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太子掌心書 第21章 孤光映雪
孤光映雪
內書房那場驚心動魄的“逾矩”風波,最終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蘇宸一句沙啞的“滾出去”和一句輕飄的“墨添得不錯”後,悄無聲息地沉沒了下去。沒有責罰,沒有申飭,甚至沒有一句多餘的話。福安事後也隻是深深地看了林硯一眼,那眼神複雜難辨,最終化為一句平淡的叮囑:“用心當差,莫要再行差踏錯。”
然而,林硯卻清晰地感覺到,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那道橫亙在他與那位冷峻儲君之間的、名為身份與猜忌的堅冰,似乎被那短暫的、帶著冰涼溫度的觸碰和絕望關頭的急切眼神,鑿開了一道極其細微的裂縫。冰依舊寒冷刺骨,但縫隙之下,隱約有微光透入。
蘇宸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不再僅僅是審視和評估,偶爾會多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若有所思?尤其是在他研墨、奉茶,或者默默整理那些堆積如山的北境軍報時。那目光如同無形的絲線,纏繞著林硯,讓他時刻繃緊神經,卻又在疲憊深處,滋生出一絲難以言喻的異樣。
北境的黑水河春汛,終於如同掙脫囚籠的惡獸,徹底爆發了。八百裡加急的告急文書如同雪片般飛入東宮,字字泣血,描述著洪水肆虐、田舍淹沒、軍堡危殆的慘狀。朝堂上關於“遷民避水”的爭論也達到了白熱化,主和派的聲音在災難的恐慌中似乎占據了上風。
蘇宸陷入了更深的焦灼和忙碌。他幾乎不眠不休,召見心腹將領,與戶部、工部官員反複覈算爭執,批閱奏章時,朱筆落下的力道重得常常劃破紙張,眉宇間的戾氣和疲憊濃得化不開。肩傷似乎也因此遷延難愈,換藥時,林硯偶爾能瞥見繃帶下猙獰的創口和太醫緊鎖的眉頭。
東宮的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悶熱的午後,一絲火星就能引爆。
這天午後,難得的片刻喘息。蘇宸被福安幾乎是強行勸離了書案,靠在窗邊的紫檀木躺椅上閉目養神。午後的陽光透過精緻的窗欞,在他蒼白冷峻的側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長長的眼睫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眉峰卻依舊緊鎖著,彷彿在睡夢中也不得安寧。
林硯侍立在不遠處,正無聲地整理著書案上散亂的奏章。他將那些關於北境災情和爭論的奏報單獨歸攏,動作輕巧得如同拂去塵埃。
就在這時,外間傳來一陣刻意壓低的爭執聲,打破了室內的寧靜。
“……福總管!求您通稟一聲!下官有十萬火急之事求見殿下!”
一個焦急而熟悉的聲音傳來,是東宮屬官、負責北境糧秣排程的主事周正清。
“周大人,殿下剛歇下片刻!天大的事也……”
福安的聲音帶著為難和勸阻。
“福總管!等不得啊!”
周正清的聲音帶著哭腔,“剛到的急報!黑水河下遊,鷹嘴崖軍堡……被洪水圍困,已成孤島!堡記憶體糧不足三日!三千守軍和近萬避難的百姓危在旦夕!工部派去疏通泄洪道的人手被洪水衝散,生死不明!丞相府那邊……那邊卻卡著調撥船隻和工匠的文書,說是要等‘遷民避水’的章程議定再一並辦理!這是要活活困死鷹嘴崖啊!”
鷹嘴崖被困!斷糧!工部人手被衝散!丞相府卡著救援文書!
每一個詞都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林硯的心上!他整理奏章的手指猛地頓住!鷹嘴崖!那是扼守黑水河下遊一處險要隘口的軍堡,一旦失守,北狄鐵騎便可長驅直入!更重要的是,那裡還有上萬百姓!遷民避水是慢性毒藥,而此刻,丞相府的拖延就是見血封喉的利刃!這分明是借洪水之手,行排除異己、打擊太子之實!
一股熱血瞬間衝上林硯的頭頂!他幾乎能想象鷹嘴崖上絕望的軍民!他猛地擡頭看向躺椅上的蘇宸!
蘇宸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陽光刺目,他微微眯著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眼底深處翻湧著駭人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冰風暴!那是一種被徹底激怒、瀕臨爆發的極致冷靜!
“福安。”
蘇宸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卻讓整個書房的溫度驟降。
“老奴在!”
福安立刻推門而入,臉色凝重。
“傳孤令。”
蘇宸緩緩坐起身,動作間牽扯到肩傷,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聲音卻冷硬如鐵,“著北境行營副將趙擎,即刻點齊麾下所有熟悉水性的兵卒,攜帶繩索、浮囊,輕裝簡從,不惜一切代價,強渡洪水,增援鷹嘴崖!告訴他,守不住鷹嘴崖,提頭來見!”
“是!”
福安肅然應命。
“還有,”
蘇宸的目光轉向林硯,那眼神銳利如刀,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林硯,研墨!”
林硯渾身一凜,立刻應聲:“是!”
