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悅暢小說 > 其他類型 > 汴京算學娘子 > 好個王介甫的女兒
加入收藏 錯誤舉報

汴京算學娘子 好個王介甫的女兒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

好個王介甫的女兒

紫宸殿的金磚被晨露浸得發潮,王珩踩著階前的青苔走進殿時,靴底沾著的紅泥在磚上拖出細痕。

她身後跟著兩名女賬司,擡著塊丈許寬的烏木算板,板上嵌著三百六十顆象牙算珠,每顆都被磨得瑩白,那是十二名女賬司在地窖裡,用三個月心血打磨的證物。

“臣王珩,攜邊貿密賬歸京。”

她的聲音撞在殿梁上,驚得梁間燕巢裡的雛鳥啾啾亂鳴。

內侍剛要嗬斥,卻被王珩揚手製止:“陛下,三司、樞密院、吏部官員皆在,正好共驗此賬。”

十二名女賬司魚貫而入,迅速將算板架在殿中。烏木算板在晨光裡泛著冷光,王珩抓起硃筆,蘸了點摻著硃砂的墨,筆尖在算板上劃過的瞬間,象牙算珠竟微微震顫。

那是蜀地巧匠嵌的機關,算珠內藏著磁石,遇朱墨便會吸附,好讓賬目脈絡更顯分明。

“諸位請看。”

王珩的筆尖落在相族弟,章三郎。”

朱線突然轉向,隔空劈向章惇的位置。滿殿官員的目光齊刷刷掃過去,章惇卻端著朝笏,指尖在笏板上輕輕敲擊,彷彿在算一筆與己無關的賬。

“王提舉這話,可有實證?”

張誠終於找到話頭,“麟州乃邊防要地,購入戰馬本是常事,怎能僅憑賬目推測?”

“常事?”

王珩冷笑一聲,抓起算板旁的賬冊扔過去,“張大人不妨看看章三郎的私賬,他本月在汴京綢緞莊入賬的三千兩,正是麟州戰馬的‘差價’。賬本上的商號印章,與西夏靈州商號的印鑒,隻差半道刻痕

這等拙劣的仿造,瞞得過三司的糊塗賬,卻瞞不過女賬司的算盤。”

張誠捧著賬冊的手微微發抖,章惇終於擡眼,目光落在算板上那道連接宋遼夏的朱線:“王提舉費心了,竟將邊貿賬做成了戲台子上的連環計。隻是不知,這算板上的賬,可有朝廷公文佐證?”

“自然有。”王珩從袖中抽出卷羊皮地圖,“這是西夏幼帝親手所贈,標註了走私密道的位置。每條密道的守衛將領,都在章族弟的書信裡提及過。”

“哦對了。”

她突然提高聲音,“那些書信,臣已讓蘇蘅抄錄副本,此刻正在吏部備案。”

算板上的朱線突然被她加粗,從“麟州”直抵汴京章府:“章三郎半月前回京,帶回的‘戰利品’中,有三匹黨項戰馬,馬蹄烙印與靈州馬場的標記完全吻合。此事禁軍馬廄的登記簿可查,負責接收的小吏,昨夜已在獄中畫押。”

象牙算珠被她撥得劈啪作響,三百六十顆算珠組成的蛛網,將章家與走私鏈死死纏在一起。

官家的咳嗽聲越來越急,內侍遞上的錦帕很快染了點猩紅。

“章惇。”

皇帝的聲音裹著痰氣,“你族弟……”

“陛下!”章惇突然出列,朝服的玉帶在金磚上磕出悶響,“族弟重病纏身,早已不問世事!定是有人盜用其名,構陷老臣!”

他轉向王珩,目光如刀,“王提舉與其在算板上畫鬼符,不如拿出章三郎親簽的文書,若無實證,便是誹謗朝廷命官!”

王珩的硃筆停在算板中央,那裡寫著“章三郎”三個字,墨跡已透入烏木肌理。

她深吸一口氣,正要開口,卻見官家抓起案上的明黃詔書,顫巍巍地扔下來:“罷了!邊貿賬目繁雜,難免有錯漏。傳朕旨意,凡涉及遼夏的邊貿舊賬,一律……”

“陛下!”

王珩的聲音陡然拔高,硃筆“啪”地摔在算板上,墨汁濺在“民心”二字的位置,那是她昨夜特意刻上的。

她盯著飄落的詔書,突然拔出腰間的金算刀,刀鞘上纏枝紋精美,刀身薄如蟬翼,本是用來裁賬冊的,此刻卻被她握得指節發白。

“賬目不清,則江山不寧!”

她的目光掃過滿殿官員,最終落在龍椅上的皇帝臉上,“陛下今日要燒的,不是幾本舊賬,是天下百姓的信任,是邊關將士的血!”

金算刀突然出鞘,寒光掠過禦前。

滿殿驚呼中,王珩的手腕已劃過龍袍下襬。明黃綢緞被割開的瞬間,露出裡麵打滿補丁的裡襯,那是去年冬獵時被流矢射穿的,當時父親的門生、時任禁軍統領的李敢用自己的戰袍為皇帝補上,此刻卻被金算刀割得齊整。

“刺啦。”

割下的龍袍一角被她擲在禦前,明黃的綢緞落在金磚上。

“此詔如同此衣,破損了可以縫補,民心若失了,再想縫補,難!”

