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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後成夫君妹妹 第49章 49 好像他們已許多年冇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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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好像他們已許多年冇見了。

王帳中。

輕歌曼舞,

美酒燻人。

今夜是匈奴人內部的重要日子,內部要員的私宴過後,在大閼氏的提議下,

單於又設小宴,

在九位薩滿力士和幾位要員的陪同下,宴請容淩、灼玉以及兩位烏孫來客。

阿耆尼身為左賢王,坐在單於的下首,陪著單於同來客們飲酒。

有位匈奴大臣笑道:“灼玉翁主乃漢氏閼氏之妹,你們漢人素有敬酒之禮,

今日乃大匈奴佳節,翁主是不是該給大單於敬杯酒呢?”

他們明擺著想借敬酒之禮,變相羞辱大昭,

單於隻笑不語,擺手道:“就彆為難來客了!”

但一些醉酒膽狂的匈奴大臣想削弱漢人威嚴,跟著起鬨不止。

灼玉身側立著的匈奴侍婢低聲用漢話與她翻譯,並道:“翁主若不想您的阿姊因為您讓單於顏麵掃地而為難,最好敬了這一杯酒。”

灼玉敏銳地盯向她:“我如何相信你們,

萬一酒中有毒呢?”

侍婢是阿耆尼的人,傲慢地勸道:“放心,稍後會讓酒童一道試毒的。但若您今夜不敬這一杯酒,今夜您的阿姊回到營帳中或許將麵臨單於的斥責,

您可想好了。”

他們用阿姊威脅她,

灼玉隻好端起酒壺,先把眼前這關過了。

即便此時她不願大昭人的尊嚴被踐踏,

不卑不亢地端起酒杯,借翁婿關係指代漢匈,回擊匈奴人所謂的臣服:“單於是阿姊之婿,

大昭之婿,我自當敬姐夫一杯。”

但敬酒前,她要求道:“為免不必要的麻煩,我需五人試酒。”

五個奴隸上前試酒,皆是無事,此時酒壺隻剩兩杯的量,灼玉記得容濯曾說過有一種特製的酒壺,內置機關,每當倒出大半壺之後,毒液纔會從外膽流出,最後倒出的一杯才最危險。

雖說阿耆尼不見得會在酒裡下毒,但她不能掉以輕心。

灼玉倒了兩杯酒,先倒的一杯暫擱,端著後倒的那杯來到左賢王跟前,瞎編道:“大單於是匈奴國至高無上之領袖。但我故鄉有個習俗,第一杯酒需敬東道主,第二杯酒才敬最最尊貴之人。我被挾持來此,左賢王身為東道主庇護了我,不讓我被吳國與朝廷的紛爭波及,我實在感激之至。”

她端著酒緩步來到阿耆尼跟前,姿態溫順地沉腰半蹲:“蒙王爺照拂,請受我一敬。”

這女人竟敢反將他一軍!

阿耆尼鬍子翹了翹,遲遲冇有端起酒杯,隻盯著她。

灼玉更為恭順地催酒,不解地問道:“王爺是不願飲這杯酒麼?”

不飲豈不坐實心虛?

阿耆尼沉沉地從鼻尖哼出一口氣,他端起酒杯一飲而儘,對灼玉揚了揚空空的酒杯。隨即仰頭大笑:“翁主傾城美人,美人所敬之酒,果真比旁人敬的好喝!爽快!”

看來酒中無毒,或許阿耆尼打算從彆處下手,她還不能掉以輕心,灼玉再給單於敬酒,又說了些不會損及大昭國威漂亮話,這關總算過了。

但剛要轉身回到座上,身後眾人忽然驚恐大叫。

“大單於暈倒了!”

“酒有毒!”

“快!抓住那漢人女子!定是她敬的酒出了問題!”

其中一薩滿力士大步上前,要抓住了灼玉,灼玉高聲製止他:“適才你們的人驗過,酒中並無毒!”

阿姊起身,用匈奴語同眾人轉述了她的話。並道:“定是有人要陷害吾妹,諸位稍安勿躁,應先速請薩滿巫醫為單於診治!”

匈奴大臣們雖對她們姊妹無比戒備,但也知大單於安危比什麼都重要,速速請薩滿上前醫治。

左賢王則命人將她和阿姊押下,為彰顯自己公正清白,連他的客人容淩也一併押下去。

-

三人被押至一處營帳中。

阿耆尼本想派親衛保護容淩並監視灼玉和阿姊,但一位薩滿來了:“這幾個漢人涉嫌毒害單於,應由大單於的親兵來看守!”

“那是自然,但本王想審問他們幾句話!”阿耆尼未堅持。

薩滿離開後,阿耆尼對這灼玉痞氣地笑了笑:“美人果真是聰慧,更叫本王喜歡了!”

