熾憐折 蟠桃花
蟠桃花
風琉璃摩挲山石的手頓了頓。
“這個陣是你教我的。”
他罕見地換了對自己的稱謂,眸色漸顯深邃,像是陷入了回憶中。
獨孤憐乾巴巴道:“我記不得了。”
“記不得便記不得,沒什麼稀罕的。”風琉璃直起身子,“站著彆動,本座破陣若是將你誤傷可就不好了。”
隻見風琉璃身形一閃,宛如天際驚電一抹,劃裂長空。彗星般的青色尾羽閃出一道兩頭起翹的亮弧,像是橫亙在滄海中的的彎月,波瀾一動便近似消散了。
他足尖點掠幾處陣腳,竟甩出一串明亮的火光。刹那間幾處山石挪位,最終青色虛影一散又凝,在一塊形同蟾蜍的怪石前凝出長身玉立的人形。而在他的身後,那巨石哢擦一聲,竟化作了齏粉。
他道:“如此,這個陣便算是破了。”
那幾個動作行雲流水,高速而巧妙,要麼是他本就天縱奇才,要麼這個陣他破過多次,甚至陣就是他本人佈下的。
“來看看,”他輕笑著,引著獨孤憐繞過一個彎。
再往山間望去,豁然開朗。
蟠桃花。
漫山遍野的桃樹,枝頭錦簇的花團重重疊疊似乎要蔓延到天際,像是山間臥著淡粉色的浮雲。林間落英繽紛、芳菲如雨,落紅糾纏在樹根,殘瓣化泥、更護春光。枝頭有盛放的桃花,亦有初生的骨朵,嫩白透著淡淡的粉,惹人憐愛。
每時每刻都有花凋零著,合在一起卻是四季萬年永恒的不朽。
山間卡著座小屋,乾淨整潔。
“這裡可有人住?”獨孤憐見屋內用品一應俱全,淨得一絲灰也沒有,故有了猜測。
屋內正中央的案上齊齊整整擺著兩個靈位,皆是用傾霖文寫就的。
傾霖文是世間最古老的文字,以上古十二神之首的華傾霖之名命名。相傳那是天地間最古老的語言,也是如今天界眾神的語言。
現在的人間已經沒多少人能認這種文字了,倒是傳下來一個習俗,說人若不是自然死亡的,要用傾霖文刻碑,使神護之平安轉世。
“算是罷,夜間有鬼會回來看看。”風琉璃的目光落在那兩個靈位上,若有若無地歎息一聲。
獨孤憐道:“這兩個人你認得。”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句。
風琉璃似是無可奈何地道出一聲:“是。”
而後他便沒打算再說,獨孤憐也沒再問。
屋子坐北朝南,獨孤憐記得藥方求的是曬乾的蕊,便在門前尋了個乾淨處鋪上一層花蕊。淡金的陽光落在淺黃的蕊上,像是蕊在發光。
風琉璃的目光落在花蕊上。眼前的人認真地將它們分在陽光下,排得齊齊整整,像是普普通通的凡人曬著普普通通的花蕊。
倘若此事了了,他們能這樣一直下去,也挺好。
但此刻……
他失笑:“這是蟠桃花蕊。”
“是啊。”獨孤憐不明白他為何突然來這麼一句,疑惑地附和了他。
“蟠桃花生在仙山中,吸了天地靈氣,也算是半個精靈。”他伸手擋在眼前,指縫漏出上午的陽光,“哪是區區陽光能曬乾的呢?”
空氣靜了有半秒,獨孤憐從牙縫中擠出一句:“你不早說。”
他都把它們全都擺好了。
風琉璃蹲下身,也不答話,漫無邊際地來了一句:“說來前陣子倒是八月十五,若非戚尋那麼一鬨,我也不會在意。你往年的中秋都是怎樣過的?”
