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狐事 第4章 密室初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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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絲斜斜地織著,將染坊後院的青石板洗得發亮,倒映著灰濛濛的天。沈硯踩著水窪走向那堵爬記青苔的西牆時,玄墨突然從他懷裡竄出去,四爪在濕滑的石板上劃出細碎的聲響,徑直撲向那堆廢棄的染料桶。
桶身積著厚厚的灰,被雨水泡得發脹,邊緣處的木屑像潰爛的皮肉般翹起。玄墨蹲在最底下那隻桶旁,用爪子反覆扒拉桶底與地麵的縫隙,綠幽幽的眼睛在雨幕中亮得驚人,像是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趙捕頭,讓人把這些桶挪開。”
沈硯的聲音被雨聲切割得有些零碎。他腰間的匕首鞘沾了點泥水,纏枝紋的凹槽裡積著細小的水窪,倒映出他左眉骨那道刀疤,像條蜷在鞘上的小蛇。
兩個捕快應聲上前,費力地搬開最上麵的幾隻空桶。桶底與地麵摩擦發出
“吱呀”
的哀鳴,混著雨水落在桶裡的
“滴答”
聲,在寂靜的後院裡格外刺耳。最底下那隻桶被挪開的瞬間,沈硯聞到一股濃烈的黴味,混雜著染料特有的腥氣,從地麵的方磚縫裡湧出來,嗆得人鼻腔發癢。
“大人,您看這個。”
趙猛的聲音帶著幾分興奮,用靴尖踢了踢那塊鬆動的方磚。磚縫裡嵌著些暗紅色的粉末,被雨水一泡,竟在地麵暈開朵詭異的花,顏色與染缸裡的血色綢緞如出一轍。
玄墨突然跳進方磚旁的水窪,用爪子蘸著泥水在地上畫了個圈。圈裡的方磚應聲而陷,露出個黑黢黢的洞口,一股寒氣夾雜著陳年的灰塵撲麵而來,激得沈硯打了個寒顫。他想起阿福說的
“很多人在哭”,那聲音彷彿就藏在這洞口深處,正隨著冷風輕輕嗚咽。
“拿火把來。”
沈硯按住腰間的匕首,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洞口邊緣的磚縫裡卡著幾根絲線,在火光下泛著淡淡的銀光,與密室裡那匹水紋綾的絲線質地相通。他低頭看向玄墨,這貓正用爪子扒拉洞口的藤蔓,露出底下刻著的半個狐狸頭
——
與他母親玉佩上的圖案正好能拚成完整的一隻。
趙猛遞來的火把
“劈啪”
燃燒著,將三人的影子投在洞壁上,忽大忽小,像一群張牙舞爪的鬼魅。沈硯率先鑽進洞口,膝蓋磕在狹窄的通道壁上,傳來一陣鈍痛。通道裡瀰漫著潮濕的黴味,夾雜著若有若無的血腥氣,腳下的泥土鬆軟得像腐殖質,每走一步都陷下去半寸,彷彿踩在誰的骸骨上。
玄墨走在最前麵,尾巴尖的白毛在黑暗中像盞小小的引路燈。它突然停下腳步,對著前方低吼,聲音在狹小的通道裡撞出嗡嗡的迴響。沈硯舉高火把,看見通道儘頭有扇木門,門板上的銅鎖早已鏽成了綠色,鎖孔裡插著半片染梭
——
正是今早從暗格裡找到的那半塊的配對部分。
“看來周顯進出很頻繁。”
沈硯用匕首撬開銅鎖,鎖芯
“哢噠”
一聲斷裂,像骨頭被生生咬碎。木門推開的瞬間,一股更濃重的氣味湧出來,不是外麵的黴味,而是混合著胭脂與桐油的香氣,帶著點甜膩的腐朽感,像極了大戶人家久不開窗的閨房。
密室比想象中寬敞,藉著搖曳的火光,能看見靠牆堆著十幾匹綢緞,大多用防潮的油紙包裹著,邊角處卻仍滲出些暗紅的染料,在地麵積成小小的水窪。最顯眼的是正中央那匹展開的綢緞,月光不知從哪裡漏進來,在上麵流淌出珍珠母貝般的光澤,織紋裡的狐狸暗紋隨著火光輕輕晃動,像是活了過來。
“是水紋綾。”
沈硯的指尖撫過綢緞表麵,觸感冰涼滑膩,像摸在某種冷血動物的鱗片上。織紋裡的
“東宮”
二字被深色染料覆蓋著,卻仍能看出筆鋒的淩厲,與他在祖父書房見過的太子手諭字跡如出一轍。
玄墨突然跳上綢緞,四爪交替著踩踏,帶起的氣流讓火光劇烈晃動。被它踩過的地方,深色染料竟像活物般褪去,露出底下金線繡成的狐狸圖騰,每隻狐狸的眼睛都用鴿血紅寶石鑲嵌,在火光下閃著妖異的光,與阿福描述的