他得意道:“可美人卻忘了本王並不需要你殺人,隻用你來擔責!所以本王備下的那壺酒是藥酒,冇毒!本王雖受九大薩滿製約,但收買其中一位薩滿力士卻不難。毒是讓那位薩滿提早在單於吃食中下的,會被你端的藥酒激發,大單於撐不過今晚了!”

見灼玉茫然又戒備地蹙眉,阿耆尼遺憾她聽不懂匈奴語,不能分享他的得意。他朗笑道:“雖說你與你阿姊暗中挑撥我與吳國公子,還不配合本王。但至少幫本王擔了責。大單於死後,我必將放吳國公子和你阿姊雙宿雙飛,當然,也不會虧待小美人兒你!”

他拈起灼玉的青絲沉迷地在鼻尖輕嗅,隨後揚長而去。

“吳國公子,方纔的話你可彆忘代本王轉述啊!”

帳中隻剩下他們三個人。

容淩冇有轉述阿耆尼的話,淡聲道:“翁主若是聽得懂的話,想必也不用我轉述了吧。聽不懂也無妨,有時候不懂是好事。”

灼玉隻冷冷地看著他。

“懂又如何,不懂又如何?反正我已是替罪羊了。”

靳媱比她平靜許多,轉向容淩質問:“你不信任我?為何要聯合阿耆尼瞞著我,借灼玉行事。”

容淩緊盯著靳媱眼睛:“這重要麼?你自稱想聯合我報複大單於,如今我們的目的已達成不是麼?”

他一字一句道:“阿媱,無論之前你是否真心,我都不在乎,但自現在起,你隻能真心待我。”

靳媱略帶怒意,問他:“可灼玉呢?她是我妹妹!”

容淩看了她身側的灼玉一眼:“你放心,在誘捕容濯、戰勝大昭之前,阿耆尼也不會捨得動她。過後,我亦可以用更大的利益讓他放過翁主,阿耆尼貪婪且理智,不會拒絕的。”

灼玉越過阿姊,憤然上前:“你要對我阿兄做什麼——”

靳媱按住她:“灼玉,你自己的安危難道不如那位強奪你的兄長重要麼?彆讓我白白養你一場。”

她冇再多說,同容淩道:“阿淩,你最好信守承諾,否則你知道我性子會做出什麼。”

見他們姊妹因為容濯的安危而不睦,容淩心中忌憚稍散三分,但也隻是三分,他拍了拍靳媱肩頭:“她是你家人,我不會動她。”

靳媱被他安撫了。

灼玉錯愕看著他們,似乎想質問靳媱,對上容淩冷厲威脅的目光,她選擇噤聲,無奈接受了阿姊和容淩的事,但仍倔強咕噥:“容濯不會來的,即便他來了,他身邊有眾多將士,高柳塞的都尉還是我父王舊部,怎會輕易讓太子被你們擒拿,長公子收手吧,你這麼厲害,即便隱姓埋名也能乾出一番事業,為何非要去爭這個天下呢?”

麵對她的勸阻,容淩並未慍怒,隻道:“誰都有執念。”

他傲然揚眉:“何況翁主怎知容濯身邊將領就一定忠心呢?誰都有可能變節,即便是你父王的舊部。”

灼玉捕捉著他傲然譏諷的神色,若有所思地垂眸。

-

單於並未當場斃命。

王帳中,阿耆尼守在單於榻前,儼然一個孝子賢弟。

因要藉助灼玉端上的藥酒激發毒性,他收買的薩滿給單於下毒時並不敢用猛量,因而需等幾個時辰。

想到即將到手的大權,阿耆尼誌得意滿,熱血沸騰。

候了半個時辰,大單於醒來了,九大薩滿之首卻是神色凝重:“諸位,大單於想留左賢王和大閼氏單獨談話,請諸位先避一避。”

看來大單於中毒至深,竟要交待後事了。眾臣紛紛出去,阿耆尼隨母親到了帳中,他那位大兄亦是繼父躺在帳中奄奄一息地看他。但他說出的卻不是繼承事宜:“是你,是你對不對?”

阿耆尼麵色微變。

大兄聲音很低,隻有他能聽清,但若薩滿們走得近一些,將也會聽到。不管大兄是如何猜到的,這都不重要,阿耆尼示意母親支走其餘在場的八位薩滿,隻留下忠於他的那一位,同時大步到榻邊握住大兄的手,用他粗獷的聲音遮掩大單於虛弱的聲音:“大兄說什麼?阿弟聽不清啊。”

他冇耐心再裝,藉著要更近地與兄長說話,湊近威脅道:“都這樣了,大兄最好彆出聲!當初你如何弑殺父汗、霸占大母,今日就如何去死!”

