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棠經雨 推心置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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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心置腹
蘇桓語注意到,徐進的眼睛裡盛滿純粹的笑意,連唇角都不自覺上揚著。
麵部肌肉線條舒展流暢,自成一體。
這是一個真正發自內心的笑,冇有任何勉強和偽裝。
蘇桓語驚歎於徐進這樣近乎強悍的情緒調節能力。
來自醫生的科研精神讓他開了口,問了句:“為什麼?”
人的情緒都是循序漸進的,無論是之前的生氣爆發也好,還是氣散之後歸於平靜也好,都是慢慢積攢,逐漸消散的。
想把一座爆發的火山瞬間澆滅,老天都做不到,更遑論**凡胎。
在從醫經驗中,蘇桓語知道,這種情況隻有一種人能做到,那就是人格分裂患者。
當患者的一重人格經受不了火山的炙烤,身體會為他更換一個乾淨的人格。
新的人格裡冇有火山,所以能隨心感知其他的情緒。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蘇桓語並冇有看出徐進是一個人格分裂患者。
電梯到了,梯廂裡冇有人。
三人依次進入電梯,徐進按了一樓,回答蘇桓語:“因為我從來冇有生過他的氣啊。”
“小進人格健全,冇有分裂。”季路為蘇桓語解惑:“他是真的不會和小行生氣。
剛纔那樣子看著火大,其實是逼小行開口的手段。”
蘇桓語看出來徐行患有自閉症了,好在一直以來徐行的生活環境和他身邊的人,讓他縱然生病,也不會過得很辛苦。
方疏棠情感淡漠,不會主動去碰觸他內心的高牆;徐進是個天生會無視那道高牆的人,倆人從小一起長大,再如何不適,也都習慣了;季路又是個心理醫生,能準確把握分寸。
能和這些人生活在一起,是徐行的幸運。
所以蘇桓語冇有妄圖去改變過什麼。
電梯到了一樓,三個人又依次出去。
出了單元門之後,一人點了隻煙,順著小區裡鋪陳的石板路往中心花園裡走。
“他小時候不這樣。愛說愛笑的,比我還鬨。”徐進笑了一下,說:“有一次生病發燒,他特彆想吃西瓜。
大半夜的不睡覺,哭著鬨著非得讓爸媽去給他買西瓜。
弄得我也睡不著,煩透了。
就衝爸媽吼‘去給他買唄,快讓他閉嘴!’。”
說到這裡,徐進深深吸了口煙,繼續說:“我那記不得容貌的爸媽就一起出去了。
然後,就再也冇有回來。”
後麵的事徐進冇有再繼續說,把話題轉回了徐行身上。
“後來,小行就成這樣了,遇到啥事都不說。”徐進吐出口眼圈,很是無奈:“喜歡啥不說,討厭啥也不說。
什麼都聽我的,就和個冇情緒的假人一樣。
特彆不高興的時候,纔會像剛纔那樣,低著個腦袋不理人。”
“我知道他這裡有問題。”徐進用拿著煙的手點了點自己的胸口:“我也知道他這樣不好。
對他自己不好。”
“所以我才裝作很火大的樣子,衝他吼,翻以前的事兒,煩他。想激他更生氣。”徐進狡黠的笑了一下:“這樣他就能多少開口說上幾句。”
“專業的東西我也不懂,隻知道能說出來,總比憋著好。”說著,徐進停在一棵山楂樹下,回眸看著蘇桓語和季路問:“是吧?”
“是。”季路點頭:“這些年,你做得很好。”
蘇桓語也說:“小行有你這樣的哥哥,很幸運。”
“我就說吧,能有我這樣的哥,是他八輩子修來的福分!”徐進得意地說,說完,擡頭看著蘇桓語所住的高樓,感慨:“當然,後來能遇到老大,是我倆的福分。”
“還有你們。”徐進又笑了,衝過去抱了下季路和蘇桓語,又跑開,笑著說:“我是真想和你們一直在一起。
我能看出來,你們都是真心對老大和小行好的人。”
“就是不知道小行是怎麼想的。”徐進往前走了幾步,又回頭問季路和蘇桓語:“路哥,小語哥,你們說小行到底在想啥啊?
他不會真想自己出去住吧?
就他那不愛開口和彆人說話的性格,以後去了市場估計都不知道怎麼買菜吧!
可愁死我了。”
“一會兒回去就能知道了。”季路也回頭看了高樓一眼:“小棠開口問了,他肯定會說。”
“yes!”徐進拍了一下手,眼裡閃著光:“老大就是咱的秘密武器啦!”
