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棠經雨 他的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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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爺爺
“小棠!”蘇桓語注意到他的異常,忙讓開位置,回頭看向門口一個穿著白大褂的高大身影。
“方爺爺。”蘇桓語向人求助:“快看看小棠。”
隨著蘇桓語的移動,方疏棠的視線失去支點,虛幻的落在朝向門口的虛空裡。
很快,那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占據了方疏棠的全部視線。
“小棠。”那道溫厚的聲音近在咫尺,叩響了他的記憶之門。
……
書房裡,季路目不轉睛的看著蘇桓語,大氣兒都不敢喘。
蘇桓語貼在他耳畔,輕輕的念出了三個字:“方適棟”。
隨著這三個字落地,治療椅裡的方疏棠全身驟然緊繃。
隔著一層薄薄的眼皮,能看到眼珠劇烈轉動。
這意味著,催眠封印已成功解除。
蘇桓語抖著手按緊了方疏棠的脈搏,幾乎喘不上氣來。
無論結局如何,他都不能回頭了。
時隔十五年,他竟親手將小棠推入了“再次遺忘”的他的境遇。
隻希望,真正的小棠不會怪他。
……
夢境裡,方疏棠腦海裡瞬間湧入無數記憶片段。
——繈褓裡的他,被奶奶抱在懷裡,爺爺穿著白色工字背心,站在電風扇前幫他吹著沖泡好的奶粉。
——長大一些,爺爺下班回來午休,奶奶就帶他到衚衕裡騎三輪自行車。他在衚衕裡來來回回的騎,奶奶則打著蒲扇,靠在衚衕一頭的躺椅上打盹兒。
——後來上了幼兒園,爺爺奶奶會每天準時來校門口接他放學。雖然距離回家隻有幾步路,但爺爺奶奶總會帶他停在校門外的小攤上,無論他看上什麼玩具、零食,他們都會買給他。
——再後來,小語搬進了小院。奶奶每天都會多做一份飯,讓他給小語送過去。
——小語失明那一年,爺爺奶奶更是無微不至的照顧他們,支撐著他們,走過那段忐忑的日子。
淚水盈滿方疏棠的眼眶,然後順著他的眼角源源不斷的往下流,打濕了一小片枕巾。
見他流淚,爺爺心疼的歎了口氣,摸了摸他的頭,像過往無數次一樣詢問他的意願:“爺爺知道你難受。但為了儘快好起來,咱們必須得治療。
小棠,你想吃藥還是打針?”
擁有一位醫生爺爺的特權,就是他曉事之後,便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治療方式。
在彆的孩子還在因為恐懼,哭鬨著不肯進醫院大門時,方疏棠已經能自如的坐在醫生對麵,從醫生給出的治療方案裡挑選自己更願意接受的了。
他自小就明白,當身體生病時,千萬不能拖。
早一分鐘治好,就能少受一分鐘的痛苦。
這也是一年級的時候他看到蘇桓語受傷,就執意要帶其去醫院的原因。
更是他潛意識裡主動尋求季路和蘇桓語幫忙解除催眠原因。
爺爺說過,所有的疾病都是紙老虎。
看著張牙舞爪、氣勢洶洶,其實在人們的意誌麵前根本就不堪一擊。
越是痛苦的時候,就越是要沉住氣,配合醫生與疾病周旋,為身體提供能量。
隻要意誌足夠堅定,所有疾病都能被治癒。
隨著記憶復甦,方疏棠腦海的疼痛浪潮一般層層褪去。
他全都想起來了。
方疏棠擡手捂住眼睛,任淚水肆意翻卷著帶走胸膛裡翻湧的酸澀。
待情緒平複一些,才慢慢從床上坐起來,伸手抱住了爺爺寬厚的肩膀,聲音軟軟的,帶著壓抑了十五年的思念:“我不疼了。爺爺,我好想你。”
“好孩子。”方爺爺輕輕拍著他的背:“冇事就好,冇事就好。”
他以前無數次撒嬌,爺爺都會及時給予他這樣溫柔又堅定的回饋。
“是我不好……”方疏棠紅著眼,朝這世間最愛最親之人道歉:“都是我不好。”
“我不該狂妄自大,瞞著你們,一個人去河壩。”
“我冇有聽您和奶奶的話,讓自己置身於險境之中。”
“我……我甚至,甚至做了逃兵。”
說著,方疏棠抽泣起來:“我,忘了你們這麼多年。”
“爺爺,我好想你。還有奶奶……”
他剛剛重啟的回憶裡,除了甜蜜之外,還充斥著濃濃的悲傷、無望和自責。
事隔經年,曾經利刃一般毀掉他全部人格的“失去”,已經被時間腐蝕。
鏽化的刀刃割在他心頭,又麻又疼,比思念更熬人。
“好孩子。”方爺爺不輕不重的拍撫著他的背:“不怪你。
如果敵人太強大,一時打不過,選擇暫時撤退,養精蓄銳,是很聰明的做法。
爺爺奶奶都支援你。”
這個時候的一句支援,遠比百句責罵還要讓方疏棠心痛。
這是來自爺爺奶奶的,塵世間最獨一無二,包容且無私的愛。
是方疏棠這輩子擁有過的,最美好最珍貴的東西。
他抱緊懷裡的人,鼻端能嗅到奶奶慣用的茉莉花香洗滌劑的味道。
這是“家”的味道。
他已經意識到這是一場夢境,卻仍僅僅抱著懷裡的人,不願意醒去。
……
書房裡,方疏棠的眼角滑下一行清淚,胸膛隨喘息起伏著。
季路用紙巾幫他拭去,那眼淚卻如同決堤的河水,根本擦不儘。
“讓他們多待一會兒吧。”季路心疼的歎了口氣,提醒蘇桓語不要著急喚醒。
“嗯。”蘇桓語抖著手放開方疏棠的脈搏,轉身打開了香薰機。
催眠解除治療嚴格來說已經結束,病人現在處於清明夢的狀態。
從方疏棠的反應來看,這次催眠治療的效果已經遠遠超出了他們的預期。
季路終於徹底放下了心,連日緊繃的情緒太耗心神。
季路拍拍蘇桓語的肩膀,低聲問:“出去喝一杯?”
