鏢門 第3章
-
鎮嶽鏢局的忠義堂,終年繚繞著一股肅穆的氣息。此刻,午後偏斜的陽光透過高窗,在青磚地上切割出幾道狹長的光帶,光帶中塵埃浮遊,靜謐中透著一絲不安。堂上高懸的檀木匾額,“忠義千秋”四個鎏金大字雖曆經歲月,依舊遒勁有力,隻是邊角處的金漆已有些許剝落,露出底下深褐的木紋。匾額之下,紅麵長髯的關公聖像巍然端坐,蠶眉鳳目,不怒自威。像前一座碩大的紫銅香爐,三炷線香正燃著,青煙筆直上升,至梁柱間才嫋嫋散開,散發出清心寧神的檀香,卻似乎驅不散這廳堂內無形中瀰漫的沉重。
沈振邦端坐在關公像左下方的太師椅上,身姿依舊挺得筆直,如同雪壓不彎的青鬆。他換上了一身藏藍色的鏢頭常服,胸前以銀線繡著小小的“鎮嶽”二字,試圖以這身裝束來維繫總鏢頭的威嚴。然而,他那張國字臉膛上,血色明顯不足,嘴唇也有些發白,緊抿的嘴角透出強忍的痛楚。尤其是那雙慣常沉穩如淵的眼眸,此刻雖努力維持著銳利,深處卻難以掩飾地翻湧著怒火與一種更深沉的、被至親之言刺傷的疲憊。
福伯垂手侍立在他身側稍後的位置,眼觀鼻,鼻觀心,眉頭微蹙,滿是憂色。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總鏢頭此刻是在硬撐。晨間書房與少主爭執的餘波未平,前院稅吏刁難的怒火又添新柴,這兩股火交織在一起,正在猛烈灼燒著沈振邦本就不堪重負的舊疾。
廳堂中央,沈青崖垂首而立。那身雨過天青的長衫在忠義堂沉色調的陳設襯托下,顯得格外紮眼,也襯得他臉色愈發蒼白。他雙手緊握成拳,指甲深深嵌進掌心,試圖用疼痛來驅散心頭那混雜著愧疚、倔強和無處宣泄的憤懣。父親自前院回來後,並未立刻斥責他,隻是將他叫到這忠義堂,屏退左右,然後便是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這沉默,比任何疾言厲色都更讓他難受。
“崖兒,”沈振邦終於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打破了凝滯的空氣,“你今日在前院,口若懸河,引經據典,很是威風啊。”他的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但每個字都像小錘敲在沈青崖的心上。
沈青崖猛地抬頭,對上父親的目光,那目光深沉如潭,看不到底。“父親,那稅吏欺人太甚!孩兒……孩兒隻是據理力爭!”
“據理力爭?”沈振邦輕輕重複了一句,嘴角勾起一抹近乎苦澀的弧度,“你用聖賢之道,罵他是‘護犬’,是‘率獸食人’,這便是你的‘理’?你的‘爭’?”他微微前傾身體,目光如炬,緊緊鎖住兒子,“你可知道,你這番‘據理力爭’,爽快是爽快了,卻等於將鹽鐵司徹底得罪死了!他們或許一時被你噎住,但轉頭便有千百種法子,讓我鎮嶽鏢局在這蘇州地界寸步難行!你爭的這一時之氣,代價可能是鏢局往後無數的麻煩,是幾十號兄弟的生計斷絕!”
他的聲音逐漸拔高,胸膛開始微微起伏,那股強壓下的怒火終於開始升騰。
“父親!難道就因為懼怕麻煩,便要忍氣吞聲,任人宰割嗎?”沈青崖也被激起了性子,梗著脖子反駁,“聖賢書教我們明辨是非,堅守道義!若麵對不公隻能緘默,讀這聖賢書又有何用?鏢局的困境,根源在於苛政,在於貪吏,不在於孩兒說了幾句實話!”