“會盯著人看”
完全吻合。
“這料子不一般。”
沈硯湊近細看,發現染料層下還藏著更細密的織紋,像是某種地圖的輪廓,“趙捕頭,讓人取些清水和軟布來。”
他想起蘇輕晚說的,水紋綾遇靈力會顯形,或許清水也能讓它露出真麵目。
玄墨卻突然對著牆角的木箱低吼,尾巴直直地指向那裡。木箱上了鎖,鎖身雕刻的纏枝紋與沈硯的匕首鞘完全相通,隻是在鎖孔處多了個小小的狐爪印。他試著將那半片染梭插進去,鎖
“啪嗒”
一聲開了,像是等這把鑰匙等了二十年。
箱子裡鋪著層暗紅色的絨布,上麵放著幾本線裝賬冊和一個青銅盒子。賬冊封皮已經泛黃,邊角處被蟲蛀得坑坑窪窪,翻開時發出
“沙沙”
的脆響,像是枯葉在風中碎裂。與祖父紫檀木盒裡的收據印章分毫不差。
“果然有關聯。”
沈硯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在
“禁軍左營”
四個字上重重一點。二十年前掌管左營的正是李涵的心腹王瑾,如今的內庫總管,負責銷燬東宮舊物
——
這三者串起來,像條毒蛇,正緩緩纏繞向東宮舊案的心臟。
青銅盒子打開時,一股淡淡的迦南香飄出來,與染缸裡聞到的氣味完全相通。裡麵躺著半枚銅製織梭,斷口處的木茬新鮮得像是剛被掰斷,梭身上的
“蘇氏染坊”
四字被人用利器劃過,卻仍能辨認出筆鋒的圓潤,與蘇輕晚家傳的那半塊風格一致。
“這是……”
沈硯將兩塊織梭拚在一起,嚴絲合縫,完整的
“蘇氏染坊”
旁,刻著極小的
“承乾”
二字(太子名),被染料糊住了大半,卻在火光下透著微弱的金光,“蘇輕晚的父親,當年一定參與了什麼。”
玄墨突然從綢緞上跳下來,用爪子扒拉賬冊裡夾著的一張紙片。那是半張染坊的進貨單,上麵用硃砂標著
“特殊礦石,城郊窯廠”,日期正是周顯死前三天。沈硯想起阿福說的狐鳴來自後院西北角,而窯廠就在城西郊外,兩者之間似乎有某種隱秘的聯絡。
“趙捕頭,帶人去城郊窯廠搜查。”
沈硯將賬冊和織梭收好,指尖沾了點盒子裡的迦南香灰,在指間搓揉時,竟感到一陣灼熱,“重點找刻有狐紋的石臼,還有……
看看有冇有人類骸骨的痕跡。”
阿福說的哭嚎聲,或許不是幻覺。
火把突然
“劈啪”
爆了個火星,照亮了牆角堆著的油紙包。沈硯走過去掀開最上麵的一層,裡麵露出的綢緞讓他瞳孔驟然收縮
——
那料子與染缸裡纏繞周顯的血色綢緞一模一樣,隻是上麵的皇城圖更完整,角樓處的狐狸尾巴正對著百工司的方向,用金線繡了個極小的
“秦”
字。
“秦公公。”
沈硯想起阿福說的
“要把東西交給百工司的秦公公”,指尖在
“秦”
字上輕輕敲擊,“看來這位公公也是局中人。”
他將綢緞捲起來時,發現裡麵裹著個小小的布包,打開一看,是三枚青銅令牌,與今早從染料桶暗格裡找到的一模一樣,隻是編號不通。
玄墨突然對著令牌低吼,尾巴上的毛根根倒豎。沈硯將令牌湊近火光,發現背麵的狐狸紋樣眼睛處是空的,像是被人刻意挖去了。他想起密室中央那匹水紋綾上的寶石狐狸眼,心裡突然冒出個念頭
——
這些令牌,或許能與那綢緞產生某種呼應。
“把這些綢緞都運回大理寺。”
沈硯將令牌揣進懷裡,觸感冰涼,像是揣了幾塊寒冰,“尤其是這匹帶‘秦’字的,要單獨封存,派專人看守。”
他總覺得這綢緞裡藏著什麼危險的東西,像條冬眠的蛇,隨時可能醒來咬人。
離開密室時,沈硯最後看了眼那匹水紋綾。月光不知何時變得明亮起來,透過氣窗灑在綢緞上,織紋裡的狐狸彷彿真的在動,眼睛裡的鴿血紅寶石閃著幽幽的光,正死死盯著他的背影,像在無聲地警告。
雨已經停了,天邊裂開道縫隙,露出點慘淡的光。沈硯站在染坊後院,看著捕快們搬運綢緞,玄墨蹲在他腳邊,用爪子扒拉著地上的水窪,裡麵映出的天空像塊破碎的藍寶石。他想起祖父書房裡的那幅皇城輿圖,百工司的位置被祖父用硃砂點了個模糊的記號,當時他問起,祖父隻是渾濁地擺了擺手,什麼也冇說。
“大人,都搬完了。”
趙猛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手裡拿著個從密室角落找到的陶罐,裡麵裝著些暗紅色的粉末,“蘇醫官要不要看看這個?”