蘇桓語依舊緊抿著唇角,臉上冇有半分放鬆的神色。
他勉力朝季路笑了一下,搖搖頭:“我想陪著他。”
“好吧。”季路擡手揉揉自己的脖頸:“我先出去了。”
蘇桓語:“嗯。”
目送季路出了門,他重新將手指搭在方疏棠的脈搏上,收斂心神,儘力做一位理智專業的醫生。
在小棠自然甦醒之前,他要全程守護其神思運轉。
手下,方疏棠的脈搏漸漸變得有力明晰,節奏也失去規律。
這是快要甦醒的跡象。
蘇桓語胸膛裡的心跳也混亂著瀕臨失速。
相逢這麼久,他卻在這一刻突兀生出了“近鄉情怯”的情緒來。
他看著方疏棠白玉無儔的睡顏,彷彿能透過那鴉羽般的睫毛,看到小棠那雙燦若星河的眼眸。
他不自覺放輕呼吸,想,小棠再次見到他,第一句話會對他說什麼呢。
越是想,心底的期盼與喜悅就越是洶湧,澎湃著衝散了那絲不知該如何見故人的忐忑。
他傾覆上身,湊近方疏棠,低聲說:“放鬆。如果你能堅持,咱們回家吧。”
很快,方疏棠下巴收了一下,像是在點頭。
見他在夢境裡也這麼聽話,蘇桓語心頭又泛起一絲酸意。
“走吧。”蘇桓語低沉的聲線混合著濃鬱的薰衣草氣息捲入方疏棠的夢境。
躺在治療椅裡的人眉頭一鬆,脈搏再次平緩下來。
……
夢境裡,李醫生搖頭笑著說:“年輕就是好,偏頭疼犯了一會兒就好了。有的人啊,一犯起病來,得疼個十幾天呢。
為防萬一,我還是開點兒藥,你們帶回家啊。”
“正好要下班了。”方適棟拍拍方疏棠的背,站起來對蘇桓語說:“帶小棠去門口等我,我取了藥,咱們一起回家!”
“一起回家”的誘惑實在太大,方疏棠放縱自己徹底沉淪於夢境,擡頭看著眼前的爺爺和小語,心底充盈著前所未有的滿足。
“嗯。”蘇桓語無法完全放心,他蹲在方疏棠身前,觀察著方疏棠的臉色,多問了一遍:“咱們回家?”
“嗯!”方疏棠抹了把眼睛,笑著拉著蘇桓語站起來,回頭朝李醫生道彆:“李阿姨,我們先回家啦!”
“好~”李醫生笑著把開好的藥單遞給方適棟,然後寵溺的摸了摸了方疏棠的頭。
順手也想摸一下蘇桓語的腦袋,被蘇桓語偏頭避開了。
結果,他閃避的腦袋還是落進了一隻寬厚溫暖的大手裡。
他的腦袋被人不輕不重的揉了兩把,很快,他就聽到身後的方適棟笑著說:“這孩子還這麼獨呢。
你說說,吃了我們方家十幾年飯了,還是養不熟。
小語你自己說,是不是養不熟啊。”
“纔不是!”方疏棠搶在蘇桓語之前開口:“我們小語隻是長大啦,要注意外表!頭髮不能亂摸!”
說著,就上手幫蘇桓語整理被方爺爺揉亂的頭髮。
“倆孩子關係還是這麼好。”李醫生欣慰地笑著:“方醫生等著享福吧。”
“那必須的啊。”方適棟得意的揮了揮手:“你忙吧,我們先回了。”
“拜拜~”方疏棠也朝李醫生揮了揮手,跟在爺爺身後,出了急診室。
“你們在門口等我,彆亂跑啊。”方適棟扭頭看著身後的兩個小的:“要是嫌熱,就在門診大廳裡坐會兒,我取完藥還得回趟科室換衣服。”
“嗯嗯!”方疏棠點頭:“爺,你放心吧!我們絕不亂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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