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算學娘子 相府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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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危矣
夜露打濕了相府的青石板,王珩攥著那紙青苗貸契站在書房外,窗紙上映著父親伏案的身影,燭火將那道佝僂的背拉得老長,像極了鄞縣縣衙裡那棵被颱風刮歪的老槐樹。
那是父親推行青苗法時,常用來張貼賬目的地方。
“進來。”
王安石的聲音裹著咳嗽聲傳來,王珩推門的瞬間,聞到滿室的藥味。老相爺正用硃砂批註著什麼,案上堆著的賬冊比去年又高了半尺,最上麵那本《鄞縣青苗貸錄》的封皮,被手指磨得發毛。
“父親。”
王珩將貸契放在案上,金算刀“噹啷”一聲擱在旁邊,“章惇說,熙寧三年您在鄞縣,強貸青苗錢給少年章惇,逼死了他的母親。”
王安石的筆頓在賬冊上,他擡起頭,鬢角的白髮比三個月前又多了些,渾濁的眼睛在燭火下亮得驚人:“你信?”
“女兒不知。”王珩的目光掃過案上的貸錄,“但這契上的‘王安石’三字,是您的筆跡。”
老相爺拿起貸契,指腹在簽名處反覆摩挲,像在辨認多年未見的故人。
“是我的字。”
他突然笑了,笑聲裡裹著痰響,“但不是強貸。那年章家確是赤貧,章母咳血病重,藥鋪要現銀才肯給藥。章惇這小子,寧肯去碼頭扛活,也不肯領這‘朝廷的恩典’。”
燭火突然搖曳,將兩人的影子投在牆上,好像一副扭曲的畫。
“我讓衙役把他‘請’到縣衙。”
王安石的聲音低了下去,“我說‘這錢不是借你的,是借鄞縣的將來,你若有出息,將來十倍還回來’。”
王珩的指尖在金算刀上劃過,刀刃映出父親眼底的紅:“那利息……月息四分?”
“胡說!”
王安石猛地拍案,賬冊嘩啦啦掉了一地,“青苗法明文規定,月息不得過一分五!”
他彎腰去撿賬冊,動作急了些,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帕子上很快染了點猩紅。
“是縣吏搗的鬼!我後來查過,章惇的貸契被改過三次,每次加息,都有經手吏的私印!”
散落的賬冊裡,有本《鄞縣弊案錄》滑到王珩腳邊。她撿起來翻開,裡麵夾著幾張供詞,墨跡已褪色,卻仍能看清“收章家賄銀五兩,改青苗息”的字樣。
最末頁貼著張佈告,是王安石當年寫的《罪己書》,說“吏治不清,新法之過”。
“那章母……”
“是轉年春天走的。”王安石的聲音很輕,“章惇那年中了舉,剛要帶母親去杭州治病,老太太卻冇等住。”
他將貸契折成小方塊,“章惇來辭行時,我把這契還給他,說‘賬清了’。
他冇接,說‘此恩此怨,章惇記一輩子’。”
王珩想起章惇在馬車上的眼神,突然明白那恨意裡藏著多少擰巴的感激。
她撿起《鄞縣弊案錄》,指尖點著縣吏的供詞:“您既知是吏員搗鬼,為何不公示天下?”
“公示?”
王安石的咳嗽聲更急了,“那時新法剛推行,舊黨正盯著找錯處。若說青苗法被吏員篡改,這法還推行得下去嗎?”
他抓起案上的《青苗法要義》,書頁嘩嘩作響,“我原想,等天下安定了,再清算這些弊案。可這天下……哪有真正安定的那天?”
窗外的風突然大了,吹得窗紙嗚嗚作響。王珩看著父親咳得佝僂的背,突然想起西夏驛館的火,那些被燒燬的賬冊,那些被篡改的數字,不都是同一個道理嗎?理想縱使如蜀錦般華美,實踐中卻會被蟲蛀得千瘡百孔。
“父親。”她的聲音有些發顫。
“您可知章惇為何要翻這舊賬?他族弟走私戰馬的證據確鑿,卻想用這樁舊事拖您下水,好讓走私案不了了之。”
王安石突然不咳了,渾濁的眼睛裡閃過絲銳利:“他敢!”
“他有何不敢?”
王珩將《鄞縣弊案錄》推到父親麵前,“您總說‘法要容情’,可章惇隻記得母親因貧病而死,不記得您當年強塞給他的救命錢。您的債或許情有可原,但法度之弊若不能根除,天下還有無數個‘章家’!”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震得燭火跳了跳:“您背得起汙名,他們丟不起活路!”
