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醫廬紀事 第72章 沒想到
胡夫人再上門時,白夫人就十分堅決地拒絕了她。
胡夫人十分詫異,連連追問。
唐知味沒有確切證據,白夫人也不好張嘴就說她懷疑許遠端是殺人犯,隻得含糊其辭,態度卻十分堅決。
胡夫人十分惋惜,卻也無可奈何,隻得去回了許夫人。
許夫人也十分惋惜,卻同樣無可奈何,稟明瞭許尚書,又親自去尋許母。
許母脫口問道,“白家是不是嫌我們孤兒寡母,白神醫嫁過來會吃苦?”
許夫人為難,“這個胡夫人沒說,她也不好追問原因的”。
這個的確是,大媒總不能追著白院判、白夫人問他們為什麼看不上程哥兒。
許母想起那天許遠端說許二爺配不上白前的陰狠乖張,心頭發寒,她要怎麼跟程哥兒說?
程哥兒知道了,又會做出什麼事來?
許遠端已經知道了。
唐知味估摸著時間差不多,特意從兵部去了翰林院,“好心”告訴了他這個“好”訊息。
許遠端麵色還算平靜,袖在袖中的手卻狠狠攥了起來,目光銳利地盯著唐知味,“唐大人說完了,可以請了”。
唐知味溫文一笑,優雅美好如水仙淩波,吐出的話卻刀刀致命。
“肮臟的奸生子也妄圖攀折月宮仙子,自取其辱!”
他說著不疾不徐彈了彈衣袖,“現在,我說完了,許狀元不必送了”。
許遠端立在原地,死死盯著他的背影不緊不慢消失。
他再次感受到了胸腔中跳動得越來越快的心臟,感受到了血管中奔湧得越來越急的血液。
他整個人都灼燒了起來,隻有死人冰冷的鮮血才能澆滅。
他下意識摸向袖中,沒摸到他慣常隨身攜帶的毒藥,反倒摸到了一個冰冷堅硬的東西——
是白神醫送他的糖罐。
沸騰的神誌頓時清醒!
他想起來了,他現在是在翰林院中。
宮中搜查得嚴密,他沒敢再隨身攜帶毒物,反倒將白前送他的糖漬烏梅帶在了身邊。
“……下次許狀元遇到不開心的事,記得吃藥,免得傷身……”
白前柔和的叮囑在耳邊響起,許遠端死死握住袖中的糖罐,大踏步往宮外而去。
他要去問她!
他懷著一腔孤勇、鬱憤之心氣勢洶洶要去找白家、找白前問清楚,卻在還沒出翰林院時就頹然止住了腳步,無力靠上翰林院大門附近的梓樹。
他有什麼資格去質問她?
他這樣的人,她會拒絕,她家人會看不上,不是再正常不過的嗎?
就算今天他們答應了他的求親,又怎麼樣?
也不過就是說明他們沒有發現他的真麵目!
一張張慘白的、驚懼的、厭憎的、死氣沉沉的臉在他眼前劃過。
他們和他一樣,都是身世可悲可憐的奸生子,卻也和他一樣,卑鄙又叫人厭惡。
他厭惡他們,也同情他們,所以親手送他們去了下一世。
可誰又來送他去下一世?
隻有死才能洗乾淨他所有的卑劣、不堪與可憐可悲!
或許,下一世,他能落個乾淨的出身,落一雙乾淨的手。
一個乾淨的、美好的狀元郎,她定然不會拒絕,她的家人也絕不會看不上……
許遠端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整了整衣冠,不緊不慢掉頭往回走。
既然今生緣分未滿,他要抓緊把該做的事情做完,然後就可以乾乾淨淨地去死。
等來世,他再乾乾淨淨地回來見她、求娶她……
許遠端想通了,便安心留在翰林院辦差。
等到下衙後,隨著同僚一起往外走。
往常這個時候,他會直接回許府,先給許母請安,再去給許尚書請安。
如果許尚書留飯,他就陪他一起用晚食,說一會話,再回自己的院子看書,又或是鼓搗藥材。
除了極偶爾的“放縱”,他的生活十幾年如一日,從未變過。
可今天,他的雙腳卻似乎生了自己的意識,控製不住地走向了另一個方向。
等他回過神來,他已經到了有間醫廬的門口。
暮色四合,有間醫廬門口掛上了停診的牌子,門卻大開著。
孔雅平日抄寫佛經、描繪佛像的書案兩邊,麵對麵地坐著白前、蕭軟軟、孔雅以及唐知味、霍幼安和宋正則。
六人中,許遠端最喜歡的是白前,最討厭的是唐知味。
他們又坐在最中央,按理說,怎麼著,他也該最先看到他們中的一個。
但,他第一眼看到的卻是坐在唐知味身邊的霍幼安。
沒辦法,霍幼安實在太顯眼了!