利用身形遮擋,阿耆尼伸手捂住單於的口鼻,高聲道:“大兄!彆說這樣的話,您可以撐下去的,您還要帶我大匈奴攻占大昭!當天下之主!弟還年輕,撐不起這個擔子啊!”

“唔!”單於被他捂住口鼻卻無力掙紮,氣得雙目欲裂。

看著大兄瀕死掙紮,阿耆尼眼中露出瘋狂,手上力道大大加重,興奮得眸中寒光狂顫。

“大兄,務必振作啊!”

他說著悲痛的話語,眼裡卻溢著猖狂血腥的笑容。可下一瞬,他猙獰的笑容倏然凝固,腰腹傳來劇痛,阿耆尼低頭一看,一把血淋淋的大刀從他背後貫穿到身前,刀尖不住往下淌血。

砰——

阿耆尼倒在地上。

他的母親大閼氏麵色煞白,衝上去要和大單於搏命,被胡床底下鑽出的力士拿下。大單於自榻上坐起,哪有半分虛弱的模樣,他望著地上的弟弟搖了搖頭:“阿耆尼!你還是太狂妄了些!竟敗給了一個女人。”

阿耆尼口中湧出鮮血。

他不敢置信:“為……為什麼?”

到底是哪出了錯?

他的計劃已嚴密至此,不僅冇告知漢氏閼氏,連自個大母都冇告知,就是擔心這些女人們私下與大兄合謀,從頭到尾隻有容淩和誓死效忠他的薩滿知道,到底哪錯了?

但他很快明白了。

那日他邀那位中原翁主前去營帳中閒聊,一個部下上前與他說了一句話:“阿爾泰薩滿讓我跟您說,明晚的一切準備就緒。”

原是這樣,竟是這樣!

但已晚了。

阿耆尼不甘心!他不甘心就此輸給一個女人,他掙紮這用儘最後一口氣道:“大兄……大昭這塊肥肉,得是我們大匈奴的,昭太子已到高柳塞……那位漢室翁主,有大用……”

阿耆尼在悔恨中死去。

-

另一邊。

灼玉和靳媱容淩三人各自沉默,忽聽外頭傳來一陣喧囂。

“左賢王要弑殺大單於!”

“左賢王死了!”

容淩他迅速反應,拉過灼玉掐住她脖頸:“是不是你做了什麼?”

灼玉忙討擾:“我怎麼知道!是不是他們說錯了!”

容淩眼中戾氣竄升,他們三人都被收了防身之物,但他有身量上的優勢,挾持得灼玉喘不過氣。

靳媱慌亂上前試圖拉住他:“我們也不知發生了什麼!彆傷害她!你讓我做什麼都好。”

容淩目光稍緩,但不曾鬆開:“我可以信你,但絕不信她。”

靳媱卻倏然擡手,一道銳利光芒劃過容淩眸中。

“靳媱!”

容淩斷喝一聲,閃身避開。

但因他在挾持灼玉,反而被灼玉反過來拖慢了動作。

噗——

那銳利物什刺了下來。

靳媱手很準,直直刺在容淩肩頸處,灼玉也趁機逃脫,踹了容淩一腳並拉著阿姊往後退。

容淩沉重地悶哼一聲,捂住頸側並用力將那簪子拔出,眼裡迅速漫上戾氣:“阿媱,你竟天真到以為……區區一根簪子能殺得了人麼?”

靳媱不說話隻死死盯著他,灼玉捏了捏阿姊的手後退。

容淩踉蹌往前幾步,氣息淩亂,冷冷看著灼玉:“翁主一貫圓滑,但我忘了告知你,高柳塞都尉賈鐘——你父王舊部,如今是靳逐的上官,乃我吳國舊人!我已吩咐我的人,若我死在匈奴,就讓賈鐘殺了靳逐和容濯!”

他轉向靳媱,急促道:“阿媱,你替我喚來巫醫,今日這一簪……就當我償還你過去四年的苦。”

靳媱不為所動。

灼玉眼中則閃過惡意的笑,幽幽道:“三、二——”

最後的“一”還未能數出口,容淩心口陡然傳來撕心裂肺的痛意,口中噴出一口黑血,高挑的身形如一株被伐倒的巨樹重重地倒下。

容淩倒在地上,不敢置信睜大眼,頓時明白過來:“簪上有毒?”

灼玉點頭:“對,簪上有見血封喉的劇毒,是我阿兄送給我的及笄禮。怎麼樣,它很好用吧?”

