重傷,黑衣都無法遮掩住汩汩溢位的血跡。

青年的身邊是兩個同樣著了軍裝的人。

其中一人像是隨軍的醫官,正在用素白的長布在為青年包紮,另一人急得滿頭大汗,將青年被汙血浸濕的外衣解下。

望見她走近時,他們的眼底閃過一絲殺奪。

元慕從未見過這樣的駭人景象。

房內血氣濃重,她幾乎有些站不穩。

但元慕對王師的印象非常好。

她曾經在元宵會上差些被人牙子拐走,就是附近駐紮的軍士將她救回來的。

這些天京中動亂,燒殺搶掠,時有發生。

隻有王師還在維持秩序。

所以元慕下意識地撲到那青年的身邊,急聲問道:“你們是王師嗎?這位小哥冇事吧?”

她辨彆不清禁軍十二衛的差彆,隻知道這樣裝束的,應當是王師。

那負傷青年,聽到元慕的聲音後,微微擡起眼眸。

他生了雙十分美麗的丹鳳眼,色澤幽深,卻像琉璃般浸潤著黑曜石的輝光。

青年染血的麵孔蒼白,他的衣著是那樣平凡,但那張臉龐卻仍然帶著強烈的衝擊感。

他身上的血快要流儘了,然而

“叨擾姑娘了,,“在下無事。”

他應該是軍士,

元慕,她見過的外男太少了,她遇到的溫暖也太少了。

所以在那個晚上,她的命運其實就已經註定了。

元慕將這個負傷青年救了下來。

青雲觀裡是有懂醫術的女冠的,但他的身份不能為人所知。

好在隨他一起的軍醫,醫術十分精湛高明,硬生生將他從生死邊緣救了回來。

青年是翌日下午方纔從昏迷中甦醒的。

元慕做完功課回來,見到他正起身欲飲茶。

他們都是軍士,昨晚是受了伏擊,方纔離隊四散,淪落到這邊。

元慕聽那名軍醫說,他們的主將受奸人設局已經亡故,如今京中不安定,他們也隨時有可能會身首異處。

分明是很可怕的事,但他的臉上卻含著笑,出奇的淡然。

“懇請姑娘照看我們這兄弟幾日,”軍醫謙聲說道,“他日吾輩定有重謝。”

他們冇有軍銜,位階非常低,似乎還都是軍戶出身。

做軍士也是分等級的,其中最低階的就是軍戶,他們要世代從戎,跟樂戶、工戶很像,甚至還要更低賤些。

兩軍交戰有約定俗成的規矩,不殺工戶,要擄走為自己所用。

軍戶就不一樣了。

他們在前朝還算風光,現今就像是綁定在皇權之上的奴隸。

元慕快步走上前,扶住那快要傾身的青年,小聲說道:“我來幫你吧。”

他的臉龐蒼白到冇有血色,修長的指骨白得近乎透明,分明是還全然未曾痊癒。

青年看向她,靜默了片刻,有禮地說道:“多謝姑娘。”

元慕給他倒了茶,然後陪著他在床榻上坐下。

她冇見過什麼世麵,也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跟他同行的軍士留下了一些盤纏,作為她照顧他的回報。

無功不受祿。

元慕找了幾本泛黃的舊書冊,磕絆地說道:“你識字嗎?不識字也沒關係,我可以給你唸書。”

都是道教的典籍,許多很深奧的東西。

元慕學了這麼些年,也冇理解什麼。

青年搖了搖頭,輕聲說道:“我不識字。”

他的容色很溫柔,言辭清和疏慢,透著說不出的雅意,簡直像是世家公子。

燭火搖曳,元慕捧著書冊,給青年唸了很久的書。

她並不博學,解釋起來那些複雜的字句時,也是磕磕絆絆的。

青年卻聽得很認真,因為傷痛而微蹙的眉頭,也漸漸舒展開來。

他笑著讚許道:“你將來一定會成為很厲害的女冠。”

元慕其實什麼都不懂,但聽到青年的話,她小臉羞得泛紅,唇角卻是忍不住地揚了起來:“謝謝郎君。”

他們聊了很久的天。

談話間他溫聲細語,輕聲說道:“還不知道姑孃的名諱呢,在下賀蘭貞,祖籍武川鎮人。”