“實話?好一個實話!”沈振邦猛地一拍太師椅的扶手,堅實的紅木發出“砰”的一聲悶響,震得香爐裡的香灰都簌簌落下幾分。“你的實話,能當飯吃?能抵稅款?能擋住鹽鐵司接下來的明槍暗箭?你滿口聖賢,可知這世間最多的,就是披著官衣的豺狼!他們不懂你的之乎者也,他們隻認得權勢和銀錢!”
他越說越激動,臉色由白轉紅,呼吸也變得粗重起來,額角青筋隱隱跳動。“我讓你收起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安心繼承家業,就是不想你日後被這肮臟的世道啃得骨頭都不剩!你以為官場是什麼?是比你那書本更凶險百倍的江湖!你這點道行,進去就是給人墊腳的命!”
“父親!您為何總要如此看輕孩兒!”沈青崖眼圈泛紅,聲音帶著委屈的顫抖,“孩兒並非不知世情險惡,隻是不願如同……如同井底之蛙,一生隻困在這鏢局方寸之地,隻與刀劍賬冊為伍!孩兒心中有丘壑,亦想如古之賢臣,匡扶社稷,救濟黎民!這有何錯?!”
“匡扶社稷?救濟黎民?”沈振邦彷彿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想要站起,身形卻猛地一晃,一陣劇烈的咳嗽毫無征兆地襲來,打斷了他所有未出口的斥責。這咳嗽來得又急又猛,彷彿要將五臟六腑都震出來一般。他用手死死捂住嘴,肩膀劇烈地聳動,原本因怒意而漲紅的臉色瞬間褪去,變得一片駭人的灰敗。
“總鏢頭!”福伯臉色大變,一個箭步衝上前,扶住沈振邦搖搖欲墜的身形。
沈青崖也驚呆了,看著父親痛苦蜷縮的樣子,看著他指縫間隱約滲出的那一抹刺目的猩紅,所有的委屈、倔強、不甘,瞬間被巨大的恐懼和悔恨所淹冇。他下意識地想要上前,腳步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咳咳……咳……噗!”沈振邦終究冇能忍住,一口鮮血猛地噴濺出來,星星點點灑在他藏藍色的衣襟上,也濺落在地麵的青磚上,如同雪地裡綻開的紅梅,觸目驚心。他的身體軟軟地向後倒去,幸虧福伯死死抱住,纔沒有摔倒在地。那雙曾經銳利如鷹隼的眸子,此刻緊閉著,眉頭因極度的痛苦而緊緊擰在一起。
“父親!”沈青崖終於反應過來,聲音帶著哭腔,撲到椅前,看著父親麵無血色的臉和衣襟上的血跡,手足無措,大腦一片空白。
“快!快請郎中!”福伯朝著堂外嘶聲喊道,聲音因焦急而變了調。早有機靈的趟子手聞聲,已飛奔而去。
忠義堂內亂作一團。福伯和沈青崖合力,想要將沈振邦扶到後宅臥室,可他身軀沉重,兩人一時竟有些吃力。沈青崖心中惶急,腳下不慎絆到了擺放兵器的梨木支架。
“咣噹——哐啷!”
一柄訓練用的白蠟杆長刀應聲落地,在寂靜的廳堂裡發出巨大的迴響。
就在這兵荒馬亂、人心惶惶之際,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戲謔,自忠義堂大門外傳來:
“喲嗬?這是演的哪一齣啊?沈總鏢頭這是……練功岔了氣?還是嫌我們來得不是時候,給氣吐血了?”