老相爺定定地看著女兒,突然笑了,笑著笑著,眼淚就淌了下來。
“好……好個‘丟不起活路’……”
他抓起案上的硃砂筆,在《青苗法要義》的封麵上狠狠劃了道紅杠,“我當年總想著‘先推行,再修補’,卻忘了……被這法誤傷的人,等不起修補的那天。”
他將筆一扔,突然捂住胸口,劇烈的咳嗽讓整個人都蜷縮起來。王珩慌忙上前攙扶,卻見父親嘔出一口血,濺在《鄞縣青苗貸錄》上,將“章惇”二字染得通紅。
“快……”
王安石攥著女兒的手,指節冷得像冰,“去吏部調熙寧三年的吏員檔案……把改契的人找出來……給章惇一個交代……也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話音未落,院外突然傳來甲冑相撞的脆響,王珩衝到窗邊,藉著月光看見相府四周已圍滿禁軍,火把將朱漆大門照得通紅,為首的將領舉著令牌,正是章惇的心腹。
殿前司都虞候李信。
“奉宰相令。”李信的聲音隔著牆傳來,“審計青苗法舊案,請王相即刻移步吏部配合查驗!”
王珩猛地回頭,看見父親正掙紮著要起身,血從嘴角不斷湧出。她握緊金算刀,刀鞘上的纏枝紋在火中閃著光。
章惇哪裡是要查舊案,他是算準了父親舊疾複發,要趁此時機拿人,好讓走私案的賬目徹底爛在父親的“罪證”裡。
“父親彆動。”
王珩將王安石扶回椅上,扯下自己的官袍下襬,蘸了點茶水在案上寫“拖延”二字。
“女兒去應付他們。”
她轉身走出書房時,禁軍已撞開了二門,李信提著刀站在庭院中央,火把的光在他臉上晃出猙獰的影:“王提舉,章相有令,若王相不便移步,我等可‘代勞’。”
“代勞?”
王珩冷笑一聲,金算刀突然出鞘,寒光在火把下劈出道弧線,“李將軍可知擅闖相府是什麼罪名?”
“捉拿貪贓枉法之徒,何罪之有?”
李信揮了揮手,禁軍立刻舉著盾圍上來,“王提舉若阻攔,便是同謀!”
王珩的目光掃過禁軍身後的黑影,那裡藏著幾個熟悉的麵孔,都是當年在鄞縣做過吏員的舊人,如今已是章惇的黨羽。她突然明白,章惇不僅要拿父親,還要讓這些改契的人當“證人”,將“逼死章母”的罪名坐實。
“要查舊案可以。”王珩的金算刀指向李信。
“但得按大宋律來。”她揚聲道,“請大理寺、刑部、禦史台三司同審!若少了一個,便是私刑!”
禁軍的腳步頓住了,三司會審是太祖定下的規矩,李信雖有章惇的令,卻也不敢公然違抗祖製。
“好。”李信的臉色鐵青,“我這就去請三司官員。但王提舉,醜話說在前頭,若三更前查不出子醜寅卯……”
“若查不出。”王珩打斷他,“我王珩隨你們走!但在此之前,誰敢動相府一根草,我這刀可不認人!”
火把的光在她臉上跳動,李信看著那銳利的眼神,突然想起興慶府驛館的火,想起那些被女賬司從火裡搶出的羊皮賬,心裡竟莫名發怵。
“哼。”李信揮了揮手,“給她三更天。”
禁軍暫時退到府門外,火把的光卻仍在牆頭晃動,王珩轉身回書房時,看見父親正用顫抖的手翻著《鄞縣弊案錄》,血滴在“縣吏張誠”的名字上,暈開個模糊的團。
“是他……”王安石的聲音氣若遊絲,“張誠當年是鄞縣主簿,後來投靠了章惇……改契的事,定是他主使的。”
王珩扶住父親搖搖欲墜的身體,突然想起蘇蘅算過的概率,青苗法推行三年,全國被篡改的貸契至少有三千份,像章家這樣的“舊賬”,藏在天下各州的檔案庫裡,不知還有多少。
“父親。”她的聲音帶著顫,卻異常堅定。
“今晚咱們不算章家的賬,算這法的賬。”
她撿起散落的賬冊,“等三司官員來了,咱們把吏員篡改的證據、百姓的申訴、各縣的弊案,一筆一筆擺出來,就算要擔汙名,也得讓天下人知道,這汙名是怎麼來的!”
王安石看著女兒將賬冊一本本摞好,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也是這樣抱著賬冊走進紫宸殿,對先帝說“民不加賦而國用饒”,那時的章惇,就站在階下,眼裡的光像極了此刻的女兒。
“好……”老相爺笑了,血染紅的嘴角咧開個欣慰的弧度,“算……把這糊塗賬,徹底算清……”
三更的梆子聲從遠處傳來,王珩將金算刀橫在案上,刀刃映著滿室的賬冊和父親的血。她知道,章惇的網已經收緊,今夜的相府,就是青苗法的生死場,要麼讓扭曲的舊賬埋葬父親,要麼讓這些帶血的賬目,劈開條真正清明的路。
窗外的火把仍在燃燒,禁軍的甲冑聲在寂靜的夜裡格外刺耳,王珩深吸一口氣,開始清點賬冊,算珠碰撞的脆響在書房裡迴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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