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太子掌心書 第20章 墨痕心跡
墨痕心跡
北境春汛的陰雲如同實質,沉甸甸地壓在蘇宸的眉宇間,也籠罩在整個東宮的上空。遷民避水的“良策”在朝堂上吵得沸沸揚揚,支援者眾,其中不乏位高權重之輩。
每一次爭論的奏報傳來,蘇宸周身的氣息便冷冽一分,批閱奏章的朱筆也越發淩厲,常常力透紙背,帶著一股擇人而噬的戾氣。
林硯侍立在內書房,如同行走在即將噴發的火山口。他謹守本分,眼觀鼻,鼻觀心,將所有的焦慮和思緒都死死壓在心底,隻專注於手頭的事——研墨,奉茶,添燈,整理文書。動作精準,無聲無息,力求完美。
那盞紫銅小香爐依舊在角落的矮幾上燃著,清冽的鬆煙墨香固執地縈繞著,試圖驅散那越來越濃的疲憊、焦躁和藥味,但收效甚微。
這天深夜,亥時已過。
書房內燈火通明,案頭堆積的奏章小山似乎並未減少多少。蘇宸正伏案疾書,批閱一份關於西線軍備的緊急條陳。燭光映著他蒼白冷峻的側臉,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緊抿的薄唇毫無血色。他的左手無意識地用力按壓著左側太陽xue,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右手握筆的速度也明顯慢了下來,筆尖懸停的時間越來越長。
福安侍立在陰影裡,臉上憂色深重,幾次欲言又止。
突然,蘇宸握筆的右手猛地一顫!
“啪嗒!”
飽蘸硃砂的筆尖重重落在奏章上,暈開一大團刺目的猩紅,如同潑灑的鮮血。緊接著,他喉嚨裡發出一聲極力壓抑卻依舊泄出的、痛苦至極的抽氣聲!身體猛地向後靠進椅背,左手死死按住額角,指節用力到幾乎要嵌入皮肉!緊閉的雙眼下,眼睫在劇烈地顫抖,額頭的冷汗瞬間密佈,順著冷峻的線條滑落。
頭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來得凶猛暴烈!如同有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在顱內瘋狂攢刺!舊傷未愈的肩胛處也傳來尖銳的刺痛,與頭部的劇痛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他的理智撕裂!
“殿下!”
福安失聲驚呼,一步搶到近前,聲音都變了調,“太醫!快宣……”
“不……用!”
蘇宸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帶著極致的痛楚和不耐。他猛地睜開眼,眼底布滿了駭人的血絲,翻湧著狂暴的痛楚和一種瀕臨失控的戾氣。他推開福安欲攙扶的手,試圖重新坐直,但那劇痛如同無形的巨手,將他死死摁在椅中,動彈不得,隻剩下沉重的喘息和身體無法抑製的痙攣。
書房內的空氣彷彿凝固了,彌漫著令人窒息的痛苦氣息。福安急得手足無措,卻又不敢違逆。
就在這死寂而壓抑的絕望時刻,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側的林硯,動了。
他沒有像福安那樣上前,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他腳步極輕地走到角落那盞紫銅小香爐旁,拿起旁邊早已備好的一小撮鬆煙墨粉,極其小心地添入爐中,撥旺了底下的炭火。然後,他端著香爐,走到書案旁,在距離蘇宸約三步遠的地方停下,將香爐輕輕放在靠近蘇宸一側的矮幾上。
清冽的墨香瞬間濃鬱了幾分,嫋嫋升騰。
做完這一切,他並未退回原位,而是垂首肅立,保持著沉默,彷彿隻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份內事。
蘇宸被劇痛折磨得意識都有些模糊,但那驟然濃鬱的、熟悉的墨香,如同黑暗中一絲微弱卻固執的光亮,穿透了厚重的痛楚帷幕,帶來一絲極其短暫的、微弱的清明。他布滿血絲的目光,透過汗水和痛楚的迷霧,落在了那個捧著香爐、垂首侍立的靛藍色身影上。
福安看著林硯的舉動,又看看蘇宸似乎並未排斥那更濃鬱的墨香,嘴唇動了動,最終選擇了沉默。
劇痛依舊如同潮水般一**衝擊著蘇宸的意誌。他死死咬著牙,抵抗著那幾乎要摧毀一切的撕裂感。就在他感覺自己快要被黑暗徹底吞噬時,那個靛藍色的身影再次動了。
林硯端著一杯溫水,水溫是他反複試過、最適宜入口的溫度。他走到蘇宸身側,並未靠得太近,保持著一步半的距離,躬身,將水杯輕輕放在蘇宸右手邊觸手可及的地方。動作依舊輕捷無聲。
放下水杯的瞬間,他的目光極其短暫、如同蜻蜓點水般掠過蘇宸緊按著太陽xue的左手。那手背上青筋虯結,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泛著可怕的青白色。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林硯的腦海!現代醫學知識告訴他,劇烈頭痛時,按摩某些xue位或許能稍稍緩解……太陽xue、風池xue……但這……是絕對的僭越!是找死!