雙親辭世、無妻無子,亦無摯交好友,獨孤憐也無親人可團聚。八月十五於他而言,月圓無中秋。
但他怎好意思說這個,說了就等於承認自己孤單了。他含混道:“中秋麼,該怎麼過便怎麼過,不就吃個月餅啥的。”
“吃個月餅便算作中秋了麼。”風琉璃幽幽地歎。
他憶起十年前的一個中秋,彼時獨孤憐第二次登上魔君之位。
彼時風琉璃在榻間靠得慵懶,語氣很是譏諷:“值此中秋佳節之際,魔君殿下不與家眷作陪,反倒上我這來了。我好大的麵子啊。”
獨孤憐坐在床榻的另一側,靠近他的動作很是小心翼翼,像是生怕驚擾了他似的。
他冷眼看著,心底裡默默嘲笑著。
確認了他不會反抗後,獨孤憐一把擁住他,聲音悶在布料中:“可是,我唯一想陪的家眷就在這。”
他當時鄙夷得很,心想你不會說情話就不要說。
卻聽獨孤憐道:“我的親人都死了。”
風琉璃不為所動,心想你親人死就死罷,我的親人也死光了,大部分還是我親手殺的。
獨孤憐道:“我自小沒有朋友,九百年來沒人喜歡我。”
風琉璃依舊不為所動,心想你這性子活該沒人喜歡。想令他同情?再等九百年也不一定能等到。
獨孤憐見他沒抗拒,將他擁得更緊了,聲音都在顫抖:“我我隻有你了。”
風琉璃對此早也麻木了,他隻覺得很是煩躁,冷聲問:“為何是我?”
他想不通自己有什麼可讓這人念念不忘的,是喜歡被他羞辱呢,還是喜歡被他打呢。
獨孤憐道:“你願意理我。”
獨孤憐道:“從來沒人同我這麼近過,也沒從來沒人會理我這麼長時間。”
獨孤憐道:“從前忤逆你是我不對,那時我還不知道”不知道我對你喜歡成這樣。總是失去了,才意識到珍貴。
風琉璃沒來由地想起從前聽過的一個笑話,說是若有一個極度缺愛的人,你走上去哪怕扇他一耳光,也會使他當場愛上你。
當時聽著當作笑談,誰料世上真有這樣的人,還叫他碰上了。
“陪我過中秋。”獨孤憐拉過他的手,使二人的拇指與食指比作一個圓。“看,我們兩個人,就團圓了。”
而後而後的事情,他也不記得了。
這就是一件瑣事,零碎在記憶裡。八年前他一笑了之,八年後他卻很難不起波瀾。畢竟八年的分彆與念想,豈是輕易能化解的。
——看,我們兩個人,就團圓了。
幼稚得不能再幼稚的表白,卻使他心頭一空。
那人分明年長他近千年,卻總給他一種小孩的錯覺。
花蕊鋪在地麵上,薄薄一層;陽光鋪在花蕊上,朦朦朧朧。他下意識地伸出右手,食指與拇指比作一個半圓。
獨孤憐道:“你彆岔開話題。”
他直起身,指著花蕊道:“你既說陽光曬它不乾,那便也說說,如何能把它弄乾?”
風琉璃手指觸到地麵:“將其中的水分引出來便好。”
他隨手掐了個訣,那些花蕊便無聲地乾癟下去,下方的泥土則潮濕了一大片。
獨孤憐將信將疑地伸指去碰,觸感乾燥得有些酥脆。他輕輕一捏,那乾癟的蕊便化作了粉末於指間流下。
與旁的粉末不同,它們全都散在風中,沒有任何一星停在他指尖。最終它們落在最近的一棵桃樹前,一頭紮進了樹根。
恰如落葉歸根。
蟠桃花生有靈氣,所在之地被認為是仙人居所的象征。它們生在脫離俗世之地,卻沒築下脫離俗世之情。落葉歸根、落葉歸根,怎樣的仙物,到頭來還是逃不過這句凡人之說。
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卻又是另一種程度的憫。另有句凡人之說,稱作春泥護花。它們將自己的軀體轉化為予後人的價值,於是一樹蟠桃的傳承永不會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