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望醉風饕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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穀三娘同高晉繞了個圈纔回到藏包袱、背簍的林子裡。
自打穀三娘問了那句話,高晉就沉默了下來,還時不時小心翼翼地偷眼兒瞧她。
穀三娘臉上看起來混不在意,其實此刻她心裡糟亂得很。
裴子孚那句暗示沒頭沒尾,她細琢磨了一陣,也未想出他所指何事?
但她知曉,裴九郎既然示警,那必是有所懷疑的,隻不過礙於傳信不隱秘,不得詳述。
倘若如此,那細思起來,卻就有些駭人了!
穀三娘不願懷疑親近的人,但她無奈還是暗地裡把這段時日常接觸的那幾個篩了又篩,連沈晴都未放過。但她卻從沒想過高晉會有何問題。在剛剛那些話出口之前,她依舊如此確定。隻不過是覺得自己的家底都交代了個透徹,高晉使出的那一手潛行暗殺的功夫也著實打眼,她隻是突然起了刨根問底兒的興致。
她以為高晉會毫無保留的說說自己的身世,或嘻嘻哈哈的道出所經曆的奇遇。
卻萬萬沒想到,他慌了!
那驚惶的模樣明晃晃的告訴她,他懷揣著秘密,而且所隱瞞之事還與她息息相關。
穀三孃的心底動搖得厲害!
那字條她看過後就銷毀了,連穀叔都未知會。一來她考慮到穀叔的身體,怕他知道後更無法安心養病;二則也是不想草木皆兵,寒了真正對自己好的那些人的心。
但現在想來還是她天真了,一廂情願的覺得自己也是會得到真心相助的……
穀三娘認真尋著留下的標記,腳不停歇的去取了背簍。
高晉趕在她前麵伸手提溜起包裹,還討好的衝她笑了笑。穀三娘也回了個笑容,但她的眼神卻慢慢暗淡下來,兩人間的氣氛一時變得甚為尷尬。
在他們不自覺越走越慢的間隙裡,後麵跟著的那孩子卻已經默默的追了上來。這次他鼓足了勇氣,伸手拉住了穀三孃的衣襟後擺。
穀三娘心下歎了口氣,她尚還做不到狠心無視這孩童,隻得轉了身,第一次正視他的臉。這孩子看起來還稚氣未脫,但眼神卻堅毅果敢。他見穀三娘轉過來,忙鬆了手,再發現自己手上滿是泥垢,又慌忙把雙手都掩到了身後。
穀三娘順著他的視線,把他從頭到尾的打量了一番,才發覺這孩子竟是光著腳的,那糊在腳上的汙垢黑紅一片,顯是已經劃傷了多處。他身上臉上也有數不清的傷痕,衣服破爛成一團,隻勉強遮掛在身上。
穀三娘蹲下身來,平視這孩子的眼睛,用不太嫻熟的突厥語,磕磕絆絆的說:“我帶你出山,然後把你送回你族人身邊。”
那孩子不假思索,開口卻是純正的漢話,“都死了!我要跟你走。”
穀三娘聽他一口中原官話說得字正腔圓,詫異道:“你是漢人?”
“不是,我阿耶崇尚大唐文化,幼時就請了先生教我。”說完這些,他好似害怕穀三娘排斥他異族的身份,忙又解釋道:“我敢以我阿耶、阿孃的靈魂起誓!我隻是想跟你走,絕沒有其他心思,若我存有惡念,就讓我阿耶阿孃和我的靈魂永受沉淪之苦!”
穀三娘聽了他的話更覺得驚疑,這孩子的談吐舉止明顯是突厥的貴族,就算耶孃都過世了,怎麼也得有一二族人,為何卻一門心思的要隨自己走?
她對著個孩子也不想耍心眼,直白的問道:“為何非要跟我走?”
那孩子一眨不眨的看著他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個好人,但我肯定你不會同他們一樣再賣了我!”
穀三娘也不得不佩服這孩子直覺的敏銳,她雖不好厚著臉皮說自己就是個好人,但起碼做人的底線還是有的。
從這話裡也不難聽出,他為何寧肯跟著一麵之緣的陌生人走,也不願再回到族人身邊,想來是徹底寒了心的。
穀三娘拽出他藏著的手,看著那雙手上數塊磨破皮兒的地方,輕聲道:“前麵有處瀑布,咱們繞過去,洗一洗好上藥。”
麵前的孩子還是不為所動,隻倔強地又重複了一遍,“我要跟你走。”
穀三娘這次終是點了點頭,帶著笑的瞄著他道:“你現在這幅泥猴樣,說實話,我很是嫌棄!”