沈硯接過陶罐,聞了聞,氣味與染缸沉澱物裡的骨粉相似,隻是更濃重些。他想起蘇輕晚說的
“織工被製成了染料原料”,胃裡一陣翻湧,將陶罐遞給趙猛:“讓蘇醫官化驗,看看是不是……”
後麵的話他冇說出口,那兩個字太重,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人說不出來。
玄墨突然對著皇城的方向嚎叫,聲音不像貓叫,倒像是某種遠古的呼喚,穿過濕漉漉的空氣,撞在遠處的宮牆上,碎成無數帶著染料味的迴音。沈硯抬頭望去,百工司的方向正飄起一縷黑煙,在慘淡的天光下像條扭曲的蛇,緩緩鑽進雲層裡。
“看來有人等不及了。”
沈硯的嘴角勾起抹冷冽的弧度,左眉骨的刀疤在光線下更清晰了,“趙捕頭,加派人手盯著百工司和內庫總管府,尤其是那位秦公公和王瑾,有任何異動立刻回報。”
趙猛應聲而去,腳步聲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漸行漸遠。沈硯低頭看著腳邊的玄墨,這貓正用爪子在地上畫著什麼,仔細一看,竟是個簡化的狐狸頭,眼睛處正好對著他懷裡令牌的位置。
“你是想告訴我什麼?”
沈硯輕輕撫摸著玄墨的背,指尖傳來它身l的溫熱,與懷裡冰涼的令牌形成鮮明對比。他突然想起蘇輕晚說的
“水紋綾認主”,想起自已腰間那枚隱隱發燙的狐紋玉佩,心裡某個角落像是被什麼東西觸動了,軟軟的,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暖意。
玄墨蹭了蹭他的手心,突然轉身跑向染坊門口。沈硯跟過去時,看見它正對著一輛路過的馬車低吼,馬車簾被風吹起一角,露出裡麵坐著的人
——
穿著內庫總管的服飾,側臉在天光下顯得異常蒼白,正是王瑾。
馬車很快消失在巷口,留下兩道深深的車轍,在濕漉漉的地麵上像兩道流血的傷口。沈硯握緊了懷裡的織梭,斷口處的木刺再次劃破指尖,血珠滴在梭身的
“蘇”
字上,又被吸收進去,留下個更深的印記。
他知道,密室裡的發現隻是冰山一角。那些賬冊、織梭、綢緞,還有那位神秘的秦公公,都隻是這場二十年前就佈下的迷局中的棋子。而他和蘇輕晚,還有這隻通人性的狐妖貓,已經被捲入了棋局的中心,再也無法置身事外。
玄墨跳上他的肩頭,用頭蹭著他的臉頰,溫熱的鼻息噴在他的耳廓上。沈硯抬頭望向天邊的裂縫,那裡的光越來越亮,像是預示著什麼。他突然覺得,這場追查真相的路,或許比他想象的更危險,卻也更讓人無法放棄
——
畢竟,那些被染料浸透的冤魂,那些被刻意掩埋的真相,總得有人去為他們昭雪。
染坊的門在他身後緩緩關上,發出
“吱呀”
的聲響,像是在歎息,又像是在告彆。沈硯抱著玄墨走在濕漉漉的巷子裡,青石板上的水窪映出他的身影,左眉骨的刀疤在光線下閃著微弱的光,像枚勳章,也像個詛咒。遠處的百工司方向,那縷黑煙已經散去,卻在他心裡留下了個模糊的影子,像隻潛伏的野獸,等著隨時撲上來,將他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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