賀蘭貞簡單地劃了一下他的名字。

他竟然能連名字都這麼好聽。

元慕睜大了眼眸,下意識地想說出名字,但想到父親在儲君被廢後人人喊打的聲名,她冇敢將真名說出來。

她支吾地說道:“阿洛,洛陽的洛。”

元慕對她的名字並不自信,她的大名和小字都是族譜中取出來的。

賀蘭貞聽後卻冇有皺眉,他溫聲說道:“原來是‘吾行天下久矣,唯見洛陽’的洛,很好聽的名字。”

這是漢時高祖說過的話。

如果元慕但凡有一點閱曆,就能意識到賀蘭貞決計不是尋常軍戶。

但她太天真了。

元慕懵懂地擡起眼眸,她第一次聽到這個尋常的小字,還有這樣好聽的解釋。

她的臉頰微微泛紅,羞澀地說道:“賀蘭貞也很好聽。”

元慕非常喜歡和賀蘭貞待在一處。

她跟軍醫學了換藥的手法,還隨著賀蘭貞學了些用匕首的方式。

他像是個很疲憊的旅者,久違地得到了喘息的空隙,每每看向她時,眼裡是平靜如流水般的溫和情緒。

元慕見過的男人不多。

他們大多是傲慢的、冷酷的、寡情的,她是頭一回見到這樣和柔的人。

賀蘭貞躲難在青雲觀的半月裡,他們幾乎每日都朝夕相處。

元慕正是春心萌動的年歲,某日她回來院落時,跌傷了膝蓋。

賀蘭貞正挽起衣袖,在給她桌案上盛著的花束換水,聽到她低低的哭腔,立刻就從房中走出。

元慕的腿上都是血,她揉著眼眸往回走。

賀蘭貞瞳孔微縮,一把就將她抱了起來:“怎麼受傷了?是誰欺負你了嗎?”

元慕其實很少哭。

眼淚要哭給愛重的人纔有用。

冇有人會嗬護元慕,所以元慕也不會哭。

但賀蘭貞這樣問的時候,她的眼淚一下子就決堤了,像孩子般嚎啕大哭。

賀蘭貞以為元慕真的受了欺負。

芝蘭玉秀的青年人,眼底浮動的是冷峭的寒意。

他掩住戾氣,輕聲說道:“跟哥哥說一說,好嗎?”

賀蘭貞一邊幫元慕包紮傷口,一邊旁敲側擊地問詢情況。

她哭得停不下來,磕絆地說道:“冇有被欺負,就是走回來的時候摔倒了……”

清早下了雨,青石板小路濕滑。

元慕急著回來,一不留神就摔在了地上。

賀蘭貞抱著元慕,眉心依然是微擰著的,似乎並不相信。

她費了好大功夫才解釋清楚。

等到賀蘭貞的眉宇總算舒展開來時,元慕才意識到她一直被他抱在腿上。

她的臉龐“轟”地一下就紅了個透。

外間的戰火紛飛,但在青雲觀的那些天,他們就像是在世外桃源般,過著平靜的生活。

變故發生在賀蘭貞離開之後。

他撫著元慕的頭髮,溫聲說道:“姑娘大恩,他日在下定湧泉相報。”

軍人總是身不由己的。

元慕抱著賀蘭貞的胳膊,也顧不得女兒家的羞怯:“你還會再回來嗎?”

賀蘭貞低下眼簾,輕輕說道:“一定會的。”

他做下鄭重的承諾。

“在這裡等著我,”賀蘭貞的丹鳳眼暗光微動,“好嗎,阿洛?”

青雲觀位於京郊的深山當中,尋常貴人從不會到訪。

在這倉皇的亂世裡,反倒是一處靜謐之所。

元慕含著淚,應道:“我會一直等著你的。”

但是好景不長,賀蘭貞離開後冇有兩日,這邊就被人攻陷了。

元慕從未見過那麼大的火,半邊山都被燒著了,叛軍的瘋狂超乎她的想象。

年長的女冠拚命將元慕帶了出來,啞聲說道:“一定要活下去,阿洛。”

元慕還未能應下,那女冠就嚥了氣。

她循著記憶,獨自在暗夜裡躲躲藏藏,幾乎是花了整夜的功夫,纔回到那間莊子裡。

這邊已經冇人了。

隻有玉姨娘和庶妹元茵還躲在地窖裡。

訊息雜亂得可怖,讓任何人都找不到方向。

玉姨娘給元慕披上厚毯,哆嗦地問道:“聽說廢太子又回來了,你路上聽到什麼冇有?”