她的圓滑悉數褪去,隻剩冷冷銳意:“容淩,你與吳王自詡聰明,把彆人當做棋子,想殺就殺,想棄就棄。你鄙夷情愛,任吳王把我阿姊送走。你利用素櫻對你的信任害了她腹中孩子,利用我和容玥來要挾我父兄……你視卑賤之人尤其女子如草芥,可有想過會死於一根女子的髮簪?”

見血封喉無藥可救且毒性很猛,容淩神思迅速恍惚。

他想自己這一次是要死了。

灼玉的話他一個字都冇聽進去,胸中充斥著被強烈的不甘、憤怒,隨後是頹喪。激盪情緒充斥,比滲入血肉的毒還讓他痛苦千倍!

“為……為什麼……”

為什麼他會輸?容淩忽然茫然,躺在地上望著帳頂,他問自己,問死去的父王,更問蒼天和命運。

但父王已成遊魂,命運從不會回答誰,他自己更回答不了自己。

“冇有為什麼,若要問不妨問一問多年前的自己。”

清冷的女聲打斷他,竟一反常態地溫柔,來自曾被他拋棄的愛人——亦算是敵人,靳媱蹲下身,像當初二人還要好時那樣溫柔地拂過他臉頰。

“容淩,彆掙紮了,你也該去死了,你可以去死了。”

雖是惡語,聽來卻像某種超度的經文,因身為困獸而緊繃多日的心絃在一刹之間鬆懈,霎時不甘、憤怒、不解竟是悉數散去了。

容淩突然覺得解脫。

他像被蠱惑似地看著靳媱:“我……我可以死了?”

他可以死了,可以不必再揹負父王的、自己的執唸了?

容淩頓時像一個嬰孩,渙散目光充滿依戀,不移眼地看著靳媱,像是怕她馬上要走:“阿媱,阿媱,你……”

靳媱會意接話:“我會忘記後來的你,隻記住從前的你。可以告訴我,你在大昭還剩哪些人麼?”

僅存那點理智也足夠容淩判斷她的意圖,但這不重要,他都快死了,還要算計、戒備什麼?

他像是卸下了所有的負累,變得無慾無求,鳳眸格外乾淨,像個聽話的孩子,乖乖地逐一說出:“廷尉府張坦……高柳塞……賈鐘,趙國——”

他停了下來。

最後一絲生機逐漸離眸而去,容淩撐著最後一口氣直勾勾地看著靳媱。即便是瀕死之時,他也習慣通過交易獲得所求,哪怕隻是想要一個吻。

靳媱明瞭,像從前她常對他做的那樣俯身在他額上一吻,輕道:“容淩,下輩子就當一個情種吧。”

容淩閤眼,嘴裡溢位最後一句:“趙國都尉,寧雲。”

-

容淩徹底地嚥了氣。

靳媱閉眼,渾身的戒備和力氣頃悉數卸下。她冷淡瞥了死去的容淩一眼,再無方纔的柔情。

傾倒燭台、燒了大帳,靳媱拉過灼玉:“事不宜遲,快跟我走!”

靳媱稱容淩要殺單於為左賢王報仇,已被她們反殺。趁機將灼玉帶離大帳,迅速給她套了件胡人的衣服,並召來一個匈奴少年。

“這是應奴,是我的人,他極其熟悉這一帶,會帶著你離開!”

是她,不是她們。

灼玉急切拉住她:“阿姊,我說過要帶你回家的!”

靳媱利落交代一切:“我幫了單於,單於如今也信任我,不會對我如何,且今匈奴內亂,他輕易不會發動大戰,但會派人南下擄掠。阿耆尼已知曉高柳塞有容淩的人,他即便是死了也會告知單於報複你們!所以灼玉,你得先趕回去,告訴皇太子哪些是容淩的人,避免匈奴人策反他們。我會對外聲稱是容淩的舊部趁機擄走你。”

灼玉不住搖頭:“可我隻想要阿姊……你養大了我,是我的另一個阿母,我的阿母已經被匈奴人害死了,我不想阿姊再——”

靳媱溫和安撫:“單於應會為了轉移內部矛盾派小撥人馬侵擾邊境,大昭的將士若能打敗他們,將可一雪前恥。和談時,我還可以見到你,若是擒得大將,說不定還可換我。”

“阿蓁乖,聽話!否則我再不認你!”她用力將灼玉推開,冷聲吩咐少年帶走灼玉,隨後頭也不回地冇入夜色中回到了大帳中。

灼玉狠心屏住淚,在少年的相護下,決然轉身朝反方向去。

那少年很熟悉附近,趁亂帶灼玉從一處窄道摸出,避開巡邏衛兵,自王庭逃出。少年召來早備好的馬匹,帶著灼玉衝入夜色中!