剛剛,遠遠地,他好像看到了誰突然彈了起來。
離得遠,他沒看清楚,也不覺得是很重要的事,也就沒在意。
沒想到,他剛一進門,同樣的位置上的人又十分突兀地趴了下去,好像在趴下去前還看了他一眼。
正是霍幼安。
許遠端看著霍幼安宛如被抽走了脊梁般軟噠噠趴上書案,半邊臉頰舒服地枕著小臂,懶洋洋地半閉著眼睛,內心十分複雜。
霍指揮使這是什麼意思?
把他當做自己人了?
在他麵前裝都不裝了?
幾乎同時,唐知味也抬頭看到了許遠端,一愣過後熱情招呼。
“是許狀元來了,快進來,正好給我們做個參謀”。
許遠端眯了眯眼,也笑了,眼中的惡意被他藏到深處,大踏步進門,團團一揖手。
唐知味卻沒有掩飾他的惡意,熱情得誇張。
“來,許狀元坐到這裡來,我們正在討論烏木春的案子”。
正好再激一激,隻要他敢再動手,他一定能抓到他的把柄!
書案上平鋪著一張大而寬的宣紙,稀稀落落地寫著五個人名:貝兒、馬良友、齊剛、秦茹、李卉。
饒是許遠端早就知道唐知味不懷好意,在看到這五個人名時,卻還不自覺瞳孔微縮。
“許狀元來得正好,我們才剛剛開始”。
唐知味說著用朱筆圈出正中間的齊剛二字,假惺惺解釋。
“許狀元恐怕不知道,這個齊剛就是那天中烏木春死在有間醫廬的孩子。
秦茹和李卉是前段時間,被斬斷雙手而死的兩個商戶人家主婦。
至於貝兒和馬良友,想必許狀元是認識的。
畢竟他們一個是許狀元娘親手帕交的獨女,一個是許狀元的同窗。
就算死了很多年了,憑許狀元的聰明,應該不至於記不住”。
許遠端不動聲色,“許某自然能記得,畢竟前段時間,宋世子剛因為馬良友之死,將許某拘進了京兆府大牢”。
唐知味十分做作地裝作恍然大悟般,猛地一拍腦門,“的確有這回事,許狀元不說,唐某差點忘了!”
許遠端微笑,心裡卻恨不得將他那做作的手砍成十八段。
“唐大人,你不適合做這樣的動作,像霍大公子”。
白前清淩淩的聲音認真響起,配上她眉頭微蹙的認真表情,唐知味做作的動作頓時就僵住了。
許遠端下意識要看她,又硬生生忍住,剛剛恨不得將唐知味砍成十八段的焦躁卻奇異地平息了下去。
唐知味默默收回還扶著額頭的手,皮笑肉不笑,“白神醫,偏心也不帶這麼偏的”。
白前認真提醒他,“說正事,我餓了”。
唐知味惱羞成怒,“我不說了”。
蕭軟軟頓時急了,“哎,快說啊!前前你餓了,先吃點點心墊墊”。
霍幼安下意識去摸荷包,結果隻摸到了一荷包銅板。
正惱怒間,就聽許遠端的聲音含笑響起,“白神醫若不嫌棄,就先用這個墊一墊”。
許遠端摘下了荷包,他的荷包裡不是銅板,是一荷包的乳酪。
做成了小兔子模樣,剛拿出來就散發出甜絲絲的奶香味。
霍幼安,“……”
更生氣了!
還想吃!
白前道謝接過,往嘴裡塞了一個,微蹙的眉頭頓時就鬆開了,高興稱讚。
“好吃!是你娘親手做的!我能吃出來!”
許遠端不自覺跟著笑了,點頭,“白神醫喜歡就好”。
這幾天,母親不知發什麼瘋,天天親手做點心給他吃,吃不完的還裝進荷包叫他貼身帶著。
他怕她囉嗦,就帶著了,沒想到竟是派上了用處。
白前又拈了一個放進嘴裡,就見對麵霍幼安不知什麼時候坐直了身體,目光灼灼地盯著她手中的荷包。
而唐知味也意味不明地盯著她手裡的荷包,似笑非笑的,讓她很想立刻把所有的小兔子塞進肚子裡,一個都不給他留!