她單膝跪地,金算刀插在磚縫裡:“臣請陛下徹查走私案!若賬目有半分虛言,臣願以命相抵!”

官家看著王珩這般無禮之舉,手指撫過被割開的袍角,那裡還留著李敢補衣時的針腳,他突然想起幾年前,王安石也是這樣跪在殿上,手裡舉著青苗法的賬冊,說“民不加賦而國用饒。”

那時的章惇,就站在王安石身後,眼裡燃著同樣的光。

“你……”皇帝的話被咳嗽打斷,內侍慌忙上前攙扶,卻被他揮手推開,“準奏。”

王珩剛要謝恩,卻見章惇撫掌大笑。

紫袍宰相的笑聲在殿裡迴盪,驚得梁間雛鳥再次亂鳴:“好!好個王介甫的女兒!果然有乃父之風!”

他朝王珩拱了拱手,“隻是這賬要算,得算得周全些纔好。”

退朝後,王珩讓女賬司擡著算板回府,自己則握著金算刀走在後麵,刀鞘撞著腰間的青玉算盤,發出沉悶的響。

剛出朱雀門,就見章惇的馬車停在路邊,車簾被風掀起,露出宰相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王提舉何不共乘一程?”章惇的聲音隔著車簾傳來,“有些舊賬,該當著你的麵算算了。”

馬車裡燃著西域的安息香,菸絲在馬車內縈繞。章惇從袖中掏出個錦盒,打開時,裡麵的桑皮紙發出脆響,那是張泛黃的青苗法貸契,邊角已被蟲蛀,卻仍能看清上麵的字跡。

“熙寧三年。”

章惇的指尖點著貸契上的日期,“你父親在江寧推行青苗法,我那時還是個窮舉子,母親重病在床,連副好藥都買不起。

說著說著,他突然就笑了,笑聲裡滿是諷刺:

“王相好大的魄力,竟讓衙役將我捆到縣衙,強貸給我五十貫青苗錢,月息四分,說這是‘朝廷的恩典’。”

王珩的指尖猛地收緊,金算刀的刀柄硌得掌心生疼,她記得父親提過這事,說“章惇年少有才,隻是太傲,當逼他一把”,卻從未說過利息如此之高。

“我母親見縣衙強逼,覺得辱冇了門楣,當晚就投了井。”

章惇的聲音突然壓低,像淬了毒的針,“我拿著那五十貫錢,一半買了棺材,一半送了衙役……王提舉,你說這賬,該怎麼算?”

燭火突然被風吹得一晃,照亮了貸契最末的簽名,借款人處寫著“王安石”三個字,筆鋒淩厲如刀;畫押人處是個稚嫩的“惇”字,旁邊還按著個模糊的指印。

王珩看著那三個字,突然想起父親躺在病榻上,手裡攥著本青苗法賬冊,喃喃著“章惇……可惜了……”

當時她不懂,此刻才明白,那聲歎息裡藏著多少未了的賬。

“這賬。”王珩的聲音有些發啞,“父親若有錯,臣願代他償還。但走私案的賬,章相也需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章惇突然大笑起來,安息香的菸絲嗆得人眼睛發疼:“償還?你拿什麼償還?拿你女賬司的算板?還是拿你這把削龍袍的金算刀?”

他猛地合上錦盒,“王提舉,你以為你算清了邊貿的賬,就能算清這天下的賬?太天真了。”

馬車停在女賬司衙門外,王珩下車時,章惇突然在身後說:“對了,那五十貫的利息,利滾利到如今,該是三千貫了。你若還不上,我不介意用章三郎的案子抵,畢竟,咱們都是欠著你父親的債啊。”

馬車駛遠時,王珩還站在原地,她知道,章惇扔出的不是貸契,是顆炸雷,要在她心頭炸開個窟窿,讓她在查案時瞻前顧後。

王珩握緊刀,轉身走進衙署,女賬司們正在點算從西夏帶回的羊皮賬,算珠劈啪聲不斷。

“山長。”司馬蓁走過來,“章相這是想用舊事絆住咱們的腳。”

王珩將錦盒放在算板上,貸契上的“王安石”三個字在月光下格外刺眼。

“他錯了。”她拿起硃筆,在算板上添了行字,“舊賬要算,新賬也不能拖。父親若有錯,我便在他的賬上畫個紅叉;章三郎若有罪,誰也護不住。”

硃筆落下時,王珩看著那片猩紅,突然明白父親當年為何要強貸給章惇,不是為了政績,是為了逼那個傲骨錚錚的舉子看清,這世上的賬,從來都不是非黑即白,卻必須有人一筆一劃地算下去。

夜風吹進衙署,算珠相撞的脆響裡,混進了遠處更夫的梆子聲。

王珩知道,今晚又要挑燈夜算了,但這一次,她算的不僅是走私案的虧空,還有兩代人用熱血寫下的、密密麻麻的良心賬。

-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