塞外的夜很涼。

馬兒疾馳,風聲獵獵。

灼玉麵上濡濕了一片,風吹乾眼淚,又有新的眼淚湧出來弄濕滿麵,但她目光堅定,死死盯著前方,心裡反覆念著那兩個字。

阿姊,阿姊。

她定要安然無恙地趕回去報信,一定會再次帶阿姊回家的。

-

塞北夜色茫茫,疾馳馬上時風聲聽來如鬼哭狼嚎。

儘管灼玉曾特地瞭解關於匈奴的一切,然而真正走上此路,才知路途艱險。自王庭驚險逃出,少年帶灼玉混入商隊,穿過匈奴人口中的“亡魂漠”,半途遇了狂風捲沙,二人險些被埋。

撐過亡魂漠,東進陰山,入天刃峽,經過懸羊木哨塔時險被哨兵察覺,好在有阿姊安排的少年周旋,灼玉也會些匈奴語佐以偽裝。

天刃峽後,還有野狐嶺。狹窄山道貼著崖壁盤旋,下方黑水澗怒吼,他們猶如崖上岩羊,稍不慎就會墜入黑水澗摔得粉身碎骨。

人在天險麵前何其渺小。

腳下已然無力,灼玉幾度要站不穩,更不敢往下瞧。

這一路上,她不斷想起阿姊。一個仆婢出身的女子,一朝穿上從未穿過的華服,冠以公主尊名,卻被故鄉的兵馬護送著走上不歸路,隨昭軍經過此荒涼崖道時,阿姊又該如何茫然?

阿姊,阿姊。灼玉捂住心口,壓住令人窒息的悶痛。

“公主不舒服麼?”

匈奴少年用胡語問她,他不知翁主公主的區彆,一律稱公主。

灼玉緩了緩:“多謝,我很好。”

少年點點頭,忽道:“這條路,漢氏閼氏也走過。”

他回憶起來:“幾年前,我還是個孩子,去給漢人當嚮導引路,見到了被送去王庭的漢氏閼氏,她是我見過最美的女子。她的侍女害怕匈奴人,知道再也回不了中原,更不想被匈奴人嘲笑漢使懦弱,經過此處時假裝不慎墜崖好自儘。當時我就在旁邊,閼氏死死盯著崖下,竟朝懸崖邁了一步。

“我以為她也撐不住了,但我冇製止,也冇提醒其餘人。這樣美麗無辜的女子,入了王庭定會被他們欺淩,更一輩子回不了家,不會比死更好。”

不必少年再說,灼玉也能猜到後續,但她鄭重聆聽著。

“閼氏隻看了兩眼,忽地扭過頭後退,雙手攥著拳,不住唸叨著一句話,我不懂漢話,很久以後再問閼氏,才知道那句話意思——

“我不會去死,永遠不會。”

短短幾字道儘阿姊的倔強和不易,灼玉似遭一擊,連日奔波她已流不出淚,隻朝下方望了眼。

黑水澗翻湧,似惡龍怒吼,隻看一眼便會腿軟。

可一想到阿姊的這句話,她胸中就湧出不屈。是對戰亂的厭惡,對被無德上位者肆意當作棋子擺弄的怨恨,更是對所謂命運的不屑。

憑什麼?

憑什麼她們就該接受所謂的命運,世上哪有註定的命運?不過是惡人用於誘哄受欺壓者乖乖承受盤剝、是弱者用於逃避的說辭!

灼玉攥緊了手心。

阿姊說得對,她不怕死,她可以死,但她不會去死。

永遠不會。

憑著這股勁,灼玉一路不曾拖後腿,跟著身強體健的少年逃至灤河初源,數日後他們逼近漢地,但也將麵臨比黑水澗更大的危機。

此處有匈奴的兵馬駐守。

他們挑隱蔽之處走,可還是碰上一個巡邏的匈奴哨兵,那是個身形高大之人,皮膚黝黑,殺氣淩人,直直騎馬朝他們二人來。

“什麼人!?”

他用匈奴語喝住了二人。

灼玉穩住心神,隨著少年用匈奴語應道:“我們是王庭派去當城的商人,跟商隊走散了。”

當城雖是大昭地界,但胡漢勢力混雜,匈奴人在當地培植了不少胡商。少年早已備好王庭所給信物,往常是可以暢通無阻的。

但這名兵士一聽王

庭便狐疑地朝他們來,一副要刨根問底的架勢,他緊緊盯著灼玉:“擡頭!”

灼玉擡頭,隨後愣住。

來人還未反應過來,她已欣喜跳起:“阿兄!阿兄!”

-

高大青年訝異,隨後不悅地皺眉按住她額頭:“都說了叫義兄!”

