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熾憐折 剖龍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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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剖龍骨

互通姓名之後,倒也無話再敘。二人批著奏摺,一人默默地看著。

“寒缺前輩,這份你看看。”畢竟差了九百多歲,兄長是喚不得的。周阡箬將一張紙遞道獨孤憐跟前,後者接過,掃了一眼。

紙上內容的大意是最近南方流民不太平,疑心那些人是有組織的,想到獨孤殿在南,興許是獨孤憐又想著複位雲雲。

獨孤憐:“”

他也不管自己的舉動會引來怎樣的反響,黑批一揮,一頁藍字下用他慣用的黑色字跡註上:“與孤無關。”冷冷淡淡的,確是他會有的語氣。

風琉璃看著覺得好笑,湊過來又註上青批:“您多慮了。”陰陽怪氣的,確是他會有的腔調。

周阡箬的硃批跟在最後,吊兒郎當的:“你小子可以啊,同時被魔道三尊批註,一般人可沒這個福氣。”

這“福氣”一般人也受不起。

魔道處理政務的方式是,有用的奏摺會被留下再斟酌,無用的則會在次日被退還。這倒黴的小子明日看到這份奏摺會是怎樣的淩亂……

“你那個牙,”獨孤憐點點唇側,“怎的沒了?”

周阡箬眨眨眼,虎牙從朱唇兩側生出:“我要它出來,它便出來。沒要它出來,它就消失。這也就起個唬人的作用,實際用著諸多不便。”

風琉璃輕笑,調侃獨孤憐道:“同你那霜倒是無二。”

周阡箬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瞥了眼獨孤憐,對風琉璃道:“他不是失憶了麼,這可要如何是好。”

“有藥能治,”風琉璃還未答話,卻是獨孤憐先應了。他也不把周阡箬當外人,取出藥方遞上。

周阡箬接過,指腹與白紙摩擦間有極其細微的窸窣聲。他對著那藥方隻是掃了兩眼,表情便變得十分微妙。

“真龍鱗?極陽天魔血?”

話出口他便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極快地住了嘴。他將藥方遞還,手指點著桌麵若有所思道:“說到真龍今晚便是雷劈山了罷,到時候可不能在山上待著。”

秋顏山的山市,按理來講一年四季都該是開著的,卻有一日例外。

那便是雷劈山的日子。

雷劈山是秋顏山的奇觀,它倒也不是年年有,是近幾年纔出現的。據說是山上的龍骨使天雷誤以為此地有龍渡劫,於是每年劫期便會劈個九九八十一道,儘數劈在山上。

獨孤憐也聽過那傳聞,對此頗為好奇:“這山上真有龍骨麼?”

周阡箬道:“有。”

他閉了眼睛:“完整的龍骨架,我親眼見著埋下去的,一地血。”

“你怎麼知道?”獨孤憐隨口問,“你埋的?”

真的隻是隨口,卻不經意地使周阡箬一顫。

他捏緊筆杆:“是我埋的。”

他記得那一日鮮血混著泥土,眼前是森森白骨。他喚了單清璧來,指著坑裡的白骨對她笑:“看啊,剖了龍骨,以後就是人了。”然後脫力,一頭栽倒。

他笑了笑:“不光是我埋的,還是我將它從龍身裡挖出來的。”

他是若水河神,本是龍,卻自甘剖了龍骨化人。

他喜歡單清璧,這在整個天下都不是秘密。

在他還不是天陰穀主,甚至還未入魔道的時候,他便喜歡上了她。彼時他是若水河神,她是秋顏山神,他自認為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單清璧道:“山水有彆,人妖殊途。”

單清璧道:“你看好了,我是人類,你是龍類,我們之間沒有可能。”

他被她趕了出去,站在若水河畔,望著波濤翻湧,喃喃道:“龍有了人身還不夠麼,怎樣才能變成人呢。”

“你知道狐妖怎麼變成人麼,”少女出現在他身側,十五六歲的模樣,比他高一個頭,“有些狐妖為情所困,他們便斷了狐尾。”

“我也要斷龍尾麼。”一條尾而已,斷便斷了,他不在乎。

“以龍化人要再狠些。”謝不歸撓撓耳朵,“全身的骨頭都不能留。”

他一怔:“全身的骨頭麼。”

謝不歸幾乎以為他要放棄了,誰料他卻問:“假如我右手挖了左手的骨頭,右手的骨頭又該誰挖呢?”