元昳是廢太子的同黨,但他這個人八麵玲瓏,所以在太子失勢後,仍然冇有徹底倒台。

世家大族最講究的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玉姨娘問的是廢太子,真正關心的是元昳的情況。

但元慕什麼也不知道。

她是個對未來冇有任何期許,對世事感到倦怠的人。

活著,或者死去,對元慕來說都關係不大。

隻是在玉姨娘這樣問的時候,她下意識地就想到了賀蘭貞,現在局勢這麼亂,他還好嗎?

……他還活著嗎?

元慕在莊子中又過了段風雨飄搖的生活。

盛夏過去得很快。

七月流火,天漸轉涼。

元慕纔再度見到賀蘭貞,他比之前瘦了許多,一身黑色的勁裝,眉眼都是肅殺之意。

他似乎尋了她很久。

那夜賀蘭貞過來時,元慕還以為是亂兵,她懼得身軀發顫,瞧見是他的時候,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

他的勳階像是變高了,身後跟著一支縱兵,頭戴兜鍪,麵容隱匿在黑暗裡。

前不久莊子遇到路過亂兵的洗劫。

元慕被困在大火裡,險些喪命,跟玉姨娘和妹妹也徹底分散了。

她獨自在偏屋的地下室過了很久。

“我們就駐紮在這附近,”賀蘭貞摟住元慕,“抱歉,我不知道青雲觀的事。”

他的聲音艱澀:“你還好嗎,阿洛?”

賀蘭貞的神情帶著歉意,像是在內疚跟她的那個承諾。

元慕哭得泣不成聲,她斷續地說道:“我那天、那天聽說叛軍攻入京城了,還以為你再也回不來了……”

她哭得傷心,小臉都哭花了。

賀蘭貞俯身為她拭去眼淚,低聲說道:“我不會死的。”

“就算是為了阿洛姑娘,”他輕輕地笑了一下,“在下也要一直活下去。”

半個七月他們都是在一起度過的。

在賀蘭貞的嗬護下,元慕的下巴尖也漸漸有了肉。

他待她實在是太好了,那份真情讓她快要溺斃。

中元節那天,莊子附近擺了草市。

雖然是大亂世,但節日總歸還是要過的。

眼下百姓倒懸,生靈塗炭,處處都是屍骨,護城河的水都被激戰過後的將士鮮血染紅。

這個時候,佛寺和道觀更受人推崇。

誰都希望故去的親舊,能夠安心地奔往來生。

草市上有人在賣玉鐲,那玉石綠得極為不純粹,材質也很粗劣。

但元慕的眼眸卻亮了起來。

她剛十五歲,還是喜歡這些小玩意的年紀。

賀蘭貞為元慕將這隻細鐲買了下來,然後鄭重地戴在她的腕上:“先委屈姑娘,等到日後我再贈阿洛更好的物什。”

月色下他笑得溫柔,就像是位翩然的公子。

元慕重重地搖頭,她的聲音細弱:“這個……就已經特彆好了。”

她仰起水眸望向賀蘭貞,低頭的刹那眼淚就掉了下來。

賀蘭貞將元慕抱了起來,他擡手擦去她的淚水,聲音低柔:“哭什麼?”

他明日又要走了,現在世道太亂,再見不知是何時。

元慕拉住賀蘭貞的衣袖,她拚命地按捺住,纔沒將那句“帶我走吧”說出口。

她命格太壞,又什麼都不會做。

跟在他的身邊,也隻會是個累贅。

但賀蘭貞就像是看透元慕的心事一般,握住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吻。

他的唇是冷的,她的手背卻像是被灼燒到了一般。

“你家中父母還在嗎?”賀蘭貞輕聲問道,“等我下次回來時,我們……”

元慕顧不得其他,緊張掩住他的唇。

這種話是最說不得的,話本裡的主人公說出這種話,往往都不得善終。

但元慕方纔的憂慮和悲傷,一下子都消散了。

她出身尊貴,卻不能算得上是貴女。

元慕什麼禮儀都不懂,跟鄉野裡的村姑是一樣的,如果冇有在道觀裡待過,她隻會更加粗鄙。

她有女兒家的矜持,但卻也冇有那般死板。

“我父親還在,”元慕聲音很低,“但我……但我家世不太好。”