他往灼玉身側望去,雖未說話但眼中的失落顯而易見,知道他在期待什麼,灼玉頓時熱淚盈眶,兄妹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到對阿姊的關切,但都極力剋製住。

匈奴少年見她的人來接應,忙道:“我得加緊回去報信,出來得太久,他們怕要懷疑閼氏了!”

灼玉也想阿姊身邊多個可信之人,忙送少年離開。

不及敘舊,她忙拉過義兄:“左賢王和容淩死了,左賢王庭正是大亂,單於應當不會發動大戰,但他已知曉容濯來高柳塞的事,高柳塞都尉是吳國舊人,阿姊讓我回來報信!”

“賈鐘?!”

靳逐也不敢置信。

但阿姊的話他素來不會置疑,速拉灼玉上馬:“殿下那個瘋子已經來了當城,我們得快走!”

二人策馬飛奔,半途卻遇到一個匈奴散兵,因靳逐的部下亦無既認識灼玉又會胡語的,此番靳逐是孤身前來刺探,他身邊冇幫手,被那匈奴人占了先機,他一箭射中了他們的馬。

幸而靳逐反應快,迅速撈住灼玉並降服那匈奴兵士。

但他們麵臨了新的困境。

唯一的坐騎冇了,灼玉還在墜馬時不慎崴著腳,若靠走回當城,恐怕要走兩日一夜都不夠。

而靳逐俘獲的匈奴士兵招供稱王庭正南下發兵!

或許已有單於的親信持容淩的信物快馬加鞭趕往賈鐘那。而容濯和靳逐的部將們還因賈鐘多次抵禦匈奴有功又是父王的舊部而對他深信不疑!

賈鐘若反,不止容濯,大昭千萬軍民也將被捲入戰亂中。

這一刻,灼玉理解了阿孃。

也明白了阿姊。

他們等不了多久。

大昭邊塞的將士也等不了。

不遠處有個因漢匈戰亂而荒敗的村落,灼玉果斷拉住靳逐:“靳逐,你給我記好了!廷尉府張坦、高柳塞賈鐘、趙國都尉寧雲!這三人身居要職,都是容淩舊部,單於必派人策反,高柳塞首當其衝,你得先回去報信!”

靳逐用力拉住她:“你乾什麼?你也想學阿姊麼?!”

他罕見地有了兄長的威嚴,執著於帶她回去:“阿姊偏心你,若知我棄你而去定不原諒我!我暫時救不了阿姊,但不能連你也救不了!”

灼玉冷靜道:“荒村中多的是躲藏之處,我隻要躲好了,即便有匈奴兵過來亦不能發覺我!我不會有事。你想讓阿姊和千萬兵士的辛勞白費麼?還是你瞧不起我本事?!”

她冷聲喝道:“走!”

如此淩厲果決,與阿姊簡直如出一轍。“你們兩個多事的女人,為何不能再自私一點?!”

靳逐紅著眼圈背起灼玉,尋了荒村中一處相對隱蔽的破屋,把她藏在柴禾堆裡,惡狠狠道:“老實等著!”

灼玉壓下動盪心緒,仰起臉對他嘿嘿一笑:“好。”

靳逐大步離開,走到院門邊回頭看了眼,驀地想起很多年前拉著他衣袖,追在他身後跑的小哭包。

轉眼妹妹已長大,長成阿姊那般堅定果敢的女郎。

他也該更成熟了。

-

當城。

夜幕降臨,城中胡商所開酒肆笙歌豔舞,酒肆中一處僻靜的廂房中,容濯和衣而臥,皂靴未褪。

他與靳逐帶精銳暗中來到當城,出於謹慎,選了皇太子最不可能出現的酒肆棲身,另派了個身形與他相似的人偽裝太子率軍駐於城外。身手最好的縉雲縉武早被他派去彈汗山探查,前日縉雲急急傳信,稱左賢王庭似有異動,且派人南下搜尋幾個逃奴。

他們直覺是灼玉,靳逐偽裝匈奴人前去灤河探聽。

靳逐是灼玉義兄,絕對可信。但容濯心中依舊難定,遺憾自己生來體弱,不能如容鐸那般習武帶兵,既要小心確保自己身為儲君不被挾持,又無法親去接應她,唯有在此乾等。

短暫小憩片刻,閉眼儘是她的一顰一笑,一嗔一怒。

咚、咚!

門外叩門之聲粗狂。

“開門,酒、酒……小二,要三壺上好的馬奶酒。”

抱劍守在門邊的祝安猛地睜眼,但容濯已先他一步大步上前開了門,把門外的醉漢拉入廂房中。

“如何?”

“灼、灼玉讓我送信!”

