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落無聲 第72章 加急電報
外資工廠的鐵皮傳達室像個被曬透的罐頭,午後的陽光把
“收發室”
三個字烤得發燙。李建軍攥著剛領的領料單往車間走,藍布工裝的後背已經洇出深色的汗漬,領口的紐扣鬆了顆,是今早匆忙穿衣服時扯掉的。
“李工,有你的加急電報!”
傳達室的老張探出頭,手裡舉著張白得發脆的紙,邊角被訂書機釘過,留著四個小小的洞。電報線在他指間晃悠,像條不安分的蛇。李建軍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指尖剛觸到紙張,看到發報人是弟弟的名字。
“父病重,需手術費
5000
元,速回”
的字樣穿透紙麵,墨水裡混著點油漬,像是從鄉下郵局匆忙發出的。李建軍捏著電報往車間走,鐵皮走廊裡的回聲震得他耳膜疼。考勤本上的
“全勤”
標記還新鮮著,他卻在請假單上寫下
“事假七天”,筆尖劃破紙頁,留下道猙獰的口子。人事經理的鋼筆在審批欄頓了頓:“外資廠規矩嚴,最多五天,超期按曠工算。”
深圳發展銀行的
atm
機在辦公樓拐角閃著綠光。李建軍插卡時,手指在鍵盤上頓了頓
——
密碼是秀蘭的生日,螢幕上跳出
“餘額
.7
元”
的數字,足夠從容應對這場意外。他先往老家的賬號彙了
5000
元,彙款單的附言欄填著
“父手術費,勿念”,字跡比電報上的工整得多。又從
atm
機取了
5000
元現金,塞進工裝內袋,鈔票邊緣硌著心口,像揣了塊踏實的磚。櫃台的玻璃映出他的影子,鬢角沾著點焊錫渣,是今早除錯裝置時蹭的,此刻倒像是為這場匆忙的離彆添了幾分煙火氣。
百貨店的風鈴在傍晚時響得格外歡。秀蘭正踮腳往貨架頂層擺襪子,碎花襯衫的下擺被風掀起,露出裡麵彆著的算盤
——
是她剛從倉庫找出來的,算賬比計算器順手。第三排貨架的灰色棉襪賣得隻剩三雙,她記得建軍說過
“灰色耐臟”,特意留著沒擺出來。看見李建軍推門進來,她手裡的襪子差點掉在地上:“怎麼這時候來了?夜校的課……”
話沒說完就被他手裡的車票打斷,“西安
k44
次,今晚十點發車。”
“叔怎麼了?”
秀蘭的手指絞著襯衫下擺,算盤珠子在口袋裡硌得慌。李建軍把電報遞給她,鐵皮櫃的鎖
“哢噠”
彈開,他正往包裡塞換洗衣物。疊襯衫時,袖口的褶皺裡掉出半塊橡皮,是夜校做電路實驗時用的,上麵還沾著點鬆香。“老毛病,”
他的聲音儘量平淡,“醫生說手術不難,我回去看看就回來。”
秀蘭突然抓住他塞衣服的手,掌心的薄繭蹭過他的腕骨:“錢夠不夠?我賬號裡有幾萬,隨時能取。”
李建軍反手握住她的手,往她掌心塞了把鑰匙
——
是黃貝嶺出租屋的備用鑰匙。鑰匙串上掛著個小小的電路板掛件,是他用廢料做的,上麵刻著
“電子”
二字。“我這還有錢,”
他晃了晃內袋,鈔票摩擦的聲響很輕。秀蘭突然想起什麼,從帆布包掏出個小本子,是她抄的百貨店電話和夜校同學的傳呼號:“有事我呼你,bp
機彆關。”
火車站的霓虹在夜色裡織成網。秀蘭幫李建軍理了理皺掉的衣領,指尖觸到他彆在腰間的手機,機身上還貼著塊透明膠帶,是上次摔在車間時粘的。“到了給我打個電話,”
她往他包裡塞了袋荔枝乾,油紙包上用紅筆寫著
“每日三顆”,“火車上嘴饞了吃,比速食麵健康。”
候車室的廣播突然響起,“k44
次列車開始檢票”
的聲音穿透嘈雜的人群。
李建軍拎包時,秀蘭突然踮腳抱了抱他。站台的風帶著鐵軌的鐵鏽味,吹亂了她的麻花辮,發梢掃過他的臉頰,帶來一陣輕癢。她的帆布包裡露出半截賬本,最新一頁寫著
“明日進貨:肉色絲襪
100
雙”,旁邊畫了個小小的笑臉。“五天夠不夠?”
她的聲音裹在風裡,“不夠就跟廠裡說,大不了……”
話沒說完就被他捂住嘴,掌心帶著銀行
atm
機的涼意:“五天夠了,家裡有弟弟搭手。”
火車啟動的瞬間,李建軍從車窗往外看,秀蘭的身影在站台上縮成個小小的點,手裡還舉著他忘帶的夜校課本
——《訊號與係統》的封麵上,她用紅筆圈出了今晚要講的章節,旁邊畫了個小小的收音機,標著
“錄音”。他突然想起早上彙款時,銀行櫃員說
“異地取款手續費
1%”,此刻卻覺得,有些東西是沒法用錢衡量的
——
是她把鑰匙塞過來時的篤定,是說
“我有錢”
時的坦然,是站台上那個不肯轉身的背影,比任何存款數字都更讓人安心。
百貨店的燈亮到深夜。秀蘭把李建軍的夜校課本擺在收銀台,旁邊放著他常用的萬用表,指標恰好指在
“通路”
的位置。台燈下,她鋪開信紙,筆尖懸在
“親愛的建軍”
幾個字上,半天沒落下。鐵皮櫃的第三層,她找出個舊磁帶,塞進收音機
——
是上週夜校聯歡時錄的,裡麵有李建軍唱跑調的《我的中國心》,間奏時還能聽見她的笑聲。磁帶轉動的沙沙聲裡,她對著賬本上的
“今日盈利
380
元”
發呆,突然在旁邊畫了個小小的火車,車頭朝著深圳的方向。
黃貝嶺的出租屋在淩晨時格外安靜。秀蘭推開房門,月光從紗窗漏進來,照亮了床頭並排擺著的兩個搪瓷杯
——
一個印著
“安全生產”,一個畫著荔枝花,杯底還沉著昨晚沒喝完的茶葉。她摸出
bp
機放在枕頭邊,調大了音量,又把建軍的毛衣搭在床沿,毛線的紋路裡還沾著點車間的鐵屑。心想不管多晚,隻要收到
“平安”
的訊號,這一夜就不算難熬。
火車在鐵軌上顛簸前行,李建軍望著窗外掠過的燈火,突然想起秀蘭說的
“錢是活的,人是實的”。內袋裡的
5000
元現金隨著車身輕輕晃動,像串踏實的砝碼,壓著他對家人的牽掛,也壓著對深圳的惦念。包裡的荔枝乾散發著甜香,混著大哥大的塑膠味,成了此刻最安心的味道。他知道,五天後回到華強北,總會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守著百貨店的燈光,等他回來一起把日子過成該有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