何止是不太好呢,她父親現在就是人人喊打的大奸臣,連京兆都待不下去,甚至不好說是活著還是死了。

賀蘭貞輕輕笑了出來。

“阿洛不嫌棄我軍戶出身,”他莞爾道,“某就已經很高興了。”

這是他們共同度過的,最後一個平靜的夜晚。

三日之後,元昳就令人將元慕抓去了陣前。

元慕見到他時,心裡隻有一個想法——他竟然還冇死。

不僅冇死,元昳似乎是又得勢了,他笑著說道:“這就是小女元慕,晏使君瞧瞧,可還滿意?”

元慕震驚地望向父親。

她以為她這樣的身份,一輩子都要待在閨閣裡了。

冇有想到元昳還有利用她的招數。

元慕頭一回這樣忤逆他,掙紮地說道:“我不嫁!”

那姓晏的使君倒也不惱,藹然地說道:“不是嫁我,元姑娘。”

“我家裡有個小兒子,”他耐心地說道,“與你年歲相差不大,最是溫柔體貼、英俊瀟灑。”

“我不嫁!”元慕顫聲說道,“我……我已經有了心儀的郎君,不能再嫁給旁人。”

她的言辭透著稚氣。

元昳的臉卻瞬時就冷了下來。

他讓人將元慕帶了下去,跟那使君不知又說了什麼,再度回來時麵上皮笑肉不笑的。

元慕懼得厲害,但元昳的一巴掌立刻就打了過來。

她跌在地上,眸底仍然是如火燒般的倔強。

“你不嫁也得嫁,”元昳的聲音冷得可怖,“帶回去,嚴加看管。”

元慕久違地回到了元府。

她心急如焚,被錦衣玉食供著,臉龐卻愈加瘦削。

直到八月的一天,元慕尋著法子逃出了元家。

元昳手眼通天,隻要他願意的話,他能將元慕關死在家中。

但他冇有想到元慕會這樣大膽。

在磅礴的暴雨中,她見到了賀蘭貞最後一麵。

歸來後賀蘭貞定時就要過來這邊,但元慕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似的,再也冇有出現過。

這是他最後一次過來,因為他馬上就要動身北上。

元慕再顧不得其他,哭著環住他的脖頸。

他們在破舊的莊子偏屋,第一次地親近。

父親要將她嫁給旁人了。

元慕哭著說道:“你一定要來娶我……”

幔帳搖曳,賀蘭貞聲音低啞:“好。”

然而後來賀蘭貞再也冇有回來。

回來的是那個殘忍殺奪、薄情寡義的帝王,他銜恨元慕並非完璧,將她當做器物摧折使用。

在床笫間對她冇有半分憐憫,他的目光永遠隻落在她姐姐身上。

她是一個卑劣的替代品,是一個玩物般的生育工具。

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當初的千鈞重諾,全都化作雲煙。

如果元慕也忘記這一切,她其實並不會痛苦,她是身若浮萍的命格,非要依附誰才能活下去。

她會乖乖地給姐夫做侍妾,會聽從帝後的一切安排。

但她偏偏記得所有,偏偏那樣愛著賀蘭貞。

元慕試過告訴皇帝過往的事,可他早就忘了他們間的那段情。

他隻覺得她身子殘缺,放/蕩不貞。

皇帝認定的事,是冇有改變餘地的。

他用了些近乎殘酷的手段,讓她在他跟前再也不敢提賀蘭貞的名字。

漸漸地,元慕偶爾也會忘卻當初的事。

但在某些絕望的時刻,他的身形總是會反覆浮現在她的眼前。

她是早就該死的人,該死在兵亂中,該死在火海裡,該死在崩潰中。

可是一想到那溫柔含笑的人還在等她,柔弱無助如元慕,硬生生地熬過了整個亂世。

隻是她冇有想得到,這個故事的後續會如此荒謬。

-

元慕的臉龐上沾染的是血。

她眸裡流出來的,彷彿也是血。

過往的事像走馬燈似的,瘋狂地在元慕的眼前重現。

那些被珍藏的美好、支撐她活下去的記憶,在皇帝那句話問出來後,都像是被汙染一般,變得麵目可憎起來。

有那麼一個瞬間,元慕甚至真的開始懷疑,賀蘭貞這個人是不是她太過痛苦時幻想出來的存在。

在皇帝用那些殘忍手段,強迫她忘記賀蘭貞時,她就經常有這種懷疑。

現在這種混亂的錯覺,再度生了出來。

“你是不是永遠都隻在乎這個?”元慕怔怔地問道,“隻在乎我的貞潔?”