那孩子乍一聽,氣鼓鼓的就要反駁,卻突然明瞭了她話中的意思,眼睛霎時就染上了驚喜的光,他又想拉住穀三娘好再次確認,可又怕她當真嫌棄了自己,頓時手足無措起來。
穀三娘見他終於有了些孩童的爛漫,心底卻突然泛出了酸楚。
她抖開大氅,把那孩子一裹,就要打橫抱起來。一直在旁不言語的高晉卻推開她,利索的把那孩子往肩上一扛,看也不看穀三娘,低聲道:“走吧。”
被扛著大頭朝下的孩子也沒掙紮,隻努力擡起頭,衝著穀三娘清晰的說道:“我叫赫連真。”
穀三娘望著高晉的背影一時也沒了話,隻默默的跟在後麵。
叫赫連真的這孩子明顯體力透支,此時又放下了心神,在這麼彆扭的姿勢裡竟很快睡了過了。
穀三娘本想喊住高晉,叫他走穩點,或是乾脆換個姿勢,好讓這孩子睡得舒服些。但她瞅著那背影卻怎麼也不願開口,想了又想,還是覺得不要強迫自己,遂轉開了視線,開始欣賞起這山中的夜景。
在前方走著的高晉一直豎著耳朵留心著後麵,可走了這許久,見穀三娘當真不搭理他,心下一陣翻騰,隻恨不得時間倒宿,好回去一巴掌抽醒自己!
說起來他是真正瞭解穀三孃的人。彆人看她都覺得精明厲害,但他知曉,她其實是個隨性、不拘小節的人。所以相處越久他也越自在,最後在她麵前就連下意識的掩飾都忘了個乾淨。可穀三娘畢竟也是常年踩著刀刃而行,對危險有種天性般的警覺。
高晉一麵氣著自己的低階疏忽,可更因著穀三娘輕易的不信任而滿腹委屈。
他此時的心緒哪還顧忌得上扛著的人,腳下的步子越走越快,把穀三娘都甩出去一截。
等到了瀑布前,尋好了個隱蔽處,就一下把赫連真扔到了泥地上。
赫連真在他疾走的時候就已經被顛醒了,他也不是肯吃虧的性子,被人摔在地上,忍著疼沒出聲,可等他一爬起來,掬了一把泥就往高晉身上扔。
高晉自然很輕鬆就避過了,見那小子還在俯身挖泥,氣笑道:“嘿,小崽子還挺凶悍!小心惹急了我,讓你在泥地兒裡滾個夠!”
他說著就半真半假的擡起胳膊,作勢要按住他。
這時身後卻傳來了穀三孃的低喝聲,“你彆動!”
高晉立刻就止了動作,怏怏地縮回手,臨了還不忘恨恨地瞪了小孩兒一眼。
穀三娘已經趕了過來,她衝赫連真安撫的笑笑,讓他自己下到水裡洗個澡,又囑咐了彆往深處去,有事就叫喚,才揪著高晉往遠處走開。
高晉被她扯著走,心裡卻美滋滋的,正想著開口跟她玩笑幾句,穀三娘卻冷不丁的鬆了手,開口命令道:“把衣物去了!”
高晉嚇得一踉蹌,不敢置信的瞧著她道:“啥?”
穀三娘板著臉,也不與他廢話,上手就去剝外袍。
高晉抓著襟口連著往後蹦,話都說不利索了,“你,你,你這是做甚?”
穀三娘最見不得他這樣子,怒道:“你不是能耐得很嗎!那為何還會受傷!過來,我給你上藥!”
這一路上天色太暗,行得又急,再加上高晉穿的衣衫是鴉青色,本就不顯,她竟是剛剛才發現,他背上有道一紮長的刀口,血似乎都凝固了。
她看著高晉還在那躊躇不前,氣著冷哼道:“自己過來一切好說,彆等我一把麻藥放倒了你,那可就不好看了!”
高晉顯然很識時務,主動蹭了過來,就是脫衣服的時候還是磨蹭了半晌,被穀三娘半威脅著才褪了一邊袖子。
穀三娘也不較真,找了個不擋光的位置,蹲下就開始處理傷口。
那口子不算長,但有點深,四周的皮肉都外翻了,看起來很嚇人。
穀三娘用帕子沾了水,清理乾淨傷口周圍,又翻騰出外傷藥,也不管手法重不重,高晉會不會疼,倒出一把就糊在他背上。
高晉自是不敢喊疼的,他僵著身子動都不敢動。如果仔細盯著他看,就會發現他從臉到脖子都紅得似著了火,幸好他頭衝著暗處,月亮的光照有限,這纔不甚明顯。
等穀三娘一說好了,他火速拉上衣襟,卻更加不好意思起來。
後背的傷處傳來陣陣清涼,他心裡卻轟隆隆炸開了鍋。
反觀穀三孃的表情卻未見波瀾,彷彿隻是處理完一個普通傷患。她此時還是不大想跟高晉說話,趁他整理衣袍的時候,就轉了身去尋赫連真。
還未靠近就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轉過棵白樺就見到一人裹著大氅站在草叢裡,當真是月光入懷,皎皎在肩!洗吧乾淨的赫連真精緻的仿若瓷娃娃,一笑起來露出了尖尖的虎牙,腮上還掛著個酒窩。
穀三娘對著這樣的一張笑臉,不禁也嘴角一彎,連回去後要麵對穀叔棺板臉的愁苦,都散去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