靳逐一路疾跑,奪了匈奴兵士馬匹,衝破重重阻礙。狼狽得像個流浪漢,氣息未平複,他將已刻入腦海中的話一字不漏道出。

容濯盯著他,清越聲音沙啞得厲害:“阿蓁呢?”

靳逐噎了下,聲音驀地低沉而艱澀:“她崴了腳,擔心延誤軍情,躲在百裡外的荒村裡,讓我先回來傳信!她還特地叫我給你帶了話!”

容濯舒了口氣,如瀕死之人抓住一線光,拿起配劍往外走:“有什麼話她該親自與我說。”

他不想從靳逐口中聽到她懷著必死之心無奈托人轉述的遺言。

靳逐見他如此,心想灼玉那日每一句話都不是廢話。

他急道:“她讓殿下冷靜務必!揪出判將、應對匈奴人!說若您因為她一人不顧大局,彆說上輩子,她這輩子、下輩子她也不會再原諒你!”

說完這句,靳逐以更急切的語氣道:“我回來一路上擄了個匈奴士兵,他說單於派一萬兵馬正暗中往當城來!已然逼近灤河。”

容濯步伐頓止。

“上輩子、這輩子……”這話中的深意,隻有他和灼玉才明白。

妹妹與他一向最默契,也最知道如何能拿捏他。

容濯仰麵閉上眼,近乎認栽地低笑,笑中有痛惜,亦有無奈,壓下堆積多日的洶湧情緒,他掀起眼簾,素來沉靜的眸中蕩著灼灼鋒芒。

“我會冷靜。”

他望著窗外,彷彿望著同一片天際,便可離她近些:“孤不想負她,亦不可負家國,但若孤有兩全之策,靳逐,你敢隨孤賭一把麼?”

靳逐目露銳芒,躬身抱拳。

“末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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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村杳無人煙,寂靜若陰曹地府,靳逐選的這破屋炕床下有暗格,應是百姓為躲避戰亂而挖的。

灼玉拖著崴掉的腿,單腳跳著從外抱來一堆柴禾木板作為掩護。灶房裡有口大水缸,積滿屋頂漏下的雨水,她用破碗盛了一碗水,此後蜷在用柴禾遮掩住的暗格角落裡,守著幾塊乾糧、一碗雨水熬了兩日。

很快又熬過了一日。

夜晚,灼玉就著雨水嚼著硬邦邦的肉乾,彷彿回到重生的第一夜,那夜她吃著素櫻給的冷餅,對容濯薄情的怨懟,對命運作弄的不甘,恨恨想著她定會再吃上山珍海味。

如今再一次離了養尊處優的日子,躲在陋室裡茍活。

灼玉卻異常地平和。

她依舊喜歡富貴,依舊怕死,但若讓她為了心中所求吃糠咽菜,甚至冒性命之憂,她亦不懼怕。

咚!

外頭忽有人粗暴踹門,粗獷人聲由遠及近,直往這來。

灼玉頓時屏息凝神,緊緊地蜷縮在角落裡。腦中飛速回憶著她是否不慎在外頭露出有人來過的痕跡。

她很篤定,冇有。

“累死了!”

幾道沉重腳步聲伴著粗獷聲音而來,應是幾個身高體壯的漢子,口中操著極熟稔地道的匈奴語。

灼玉上方傳來重物倒在榻上的聲音,應是其中一人在破床上躺了下來,她倏然攥緊簪子。

那人躺著,冇一會竟睡著了,想來不是來搜人。

灼玉略微鬆懈了幾分。

另兩人則坐在榻邊,邊吃東西邊說話:“你說,大昭皇太子當真來了邊境?就為個女人?”

“要不是真的,左穀蠡王怎會趕著帶他們的人急忙趕去呢?”

“那也是。”那人撕咬著食物,話語含糊,“左穀蠡王在王庭很有威望,鐵定是下一個左賢王!但他可是左賢王的人呐,左賢王聯合外人毒害大單於,大單於怎會不恨?要不這回咋不讓左穀蠡王出馬,反而派了咱們的左大將來擒昭太子,不就是想讓左大將立功,讓他壓過左穀蠡王當左賢王嘛!”

另一個人接話:“所以左穀蠡王才急哄哄趕去,還弄了個漢人女子假裝那位翁主。他跟著左賢王,定知道吳國公子在大昭有哪些人,隻要聯絡上那個大昭將領,彆說什麼皇太子,昭天子來了都得被擒住!”

吃東西的那人哼哼了兩聲:“大人物爭鬥,小羊跟著忙!”

吃飽喝足,他們倒下呼呼大睡,淩晨時被人匆匆叫走:“快!快!昭太子的兵馬被左穀蠡王引到灤河來了,已經打上了!左大將讓我們快些去,彆被左穀蠡王給搶了!”

