熾憐折 獨孤憫
獨孤憫
獨孤憐沉默著,眼睫再次複上霜。不過是淡淡的一點點霜白,但夾雜在一色墨黑裡極為顯眼。
風琉璃漫不經心捋著獨孤憐的發。
他知道獨孤憐在等著什麼:“本座自然是信你的。”這句話就夠了。
獨孤憐擡起眼皮。罕見地,他的眼中有了恨意,又像是慘痛的……悲憫。
他一字字道:“他哪會什麼起死回生……不過是將生魂強行縛在軀殼中……直到軀殼爛了,魂魄都無法解脫,呆在腐爛的屍體中受永世孤寂之苦……”
風琉璃手上動作頓住了,長發從他指尖散落。
“……永世孤寂之苦啊!此後都不得解脫!不能動彈不能言說,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腐爛,而後被丟棄!汙濁的、孤單的、荒無人煙的……無法選擇的處境。他也是人啊,為何要對一個人如此殘忍?為何?為何?”
獨孤憐擡起眼眸,那雙眼像燒灼的炭,一字字寫滿了天地間最慘最痛的恨,那炭火燙到了風琉璃,他隻覺心中一痛。
他道:“你……”
話又頓住了,因為他看見獨孤憐的眼中溢位淚水。
他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一時間手足無措。他替他理好長發,手忙腳亂地找糖,卻驀然想起唯一的一顆糖已經在昨日拿給清笑了。
他兩手空空,不知所措,下意識地將掌心按在獨孤憐的發頂,輕柔地撫摸,姿勢像在撫摸一隻貓咪。
獨孤憐抽泣著:“上一個被他這樣起死回生的……”
風在長夜裡涼下去,穿過掌心的瞬間,又令人聯想到往事穿過心臟。隻是這麼一穿,心便哢嚓一聲,裂了。
曾經的獨孤憐高居獨孤殿尊的寶座上,周身冰凍三尺,無人靠近。如今的他望著風琉璃,沉澱在心中數百年的積鬱,在此刻如狂瀾般湧出。淚水填滿他的眼眶,從某個角度看上去像是眼白全失,隻剩下無窮無儘的黑暗,那是生命裡不可承受之重。
“……是我娘啊。”
二人相對無言許久,流淚的沒完沒了地流著淚,靜坐的無聲地看著流淚的,看出一臉蕭瑟和寂寥。
獨孤憐道:“彆信他……”
獨孤憐道:“他上次是想報仇,這次的動機定然也不純……”
獨孤憐道:“我想我娘……”
風琉璃點著頭……他隻有點著頭。
他曾無數次將獨孤憐欺負到哭,他喜歡看那雙勾人的眼盛了淚的模樣。他見過他疼痛的淚、憋屈的淚、欲到極處生理性的淚,卻沒見過他真正悲傷流下的淚。
風琉璃不想看到這樣的淚,更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於是他欺身擁住了他,懷中的人哭得顫抖,卻無聲無息。
一片寂靜裡,風琉璃輕聲問:
“夏憫……到底是誰?”
獨孤憐在他懷中,聲音悶悶的。
“他叫作獨孤憫,字夏差,是我名義上的弟弟。”
……
馬車上,風琉璃的聲音響起。
“你記不記得,你有一個弟弟?”
獨孤憐想了想:“……好像是有這麼個人。”
早先的事他還是能記得一點的。他依稀記得這個弟弟喚作獨孤憫,生在大暑,總是沉默寡言。他總得等身邊人提醒了,才能發現這個弟弟的存在。
他覺出不對勁:“你是想說我的仇家就是他?應該不會,那孩子平日裡跟個透明人一樣,我估計他都不認得我。”
見他這副樣子,風琉璃想,其實失憶也是有點好處的,例如可以忘記一些難過的事,重新開始。
他道:“沒什麼,隻是問問。”
……
風琉璃對於莫清拂沒什麼印象,反正就是無關緊要的人罷了,於是他也沒想著要阻止。畢竟他以前乾過的事比這還殘忍許多。而且這樣還能哄小清笑開心,何樂而不為呢?
隻是獨孤憐卻拿出了許久不用的同血,輕輕擦拭著。
獨孤殿尊從來不用劍,那柄同血隻是插在劍鞘中一動不動。有人說獨孤殿尊自負修為,自認為不用劍也能打遍天下無敵手。但直到獨孤憐和風琉璃的那場決戰,他敗得徹底,卻也依舊沒拔劍。
於是關於同血的說法便多了。有人說獨孤憐壓根不會用劍,帶著劍隻是為了從心理上震懾對手;有人說那柄劍不是劍,隻是一個裝飾品罷了;還有人說,這柄劍隻對特定的人纔有用,而對風琉璃則宛如廢鐵。
“你不是從來不用劍麼?”風琉璃瞥了同血一眼。
“這柄劍在我手上,隻能殺一個人。”獨孤憐食指指腹落在劍鋒處,有殷紅的血珠冒出,很快被劍身吸收完畢。
獨孤憐擱下同血:“你可聽說過,共影同血陣?”