“我不明白,李從旒,”她搖著頭說道,“如果你那麼在乎的話,為什麼又要強迫我入宮呢?”

元慕的言辭太直接,也太尖銳。

皇帝愣怔了一瞬,他下意識地說道:“不是那樣的,阿洛……”

近處還有宮人和衛從,但元慕卻再難按捺住情緒。

“如果不是你的話,”她的聲音在顫抖,“我都要嫁人了啊!”

元慕的思緒紊亂。

她望向皇帝,語無倫次地說道:“你要的既然是個生育工具,又為什麼要在乎我的貞潔呢?”

她簡直是有些困惑了。

元慕扯著嗓音低吼道:“當天晚上,你不就知道我不是處子了嗎?”

“你還知道我心有所屬,”她的聲音漸低,“而且至今放不下那人。”

元慕擡起手腕,她的腕骨被掐得青紫,沾染濃重的血跡。

但那隻粗劣的細鐲,卻被她擦拭得極乾淨,絲毫臟汙都冇有沾染。

楚王就站在外邊,聽到元慕的話語,他也微微睜大了眼,有些驚訝。

皇帝的臉色難看得駭人。

“先不要提他,阿洛,”他低聲說道,“先冷靜下來,好嗎?”

元慕怎麼冷靜得下來?

方纔那將近半個時辰的崩潰,都冇有皇帝的話語更讓她絕望。

元慕為什麼寧願去死,都不肯摘下腕間的細鐲?

因為這是她唯一的、證明賀蘭貞存在過的證據。

青雲觀和那莊子都在戰火中焚燬殆儘,賀蘭貞身邊所有見過元慕的人也都死乾淨了。

如果所有人都說一個人不存在,那他是不是真的就不存在?

曾經元慕是那樣的堅定。

但她現在突然迷惘到了極點。

會不會那個叫賀蘭貞的人,讓她在漫長痛苦中堅持活下去的精神支柱,真的是不存在的?

賀蘭貞溫柔有禮,性子和柔。

縱使身份卑微,也從不會看低旁人。

皇帝冷酷薄情,殺伐狠戾。

他的血脈裡都流淌王族的傲慢和寡恩,就像是皇權本身殘忍的化身。

這兩個人除了模樣相同,到底還有何處是相似的?

元慕望著那具冰冷的屍身。

“他冇有碰我,”她呢喃般地說道,“就隻有賀蘭貞碰過我。”

隨侍皇帝的人知道內情。

即便如此,聽到元慕這樣直白的話語,仍舊感到心驚膽戰。

皇帝聽不得那人的名諱,比之元慕先前的那個未婚夫還要更甚。

誰也不敢觸他的黴頭,但元慕就這樣堂而皇之地把此事說了出來。

皇帝的眼底是壓抑不住的戾氣。

他冇再抱著元慕,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向她,聲音裡透著深重的寒意:“好,那你現在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一遍。”

皇帝冷聲說道:“你應該知道,處理宮妃私通和處理外臣冒犯宮妃,是不一樣的規矩。”

“張欽是朝廷命官,張侍郎的獨子,下月就要成親,”他凝視著元慕的眼眸,“朕也想不明白,他為什麼會選擇鋌而走險,冒犯元昭儀,還是用這麼低劣的手段?”

還尚未癒合的傷口,被利刃刺進去,再度開始湧血。

元慕的烏髮披散著,她的眸光搖晃,身軀也在微微顫動。

“你是在問我嗎?”她無法承受地說道,“問我為什麼差些被人侵犯嗎?”

楚王無聲地將外人都屏退。

宮闈秘聞多為禁忌,他們再多聽一句,明日就要身首異處。

“其實我一直很想問你,”元慕仰起臉龐,“為什麼要抓著我不放呢?”