然而,看著蘇宸那因劇痛而微微痙攣的身體和布滿冷汗的蒼白麵容,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衝動,壓倒了恐懼。也許是那晚他遞上沾血玉佩時的短暫托付,也許是這些日子沉默侍奉中窺見的、那堅硬外殼下的極致疲憊,也許是……一種同陷泥沼的兔死狐悲?
林硯猛地一咬牙,豁出去了!他垂著眼簾,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豁出性命的決絕和刻意的惶恐顫抖,彷彿在自言自語,又像是絕望之下的囈語:
“奴才……奴才該死……奴才記得……奴才那早死的娘……頭痛厲害時……似乎……似乎按著這裡……還有後頸窩下邊……能……能稍稍鬆快一點點……”
他一邊說,一邊極其笨拙地、帶著巨大惶恐地,伸出自己微微顫抖的右手食指,虛虛地點了點自己太陽xue的位置,又極其畏縮地、飛快地指了指自己後頸發際線下的凹陷處(風池xue大致方位)。動作僵硬,充滿了不確定和恐懼,將一個“情急之下想起已故親人土法、惶恐獻計又怕被降罪”的卑微奴才形象,演繹到了極致。
蘇宸被劇痛折磨得有些渙散的目光,下意識地隨著林硯那顫抖的手指移動。太陽xue……後頸……
幾乎是鬼使神差地,在劇痛的驅使下,蘇宸緊按著左側太陽xue的、因用力過度而僵硬發麻的左手食指,嘗試著極其輕微地、按照林硯所指的位置,向斜上方挪動了一絲絲,指腹下的觸感似乎……真的與旁邊純粹的按壓有所不同?那鑽心的刺痛彷彿……被極其微弱地分散開了一點點?
這個發現如同溺水者抓住了一根稻草!求生的本能壓過了一切!蘇宸甚至顧不上思考林硯此舉的用意,也顧不上什麼僭越,他那因劇痛而微微顫抖的右手,憑著感覺,摸索著伸向自己僵硬的後頸,試圖去按壓林硯所說的那個“後頸窩下邊”。
然而,肩傷極大地限製了他的動作角度和力道。他努力了幾次,指尖隻能勉強觸碰到發際邊緣,根本無法精準地按到xue位,反而因為用力牽扯到肩傷,帶來一陣新的銳痛,讓他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
就在蘇宸因劇痛和挫敗而瀕臨失控的邊緣時,一隻冰涼、帶著薄繭、卻異常穩定的手,如同滑入水麵的落葉,極其輕柔、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穩穩地托住了他那隻因摸索xue位而徒勞擡起、微微顫抖的右手手腕!
蘇宸渾身猛地一僵!
那隻手冰涼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衣料,瞬間傳遞到他灼熱的麵板上,帶來一種奇異的、近乎刺激的觸感!如同滾燙的烙鐵被投入冰水!