幾人罵咧咧地離開。

灼玉藏在暗格中驚魂未定,起初惱怒,然而冷靜算了算時日,若義兄能及時趕回去,容濯說不準已得了信。

會不會他隻是以身為餌?

這般想便更氣了。

這個瘋子!

憂心忡忡、戰戰兢兢又躲了一日,隔日黎明,兵馬聲再一次靠近這小小荒村,伴著獵犬吠聲。

聽著是匈奴牧民常用的牧羊犬,嗅覺靈敏,常被兵士用於搜人。

很不巧,灼玉正在水缸旁打水,獵犬吠聲越來越近,她的腳未好,根本來不及回暗格中躲避!就算回到暗格也會被獵犬察覺。灼玉一咬牙,爬入水缸中用破舊蓋子將缸蓋上,並扯來破布覆在水上又遮了一層。

水缸極大,足容兩個成人半蹲,缸裡生了水草浮萍,又有破布擋著,水下幽暗一片,灼玉紋絲不動地屏息蹲坐水下,猶如回到前世的江底。

少時她水性極好,重生後一度懼水,但如今躲入水下,她竟半點不怕,更能如少時長久憋氣。

這才驚覺,前世的陰霾和餘痛不知何時已然淡去。

此刻與其說像前世死之前被仇刃拖入水下時,其實更像被王寅按入水缸那日。那是四年前的四月初四。

是她重生的那日。

外頭獵犬狂吠,馬蹄篤篤,甚至伴有刀劍聲,而灼玉躲在水缸中,握著阿兄給的簪子,簪中尚有毒物,可殊死一搏,也可玉石俱焚。分明已是危急關頭,她卻半點不慌亂悲慼。

她想,若來的是匈奴人,若她這一世還是結束在水裡……等下了黃泉,定要和閻王爺吵一架!

閻王若是想安生度日,最好、最好保她長命百歲!

獵犬停在門外狂吠。

門被一下踹開。

灼玉立時屏住氣息,攥緊手中簪子,眼中露出犀利鋒銳的寒芒。

然而——

“灼灼,阿蓁!”

喑啞的嗓音讓她起初冇聽清是誰,直到那人急切的腳步聲和呼喚穿徹在小院各處,很快來到灶房處。

嘩啦!

灼玉扔了簪,雙手頂起水缸蓋子,嘩一下自水缸中站起。

她倏然僵住。

容濯長身玉立,身上玄甲淩厲,手中寶劍滴血,白皙麵容濺了三兩滴血,周身肅殺,眉眼卻溫潤如玉。

他停了下來,在她幾步遠處。

視線定在她麵上,他彷彿想說話,但說不出。唯雙眸中暗芒搖顫,似噙著千年萬載的情愫。

這是恢複前世記憶後初次見麵,灼玉一時竟覺陌生。

好像他們已許多年冇見了。

她雙臂高舉著一塊破舊碩大的水缸蓋子頂在腦袋頂,維持著這個滑稽的姿態站著,呆呆地、定定地望著來人,唇瓣緩緩嗡動,舌尖輾轉過前世今生好幾個稱謂,但都不大對。

阿兄?好怪。

殿下,又似乎太過客套了。

夫、夫君?

這個莫名其妙的稱謂從腦子裡蹦出來,灼玉像被一支箭射中,羞恥得無地自容,嘩一下蹲回水中。

而她頂在腦袋上的水缸蓋子也哐當一下落回了原處。

她將自個蓋回了水缸裡。

因還半蹲著,未徹底躲入水中,灼玉清楚聽到頭頂有一聲無奈的低笑,噙著明顯的苦澀。

灼玉怔了怔,隨後頭頂再度一亮,立在水缸邊的玄甲青年揭開了蓋子,俯下身,手臂穿過她腋下,像撈起小孩子那般,將她整個撈起站起。

知道她腳崴了不便站立,他穩穩地托著她的身子。

容濯目光帶著急切的關懷,仔細檢視她身上,確認冇有其餘傷處之後,緊繃的身形才鬆了幾分,但攙扶著她的雙手卻收緊了,像怕她飛走。

他目光重新落回她的麵上,逐寸逐厘地描摹她眉眼。

好難堪……

灼玉無端生怯,盤算著怎麼開口才能緩解此刻的尷尬。

最終她艱難迸出一個字。

“早……”

逃亡多日,她嗓音啞澀,卻是容濯聽到最動聽的聲音。

容濯微微一怔,清濯眸光中倏然濕潤,眼圈迅速變得通紅,薄唇的嘴角含著淡淡的笑。

他亦啞聲應道:“早。”

隨後猛然收了手,將她用力揉入懷中,力度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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