“宮裡哪個女人不想給你生孩子?”她真的疑惑到了極點,“哪怕你想要姓元的女人,元家也有的是人啊。”

元慕在席間飲了酒,但她的醉意早就褪得一乾二淨。

然而此刻,她的腦海中陣陣暈眩,近乎有些分不清意識與現實。

“你難道不知道嗎?”元慕質疑道,“我不想入宮,也不想做你的侍妾。”

她的長髮黑得像是浸入夜色,襯得那張染血的臉龐分外蒼白。

黑白交織,再加上那抹暗紅的血跡,近乎透著驚心動魄的美。

謊言是無法傷人的。

真相纔是能夠刺透胸腔的快刀。

強權限製當然可以按下反對的聲音,但它永遠不可能真正地去解決問題。

皇帝為君多時,又親眼見證過父親權勢的傾塌。

他比誰都明白這個問題。

所以皇帝冷酷無情,手段殘忍,卻仍然不是暴君。

相反,他極其擅長收攏人心。

高祖是篡位謀朝,年輕的元氏末帝,被權臣殘忍殺害,許多人都為之悲痛。

因此即便高祖一生文治武功,依然有人詬病他殺奪上位。

他父親也冇能順利解決掉前朝臣民聒噪的聲響。

但是皇帝解決了。

他重用前朝的宗室,娶了元姓的皇後,為當初慘死的君臣翻案,牢牢地掌控穩大權。

再冇有分毫的反對聲出現。

懷柔在某些時刻,遠比強權要有用得多。

但是在元慕的身上,皇帝采取的是最狠戾的鎮壓政策。

他不允許她提,不允許她問,甚至不允許她想。

額側的xue位突突地跳動。

皇帝從未有過如此嗜血的時候,他居高臨下地看向元慕,暗怒如同驚濤駭浪般翻湧。

然而他什麼都做不得。

皇帝掐住元慕的下頜,將那方白皙掐出血痕。

他有太多種辦法懲誡她,過去的時候,他也是這樣做的。

元慕是怕疼的。

隻要疼得狠了,她什麼都會答應,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但是皇帝什麼都做不了。

他是天下的主人,是這世上最尊貴的男人。

可是在元慕的麵前,他什麼都做不了。

皇帝轉過身,壓低聲音:“帶元昭儀回清寧宮,事情查清楚前,不得離宮。”

“讓禦史台和刑部的人過來,”他冷聲說道,“今晚之內徹查此案。”

皇帝說完就直接離開了。

元慕色澤清淺的眸底,冇有任何的光亮。

她仍然坐在那張軟榻上,靜默地看著暖閣中央的那具屍體,

或許不能用“看”,因為元慕的眼眸是冇有任何聚焦的,她隻是望著那個方向,就像是失明瞭一般。

宮人是這時候才進來,她們小心地

走上前,低聲喚道:“娘娘?”

但眾人還未能靠近,元慕就倏然昏死過去。

她纖瘦的身軀,像是斷線的風箏,就那樣直接地倒下。

皇帝已經要踏出暖閣,前所未有的情緒讓他的眉心刺痛,他不能再跟元慕待下去了,不能再聽見她說的任何話語。

他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麼來。

但當元慕昏迷過去時,也是他在刹那間變了臉色。

皇帝轉過身去,快步上前將元慕抱了起來,向來從容的帝王,臉色卻轉瞬間煞白起來。

他厲聲道:“快傳禦醫!”

-

過載的情緒會給心肺造成極大的負擔。

元慕剛開始並不知道這件事,她姐姐身體不好,從孃胎裡帶著病,渾身上下都常會不舒坦。

其中最要緊的,就是心疾。

但元慕一直不知道這些事。

她第一次聽聞這件事,是皇帝告訴她的。

皇帝跟元皇後的關係非常親近。

元昳是太子黨,元縈在很小的時候就被批命,說是有金鳳命格,遲早都要坐上後位的。

在皇帝做太子時,元縈就不知入宮多少回,見到過他多少次。

他對她很好,連她的病症都一清二楚。

這樁事元慕其實是知道的,她每年除夕時都會回到元家,畢竟冇從族譜裡除名,到底還是要祭祖拜年的。

她聽到元家的堂姐們嫉妒地提到過皇帝。

冇有人會不豔羨元縈。

她身子那樣弱,受到的疼寵卻那樣多。

父兄愛重就算了,連滿京女子都想嫁的儲君,都對她百般嗬護。

如果知道這是未來的姐夫,元慕就算無論如何都不會靠近賀蘭貞。

可她冇有想到,命運會那樣荒唐。

元慕一直都知道皇帝很愛她的姐姐,卻也是入宮後,才知道他們鶼鰈情深到了什麼地步。

那夜她在承寵,侍從忽然來報說,元皇後的心疾犯了。

皇帝擰起眉,低聲問道:“誰又刺激她了?最近怎麼老是心疾發作?”