他布滿血絲的瞳孔驟然收縮,猛地轉頭!
撞入他眼簾的,是林硯近在咫尺、因極度緊張而毫無血色的臉!那雙總是低垂沉靜的眼眸,此刻正擡著,裡麵清晰地倒映著自己因劇痛而扭曲的麵容!那眼神裡,有破釜沉舟的決絕,有豁出性命的恐懼,但更深處……是一種近乎純粹的、想要緩解他痛苦的急切!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了。
蘇宸甚至能看清林硯額角滲出的細密冷汗,能感受到他托著自己手腕的手指那細微的、無法控製的顫抖。
林硯的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幾乎要炸開!他托住太子手腕的舉動,完全超出了計劃!是看到對方徒勞掙紮時下意識的反應!此刻,對上蘇宸那瞬間變得極其幽深、如同風暴漩渦般的眼眸,巨大的恐懼如同冰水澆頭,讓他幾乎窒息!他想立刻抽回手,跪地請罪,但身體卻僵硬得如同石雕!
就在這千鈞一發、空氣都彷彿要凝固炸裂的瞬間——
福安動了。
這位忠心耿耿的大總管,如同最精密的機器,瞬間捕捉到了蘇宸那極其短暫的、因劇痛而渙散的眼神,以及林硯那破釜沉舟的舉動中透出的、並非惡意的急切。在蘇宸眼中風暴即將爆發的臨界點,福安一步上前,恰到好處地隔斷了兩人之間那令人窒息的視線交彙。
他極其自然地伸出雙手,代替林硯,穩穩地、恭敬地托住了蘇宸那隻被林硯碰觸過的手腕,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急切和關切:“殿下!讓老奴來!林硯笨手笨腳,莫要衝撞了殿下玉體!”
他一邊說,一邊極其熟練地用指腹力道適中地按壓在蘇宸後頸的風池xue上,手法老道,顯然是精於此道。
林硯如同被燙到一般,猛地抽回手,踉蹌著後退一步,撲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地,額頭死死抵住冰冷的地麵,身體因後怕而無法抑製地劇烈顫抖起來:“奴才該死!奴才僭越!奴才罪該萬死!”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比麵對任何一次生死危機都要強烈!他竟敢……竟敢觸碰太子!這簡直是十惡不赦!
預想中的雷霆震怒並未降臨。
蘇宸的目光,越過福安的肩膀,落在那跪伏在地、抖得如同風中落葉的靛藍色身影上。
手腕上那冰涼的觸感彷彿還殘留著,與後頸福安按壓帶來的、確實有所緩解的酸脹感交織在一起。劇痛依舊肆虐,但似乎……不再那麼令人瘋狂絕望。
他看著林硯那卑微到塵埃裡的姿態,看著他那因極度恐懼而繃緊的脊背,腦海中卻清晰地回放著剛才那雙近在咫尺的眼眸——那裡麵的急切,是真實的。
“滾……出去。”
蘇宸的聲音極度沙啞,帶著濃重的疲憊和揮之不去的痛楚,卻奇異地沒有怒火。
林硯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退了出去,甚至不敢擡頭。直到關上書房沉重的門,隔絕了內裡的一切,他才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如同離水的魚。後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徹底浸透。
書房內,隻剩下蘇宸粗重的喘息和福安沉穩的按壓。
良久,蘇宸閉著眼,感受著後頸xue位傳來的酸脹和一絲微弱的舒緩,忽然極其低啞地開口,聲音輕得如同歎息:
“那墨……添得……不錯。”
福安按壓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即恢複如常,恭聲應道:“是,老奴回頭定當賞他。”
蘇宸沒有再說話,隻是疲憊地靠在椅背上,任由那清冽的墨香和xue位的按壓,一點點對抗著顱內肆虐的鋼針。黑暗中,方纔手腕上那短暫冰涼的觸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冰冷的心湖裡,漾開了一圈極其細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