風琉璃搖頭。
共影同血陣,想來便是同血這個名字的來處了。
獨孤憐沉默片刻:“又叫鏡麵雙子陣。”
風琉璃麵色沉下來,這種陣法他自然也瞭解過。隻不過,那一直是世人口中的禁術。
“在人還小時取他的血,生造出一個影子。影子隨著本人一起長大。人總是有禍也有福,有了這個陣法後,影子受禍,本體受福。陣眼落在一樣物體上,隻要帶在本體身邊,影子便永遠傷不了本體。”風琉璃麵無表情,“這不是禁術麼?”
“都入魔了,還管什麼禁術不禁術的。”獨孤憐將同血插入劍鞘,嚓的一聲,“獨孤麟在我身上布過這一陣,獨孤憫便是我的影子。同血是陣眼,這柄劍隻能殺他,也隻有這柄劍能殺他。”漆黑的劍柄,卻配了殷紅的劍鞘,那顏色像是未乾的血。
獨孤麟是獨孤憐的父親,上一任獨孤殿尊。
風琉璃想起獨孤憐在浴火宮的這幾年,福沒見得有什麼,禍倒是不少:“既然他還在,為何你的禍沒被他擔了去?”
“這種陣法的影子和本體總是相對的,例如我生在大寒,他生在大暑。獨孤麟什麼都算到了,唯獨算漏了一件事。”獨孤憐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他取我的血造影子時,並不知道自己取的是極——”
他忽然刹住。
“總之,我的血比較特殊。”
……
當時的風琉璃並不知道獨孤憐的血有何特殊的,不過現在他知道了。
極陰天魔血。
影子與本體總是相對。與極陰天魔血相對的,隻能是極陽天魔血。但獨孤憫隻不過是一個影子罷了,連極陰天魔血也夠不著,他的血管裡流著的不過是常人之血。
這就形成了一個缺口,導致影子不足以擔下所有的禍。
於是便亂了。
風琉璃不過思索了片刻,便發現了問題。獨孤憐的父親對他的體質一無所知,而他的母親隻是個凡人,那麼……
“你的極陰天魔體質,是遺傳誰的?”
獨孤憐被他問得一怔,斟酌了用詞,答:“沒遺傳誰,如致幻瞳那般,就這麼出現了。”
風琉璃輕輕蹙起細長的眉,邊緣是一道纖薄卻溫軟的弧度:“不該如此,天魔體質與致幻瞳有所不同,你既然不像周笑之那般無父無母,就總得有個遺傳。”
簡單來說,天魔體質是顯性基因,而致幻瞳是隱性基因。
獨孤憐一手托著腮:“我父親連我是極陰天魔體質都不知道,而他身上陽氣重得很跟我完全不一樣。至於我娘,她隻是一個凡人。我能遺傳誰的?”
風琉璃蹙著的眉鬆了又緊,他的目光落在車窗拂動的簾上,那裡分明透著一捧天光,卻又被擋得有些虛無,就像沉在水麵下的真相。
忽然他問:“獨孤麟……真的是你的父親麼?”
獨孤憐挑起半邊眉,他的眉較濃,揚起的動作卻頗為靈動。他冷冷道:“我娘冰清玉潔、潔身自守、守身如玉……”
風琉璃打斷了他的成語接龍:“瞎想什麼呢?”
他頓了頓,不確定地問道:“本座想問的是,你的父親……有可能被人冒充麼?”
獨孤憐心頭一跳,與之而來的是一種茫然的無力感。他對父親的回憶還停留在數百年前,有一段沒一段的。他對自己的父親所知甚少,加之那人早就不在世上了,他沒有任何理由,也沒有任何能力,去懷疑這些有的沒的。
但以目前的狀況來看,這竟是最為合理的一個解釋。獨孤憐有很多想問,但又不知從何問起。就好像匆匆忙忙一捧水,想帶走卻不知帶去哪,水便從指間流走了。
他琢磨著,話到嘴邊卻成了:“你為什麼會這樣想?”
風琉璃本來便是一時有的想法,真要切實地說,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於是他歎口氣道:“不想了。說不定等你恢複記憶,一切便迎刃而解了。”
他掀起簾子望向窗外,有意無意道:“看看風景。”
這一路都是荒郊野外,雜草叢生,委實沒什麼可看的。他的目光卻一路落在窗外,大抵是在遊著神。
那一日的夜裡,獨孤憐放好同血,靠在床頭歇著時,見風琉璃從懷中摸出一個小罐子。
風琉璃輕笑一聲:“料到你今晚該是不會有什麼興致……”
獨孤憐一僵,目光無聲地凝在風琉璃身上。
氣氛都到這了,他本以為風琉璃會提出這一夜各自休息,或者讓他一人冷靜,自己去找嬌兒。沒想到風琉璃依舊是這副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