他快步走到書案前,取墨注水,手腕沉穩而迅速地研磨起來。濃黑的墨汁在端溪硯台中化開,散發出清冽的氣息。
蘇宸走到書案後坐下,取過一張空白的、加蓋著東宮印璽的專用令箋。他提起一支紫毫筆,蘸飽了墨,懸腕落筆。筆走龍蛇,鐵畫銀鉤,一個個淩厲肅殺的字跡躍然紙上!那不再是批閱奏章時的硃批,而是直接調兵的軍令!每一個字都透著金戈鐵馬之氣和冰冷的殺伐決斷!
林硯屏息凝神,一邊研墨,一邊用眼角的餘光看著那力透紙背的字跡。命令極其明確:調兵!救援!死守!沒有任何廢話,隻有最直接的意誌表達!
就在蘇宸即將寫完最後一筆,落下印鑒之時,林硯的心臟狂跳起來!一個極其大膽、甚至可以說是瘋狂的念頭,如同野草般在他心中瘋長!鷹嘴崖被洪水圍困,強渡救援固然是唯一選擇,但傷亡必然慘重!而且,如何解決被困軍民的糧食問題?洪水不知何時退去!如果……如果能利用洪水本身的力量呢?
他想起了《禹貢山川地理圖考》中一個極其冷僻的記載!前朝一位治水奇人,曾在類似絕境下,利用洪水的巨大衝擊力,以巨木為架,繩索為引,架設起臨時的“溜索”或“索橋”,運送少量人員和物資!雖然危險,但比強渡洪水,效率高得多!
“殿下!”
林硯的聲音因激動和巨大的恐懼而微微發顫,幾乎是脫口而出!他知道這是絕對的僭越,是在拿性命賭博!但他無法眼睜睜看著數千將士和百姓因為救援方式的侷限而白白犧牲!“奴才……奴才鬥膽!方纔聽聞鷹嘴崖被困,洪水凶猛……奴才……奴纔想起曾在一本雜書上看到過,前朝……前朝似有人利用洪水衝力,架設‘飛索’或‘浮橋’,於絕境中運送糧秣兵員……”
他語速極快,聲音壓得極低,帶著豁出去的決絕,將記憶中那模糊的“溜索”構想,用最淺顯、最“道聽途書”的方式,極其簡略地描述出來,重點突出“利用水力”、“架設繩索”、“快速運送”幾個關鍵點,並立刻伏地請罪:“奴才妄言!奴才該死!請殿下責罰!”
書房內一片死寂!
福安驚愕地看著伏地的林硯,又看向書案後的蘇宸。
蘇宸握著筆的手,懸停在令箋上方,飽蘸的墨汁凝聚在筆尖,將落未落。他緩緩擡起頭,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死死釘在伏跪於地的林硯身上!
那眼神,充滿了被驟然打斷的暴怒、被冒犯的冰冷,以及……一絲極其銳利的、如同發現獵物的精光!
利用洪水衝力?架設飛索?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蘇宸因憤怒和焦慮而有些僵化的思維!強渡洪水,九死一生,效率低下!若能架設起哪怕一條臨時的索道,其意義……不言而喻!
巨大的震驚和隨之而來的權衡,在蘇宸心中激烈碰撞。他死死盯著林硯伏地的背影,彷彿要將他看穿!
幾息之後,那凝聚在筆尖的墨汁,終於重重落下!卻不是簽印,而是在那份調兵軍令的下方空白處,力透紙背地添上了一行殺氣騰騰的小字:
“著趙擎部,就地伐取巨木,多備堅韌繩索、絞盤,大膽嘗試架設索道、溜索之法,借水力運送人員糧秣入堡!不惜代價!務必打通生命之線!違令者,斬!——宸”
寫完,他“啪”地一聲將筆拍在筆山上,抓起令箋,遞給福安:“即刻發出!六百裡加急!”
“遵命!”
福安雙手接過,不敢有絲毫耽擱,迅速轉身離去。
蘇宸靠在椅背上,胸膛微微起伏,顯然剛才瞬間的決斷也耗費了他巨大的心力。他閉上眼,擡手用力按壓著又開始隱隱作痛的額角。
書房內隻剩下林硯粗重的喘息和他自己壓抑的呼吸聲。
良久,蘇宸冰冷的聲音纔再次響起,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深沉的穿透力:
“那本‘雜書’……叫什麼名字?”
林硯伏在地上,心臟依舊在瘋狂擂動,汗水浸濕了鬢角。他知道,自己又一次在刀尖上跳舞,賭贏了最關鍵的一步!他不敢擡頭,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沙啞和惶恐:“回……回殿下,奴才……奴才記不清了……隻……隻依稀記得是……是一本講……講前朝奇聞異事的……殘破手抄本……早已……早已不知所蹤……”
“哼。”
蘇宸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冷哼,不再追問。
書房內再次陷入沉默。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欞,安靜地流淌在光潔的地板上,空氣中浮動的墨香似乎也沉澱了下來。
林硯依舊跪伏著,額頭頂著冰涼的金磚。他能感覺到蘇宸的目光似乎還停留在自己身上,那目光不再冰冷刺骨,卻帶著一種更深沉、更複雜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脊梁上。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徹底撕下了“普通書童”的偽裝。他在太子心中,已然成了一柄無法忽視、也無法輕易掌控的……雙刃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