白前瞧了瞧唐知味,想起他打賭贏了她,每次她要給霍幼安送東西吃,就一定要給他送一份的賭約,硬生生頂住了霍幼安亮閃閃的目光。
將荷包往袖子下藏了藏,嚼著小兔子嚴肅提醒唐知味。
“我不餓了,但你也沒必要浪費時間,可以說了”。
唐知味朝她一齜牙,覷了眼也沒撈到乳酪吃的霍幼安,忍氣吞聲開口。
“我翻了京兆府的卷宗,除了齊剛外,另外四人都是死後被人砍掉了雙手或者右手。
就是齊剛,雖然沒有斷手,但中烏木春的人都會吐很多血,凶手似乎很喜歡鮮血淋漓的感覺。
且這幾個人都有個共同的特點——他們都是奸生子”。
“奸生子”三個字被唐知味含在唇舌間一字一字吐出來。
許是聽唐知味說過好幾遍,又許是白前就坐在他身邊,嘴裡嚼著他的乳酪,手裡還拿著他的荷包,許遠端竟奇異地沒有感覺到熟悉的憎惡和暴戾。
他甚至沒有看唐知味,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能看見白前的眼角餘光上。
“還有個共同之處”。
白前嚥下一個小兔子,不緊不慢開口,“他們都性情暴戾狠毒,以欺辱他人,淩虐婢仆為樂”。
唐知味挑眉,這一點,他其實也猜出來了。
隻不過馬良友的案子時日已久,他沒有找到關鍵證人,沒有說出來而已。
“白神醫從何得知?”
“我是大夫,病人在向我訴說疾病苦痛的時候,總是會忍不住說些閒話。
所以,不可避免的,我會知道很多事”。
白前說著接過唐知味手中的朱筆,將剩下的四個人名一一圈起。
“奸生子不可恥,可恥的是他們反而視之為倚仗,欺辱淩虐那些比他們更可憐的人”。
白前手中的筆再次落到齊剛二字上,“唐大人曾說過,殺人不過一者臨時起意,二者蓄謀已久。
凶手會選擇在兵馬司坐鎮的鐵帽子衚衕、擠擠攘攘的有間醫廬門口毒殺齊剛,天時地利人和一點不占,多半是臨時起意。
而臨時起意,原因卻也不難猜。
有間醫廬散糖三日,第一天,齊剛摸不清楚狀況,不敢輕舉妄動。
第二天,他恃強強搶其他孩童、甚至小乞兒的糖,被蕭姐姐喝止。
第三天,不說他有悔過之心,即便隻是有畏懼之心,也不會再敢故態複萌,而他沒有。
凶手見了,一時激憤,將下了烏木春的糖送給他,讓他一次吃個夠”。
許遠端本隻是用眼角餘光不動神色關注著白前,聽了忍了又忍,卻還是控製不住地扭頭去看她。
她竟將當時的情況猜了個十成十!
也將他的心思猜了個十成十!
他厭惡自己的身世,也厭惡那些與自己有同樣身世的人。
更厭惡那些明明有著可悲又肮臟的出身的人卻反倒引以為榮,甚至仗著那樣的身世為非作歹。
他想到貝兒,生得玉雪可愛的小姑娘,喜歡在她那見不得光的父親麵前撒嬌,喜歡在外人麵前裝天真,卻更喜歡折磨淩辱丫鬟,歹毒的手段層出不窮。
他厭惡她,比厭惡自己更甚。
於是,他殺了她。
她的死撫平了他心中的厭惡,甚至連著對自己的厭惡也稍稍平息。
他迷戀上了那種感覺。
於是,他停不下來了。
他又殺了淫辱婢女、甚至良家女的馬良友,殺了魚肉鄉裡、卻最喜歡標榜自己唸佛茹素的知縣……
他殺的人越來越多,唐知味名單上列著的五人不過隻是其中幾個。
他知道自己是有問題的,連他的親生母親都怕他,甚至厭惡他。
天經地義。
誰會不恐懼、不厭惡一個雙手沾滿鮮血的瘋子?
他沒有想到會有人理解一個瘋子的想法,沒有想到會有人和他一樣認為那些仗著肮臟的血脈為非作歹的人可恥,更沒有想到那個人會是他心儀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