謝不歸:“”這是什麼奇怪的關注點。

謝不歸提醒:“你沒有法力麼。”

“有是有,隻是,”他歎了口氣,“想親手挖給她看。”

讓她好好看看,從此記住他對她的喜歡。他甘願把渾身的骨頭都挖去,隻為換得留住她的心。她是他的,誰也搶不走。

“不過,人的身邊怎麼就不能站龍呢?她大抵是拿這個來搪塞你的。若她真喜歡你,彆說是龍了,就是條魚她也會捧在心尖上。”

他搖頭,他不聽,他不信,他就是固執地覺得,隻要自己化了人,她就會願意喜歡他了。

他回到秋顏山上挖了個坑,蹲在坑邊化出幼小的龍軀。

他一身血,卻不痛,一點都不痛。也許是他的心早已麻木了,也許是挖出骨架時連帶著痛覺神經一齊被絞斷了。

——山水有彆,人妖殊途。

她不是說人妖殊途麼,她不是說此生斷不可能喜歡龍類麼,他以後做了人,便能得她喜歡,多劃算。

——你看好了,我是人類,你是龍類,我們之間沒有可能。

現在他是人類了。

他們都是人類,可以在一起了。

他身上是滿身的血,身後是一地的血。他沒了龍骨,卻帶著笑衝單清璧張開懷抱,他笑著說:

——看啊,剖了龍骨,以後就是人了。

你看看我,我自剖龍骨,以龍化人,都是為了你啊。

他即便挖了骨頭也不會死,卻因失血過多眼前一黑,一頭栽倒。

從昏迷中醒來時,他依舊躺在混著血色的泥土填了一半的坑邊,雨從天上落下來,森森白骨浸在白茫茫的水汽中,更添詭異。幻想中的溫暖懷抱並不存在,她也不在。他以為她會給他療傷,或者至少把他帶回去。

他拖著一身水一身泥一身血,敲響了她的門。

門開了,她冷冷道:“骨頭是你自己挖的,又不是我挖的,與我無關。”

他瞪大眼睛,眼裡寫滿不可思議:“我是為你……”

“為我?你為我,同我有什麼關係?”

她道:“你這是道德綁架。”

“可你明明說……”

“是,我確實說了我會喜歡人,可天底下那樣多的人,我有明確說是你麼?”

謝不歸的話應驗了。

他睜著眼睛,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更何況,你是”她冷冷說了一個詞後,猛地將門砸上了。

大雨傾盆,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

少女打著一柄傘出現在他身側。

他動了動唇:“她最後說的這個,能改變麼?”

悄然出現的謝不歸犯了難:“我從未見過有人能改變這個的。但若是她真心喜歡你,又怎麼會在乎這個?”

“你說的對,”他笑得淒慘,“我要她喜歡我,其他的全都無所謂。我隻知道一種人能迷惑旁人的心智,那是天生致幻瞳。我沒有致幻瞳,無法讓她從心底喜歡我,我隻能逼她從嘴上說出喜歡我。”

他道:“我要去魔道,浴火宮或是天陰穀,最好一去就能手握大權。

“浴火宮是不成了,琉璃兄素來與她交好,又怎會幫我。我要去天陰穀,我賭他們會想要我的血。”

那一年,他以龍化人,而後去了天陰穀。

那一年,他十二歲,她二十九。

周阡箬一推麵前的紙,伸了個懶腰:“我的事情做完了,琉璃兄你呢,進展如何。”

“大差不差了……啊這是什麼,勸天陰穀主莫要沉迷女色、早日立後封妃、收心專於政事?嘖嘖嘖。”風琉璃捏著張紙語氣玩味。

周阡箬的表情十分精彩。

“什麼奏摺都敢往上交。”他一把奪過那張紙,大筆一揮:老子才十六,封個鬼的後。

話糙理不糙,倒也挺押韻。

“沉迷女色。”單清璧咀嚼著這個詞,“你這麼多女人,有了她們還要我作甚?”

“誒,清璧這是在吃醋麼?”周阡箬眼裡亮晶晶的,他拉拉單清璧的袖子,“來嘛,說一句喜歡我,以後我離她們遠遠的!”

“彆自作多情了,”單清璧冷冷甩開他的手,“也彆碰我,我嫌臟。”

周阡箬年紀小,從小到大又沒什麼文化,聽見這話時腦子沒轉過彎,竟傻愣愣地跑到屋後去洗手。

水淋在手心,又從指縫流下,像怎麼也抓握不住的愛意。

一定是沾了墨汁,她嫌臟。

他這樣想。

風琉璃道:“秋顏山間有蟠桃林,花可采之取蕊。”

獨孤憐擡首。秋顏山間有蟠桃林麼,他也來了多次了,竟一次也未見著。

“有麼?”

“這裡頭有個法陣護著那桃林,你既失憶了,便是探不出來的。”風琉璃起身,“隨本座來,本座引你去看。”

這裡頭倒確有個法陣。

風琉璃說,這個陣以草木怪石布就,是環環相扣的那種。挪動任意一處陣角,整個陣便不得安生。唯有瞬間將整個陣錯位,並在同時以蠻力強開陣眼,方可破陣。

他搖搖頭:“隻是我忘了陣腳在哪,還得再探上一番。”

獨孤憐沒聽懂,道:“聽著倒是複雜。”也不知他記憶若是恢複了,能不能於陣法一道達到這般水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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