隨著話音,八名赤膊漢子魚貫而入。他們個個筋肉虯結,麵色凶狠,裸露的胸膛和臂膀上刺著猙獰的水波龍紋,正是江淮漕幫的標誌。為首一人,三十五歲上下年紀,麵色黝黑,一道深刻的刀疤從左邊眉骨直劃到下頜,為他平添了幾分戾氣。他雙手各捏著一枚鐵核桃,不緊不慢地轉動著,發出“喀啦喀啦”的摩擦聲,在這混亂的場麵中顯得格外刺耳。此人便是漕幫刑堂執事,魏老四。
魏老四的目光掃過吐血昏迷的沈振邦,掃過驚慌失措的沈青崖,最後落在福伯身上,嘴角咧開一個毫無溫度的笑容:“福管家,彆來無恙啊?我們漕幫的規矩,想必您是知道的。貴局三月前借的那筆款子,連本帶利,今天可是最後期限了。我們是來收賬的。”
他頓了頓,向前踱了兩步,目光落在沈青崖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這位……就是沈少鏢頭吧?嘖嘖,果然是一表人才,書生模樣。方纔聽見動靜,少鏢頭這是要拿刀歡迎我們?架勢倒是擺得足,可惜……手有點生啊?哈哈哈!”他身後的那群赤膊漢子也跟著發出一陣鬨堂大笑,充滿了嘲弄。
沈青崖的臉瞬間漲得通紅,一半是羞憤,一半是無力。他看著昏迷不醒的父親,看著咄咄逼人的漕幫眾人,看著滿地狼藉和那攤刺目的鮮血,隻覺得天旋地轉,彷彿整個忠義堂都在向他壓來。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卻發現喉嚨像是被堵住了一般,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福伯將沈振邦小心地安置在太師椅上,強壓下心中的驚怒與悲痛,轉過身,麵對魏老四,努力維持著鎮定:“魏四爺,您也看到了,總鏢頭突發急症,性命攸關。這賬款……能否再寬限幾日?待總鏢頭病情穩定,必定……”
“寬限?”魏老四打斷他,捏著鐵核桃的手停住,臉上那點虛假的笑容也收了起來,隻剩下冰冷的算計,“福伯,不是我不講情麵。江湖有江湖的規矩,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們漕幫也不是開善堂的。今天這銀子,若是拿不到……”他目光陰狠地掃過整個忠義堂,最後定格在那麵“忠義千秋”的匾額上,聲音如同毒蛇吐信,“……哼,隻怕沈總鏢頭這‘鎮嶽’的金字招牌,還有這江淮十二水路的鏢路,可就要改姓了!”
恰在此時,之前去請的郎中提著藥箱,氣喘籲籲地跑了進來,一見廳內這劍拔弩張的陣勢,也是嚇了一跳。福伯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也顧不得魏老四,連忙引郎中去檢視沈振邦的情況。
那郎中蹲下身,搭脈、翻眼皮,臉色越來越凝重,最後搖了搖頭,歎息道:“急火攻心,舊傷迸發,氣血逆亂……甚是凶險!需立刻施針用藥,靜心調養,萬萬再受不得任何刺激了!”他打開藥箱,取出銀針,開始施救。
福伯聽著郎中的話,看著昏迷不醒的沈振邦,又瞥了一眼虎視眈眈的魏老四,老邁的身軀微微顫抖。他默默走到一旁,從懷中掏出一個洗得發白的舊錢袋,將裡麵所有的碎銀子、銅板都倒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捧到郎中麵前,渾濁的老眼裡含著淚光,聲音哽咽卻異常堅定:“先生,救命的銀子……不能動,請您務必……務必救救我們總鏢頭!”
那幾塊碎銀和一堆銅錢,在福伯粗糙的掌心中,顯得那麼微薄,卻又那麼沉重。
魏老四冷眼看著這一幕,鼻子裡發出一聲不屑的輕哼,卻冇有再立刻逼迫,隻是好整以暇地把玩著鐵核桃,彷彿在欣賞一出與他無關的悲喜劇。
沈青崖站在原地,看著福伯佝僂的背影,看著郎中忙碌的身影,看著父親毫無生氣的臉龐,再看看漕幫眾人那譏誚而殘忍的目光。方纔與父親爭吵的話語猶在耳邊,前院逼退稅吏的些許快意早已煙消雲散。冰冷的現實如同嚴冬的寒風,將他那點書生意氣吹得七零八落。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肩頭那名為“責任”與“現實”的重擔,竟是如此的冰冷和殘酷。
忠義堂內,關公聖像依舊沉默,檀香青煙依舊嫋嫋。隻是那“忠義千秋”的匾額,在夕陽餘暉和室內搖曳的燈火映照下,陰影幢幢,彷彿也在發出無聲的歎息。
驚雷已炸響,風雨滿樓來。鎮嶽鏢局的根基,正在這場內外交攻的風暴中,劇烈地搖晃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