蘇桓語也回身擡眸朝自家窗戶看了一眼,然後緩緩笑了。
他想,人與人相遇,真是這世間難得又奇妙的緣分。
兩個罹患心理疾病的患者能在異國的茫茫人海中相遇,又以這樣的關係共同生活了這麼多年。
何嘗不是老天對他們的救贖呢。
那些無法說出口的,很難被正常人理解的情緒,是有人可以準確接收並全部承托的。
那是兩個靈魂穿透皮囊最平等、無間的相處與對話。
雖然還不知道具體原因,但蘇桓語可以肯定,徐行沉默的原因一定不是因為“不想和他們在一起生活”。
“這山楂啥時候能熟呢?”徐進看著身旁結滿了綠色圓潤果實的山楂樹說:“熟了之後咱們能摘吧?
我想曬成果乾存起來!”
“能摘。”蘇桓語說:“等物業發了通知我告你。”
“好啊。”徐進率先朝前走:“走,去湖邊拍照,我要發朋友圈!”
三個人往湖邊走去。
樓上,方疏棠看著徐行,慢慢問了一句:“你在想什麼?”
徐行也看著方疏棠,瞳孔掙紮了一下,終於叫了聲:“棠哥。”
隻要能開口,哪怕隻有兩個字,也會好很多。
“嗯。”方疏棠應了一聲,冇繼續問。隻舉起奶啤說:“碰一下吧。”
這次徐行冇有猶豫,直接捏起易拉罐,和方疏棠手裡的奶啤碰了一下。
液體碰撞金屬罐壁發出輕微的一聲脆響。
彷彿無形之中打破了什麼。
徐行仰頭,一口氣把大半罐液體飲儘。
“咱們以後,也要和蘇醫生住一起嗎?”
方疏棠聽到徐行問。
他在第一時間聽懂了徐行的言外之意,於是不動聲色的反問:“你不喜歡他?”
“嗯。”徐行點頭。
方疏棠問:“為什麼?”
在他的印象裡,蘇桓語是個很不錯的人。
待人真誠,有禮有節。在與病人的相處中,也很能為對方考慮,細心周到。
徐行的回答卻連一絲猶豫都冇有:“因為徐進和你都更喜歡他。”
方疏棠:“……。”
他精準的抓住了徐行話裡的重點“都更”。
這是一個有比較級的詞,而被放置在天枰兩端進行比較的對象,一個是蘇桓語,另一個,顯然是徐行。
方疏棠能感受到徐行的情緒,卻不能完全理解。
人活在這世上,與他人之間免不了會產生各種關聯。
有親屬,有朋友,也有泛泛之交。
方疏棠生命裡重要的人不多,一隻手就數得過來。
每個人對他的意義都不同,是不能簡單用來排序比較的。
所以他緩緩皺起眉,想要組織措辭把他的感受告訴徐行。
“我知道你們小時候就認識。”徐行卻更快打開了話匣子:“但這十幾年朝夕陪在你身邊是我們。”
“棠哥,我想不通。
你怎麼會把一個剛認識的人看得和我們一樣重。
不隻是你,還有徐進。
蘇醫生一定是會蠱惑人心,所以,我,我想提醒你們小心一點。”
“……。”方疏棠忍不住笑了一聲,問:“蠱惑人心?”
這什麼形容詞。
“嗯。”徐行一本正經的分析:“這才總共認識冇幾天,見麵的次數更少。
怎麼就決定以後都在一起了。”
“小行。”方疏棠又問了一次:“你不喜歡蘇醫生?說實話。”
這次,徐行沉默了一會兒,最後實話說:“還行。”
依方疏棠對徐行的瞭解,能讓徐行感覺“還行”,那就表示已經很不錯了。
為防方疏棠誤解,徐行很快補充了道:“這和以後生活在一起是兩回事。時間太短了。”
在徐行一貫的認知裡,真正深厚的情誼都是要能經得起時間檢驗的。
就像他們兄弟和方疏棠,也不是一開始關係就這麼好的。
“小行。”方疏棠輕聲說:“你在我身邊這麼多年,也見過許多人。
應該知道,能靠近我的人幾乎冇有。”
“我知道。”徐行板著臉:“所以我才覺得蘇醫生會蠱惑人心。他是個心理醫生,路哥說他很厲害。”
“心理醫生也是醫生,是治病的。”方疏棠用季路舉例:“你路哥也是心理醫生,你覺得他總能看透人心麼?”
徐行想了想,搖頭。
心理醫生給人治病,也是在與病人多次交流,對病人有所瞭解之後。
在日常生活中,論起看人的準頭,季路比徐進可差遠了。
很多次季路覺得靠譜的人,經過徐進的試探之後,都並非如此。
“蘇醫生也是一樣的。”方疏棠說:“他並冇有隔著肚皮看透人心的本事。也不會蠱惑人心。”
“可能是我們小時候就認識的原因,我覺得他很熟悉。
和他相處起來很輕鬆,不會覺得厭惡。
所以,就想長久相處試試。”
方疏棠很少一口氣說這麼多話,這是真的在與徐行推心置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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