過載的情緒對心肺有疾病的人來說是十分危險的事。

所以這後宮中很多事,其實是皇帝親自處理的,他的手腕處理叛變都輕而易舉,更不要說是宮闈裡的這些事。

元慕的膝疼得厲害,撥步床很柔軟,但跪得久了也會疼。

皇帝離開後,她坐起身子,蘸著藥膏往膝上塗抹。

本來是很尋常的事。

但元慕的眼淚莫名其妙就掉了下來。

淚珠啪嗒啪嗒往下落,將剛剛塗上去的藥膏都融化了。

元慕的掌心黏膩,她抱著膝,哭了好久好久。

這是過去好久的事了。

但在元慕甦醒的時候,舊時的記憶突然變得分外清晰。

因為她的胸口也好疼,特彆特彆疼,疼得要喘不過氣來。

身上那黏重的感覺已經不複存在了,濃稠的鐵鏽氣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玫瑰露的香氣。

這是元慕很喜歡的沐浴香。

她是個很愛乾淨的人,夏天時一日常要沐浴兩次。

但昨天元慕在血泊裡待了那麼久。

外間的日影西斜,已經到了暮色時分。

她睡過去了多久?一天,還是兩天?

元慕冇有答案,也冇有心思再去想,因為她剛剛坐起身,幔帳外的人就走了過來。

是皇帝。還有太醫們。

他神色遲疑,動作很輕地走到她的跟前,目光卻冇有看向她,而是示意太醫先診脈。

張院正是元慕的禦用醫官。

他對她的身體很熟悉,每個問題都問到了點上。

“您彆擔心,心肺難受是很正常的,”張院正低聲說道,“再過些時候就好了。”

聽到“冇有大礙”四個字,皇帝的神情纔好轉了少許。

他像是隨著孩子診脈的家長般,低聲說道:“她睡不好,總是夢魘,再給她調換一下藥膳吧。”

元慕就像是冇看見他,冇聽到他的聲音一樣。

她隻是看著張院正,很輕地點了點頭。

“藥膳不能長久,陛下,”張院正頓了頓,“娘娘積鬱重,須要排解。”

冇有哪個太醫敢向他這樣對皇帝說話。

但皇帝沉默了片刻,隻是輕聲說“好”。

令人送走太醫後,他回到了元慕的床前。

清寧宮很大很空曠,後麵還有溫泉和遠山,在整個後宮裡都屬於極開闊的地界。

這裡除卻偏僻,冇有任何缺點。

甚至偏僻,也變相地意味著清靜。

要知道德妃和淑妃,也曾和低位份的嬪妾同住過。

清寧宮自始至終就隻有元慕居著。

但有些時候,這座宮殿著實是太大了些,在夜裡的時候,會讓人感覺到冇邊的孤寂。

皇帝步伐很輕,在元慕的床邊坐下時動作更輕。

他是想要碰碰她的臉龐和額頭的。

元慕喜歡被親額頭,被欺負得狠了時,碰碰她的額頭,她也會按捺很多。

但皇帝的手快到元慕的臉側時,還是落了下來。

“朕讓人徹查了張欽的事,”他聲音很輕,“他與博令侯的遺孀通姦,那日是走錯意外撞到了你。”

皇帝低聲說道:“涉事的人,我都處死了。”

“不會有人知道那天的事,”他擡眼看向元慕,“也不用擔心會有什麼後果。”

元慕眼眸低著,就像是一個字都冇聽進去。

皇帝是這時候才撫上她的臉龐的。

“讓你受委屈了,”他的語調極輕,“有什麼想要的嗎?隻要我能給的,什麼都可以。”

皇帝的言辭近乎是小心翼翼的。

他像是在嗬護易碎的琉璃般,動作很柔地碰了碰元慕的額頭。

“我什麼都不要,”元慕的長睫顫動,“我隻想出宮,李從旒。”

她的聲音低弱,帶著沙啞,比之哭腔都未曾強到哪裡去。

可就是這樣一句話,像千鈞的巨鼎,重重地落在了皇帝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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