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少爺到皇帝 第153章 軍心浮動
駐守巫山的湖廣副總兵鄧祖禹,是在一個沉悶的午後收到王致中那封字字泣血的求援信的。
鄧祖禹展開信箋,眉頭越鎖越緊。達州、綿州相繼陷落!張逆賊焰滔天,直逼夔州!
「張行…竟已成瞭如此氣候?」他放下信紙,望著營外巫山險峻的群峰,心頭沉甸甸的。
夔州是湖廣門戶,更是目前朝廷經三峽入川的唯一通道,此地若有閃失,後果不堪設想。
軍情如火,鄧祖禹不敢怠慢,立刻點齊麾下一萬湖廣兵,拔營啟程,晝夜兼程趕往夔州府東北邊境,與張行治下的達州接壤處紮下營寨。
隔著一條並不算寬闊的界河,對岸就是張家軍毛先有、王自九兩部構築的堅固營壘。
鄧祖禹深知自己勞困疲乏,對麵張家軍兵鋒正盛,他嚴令部下深溝高壘,謹守營寨,不得輕易挑釁。
雙方就這樣隔著界河,開始了無聲的對峙,空氣彷彿凝固了,隻有巡邏兵馬的腳步聲和偶爾響起的刁鬥聲打破沉寂。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到了六月二十二,端午節。
中午,一絲若有若無的香氣,隨著夏日的暖風,從界河對岸飄了過來,鑽進了明軍營寨士兵們的鼻子裡。
「嗯?啥味兒?這麼香?」一個正在啃著硬邦邦、帶著黴味的雜糧餅的老兵,猛地吸了吸鼻子,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光亮。
旁邊一個年輕些的兵卒也使勁嗅著,嚥了口唾沫:「好像是…燉肉的香味?真他孃的香啊!」
「做夢呢吧你!還燉肉?有這破餅子吃就不錯了!」另一個老兵嗤之以鼻,但自己的肚子卻不爭氣地咕嚕叫了一聲。
然而,那誘人的肉香非但沒有散去,反而越來越濃鬱,纏繞著整個明軍營寨。
士兵們端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菜粥,啃著粗糲的餅子,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對岸。
對岸張家軍的營地裡,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巨大的鐵鍋裡翻滾著濃鬱的肉湯,大塊大塊煮得酥爛的豬肉被撈出來,堆放在案板上。
士兵們排著隊,臉上洋溢著過節纔有的笑容,從夥夫手中接過堆滿肉塊的粗瓷大碗,歡聲笑語隔著河都能隱約聽見。
「餉銀足額,一日三餐飽飯…原來不是吹牛啊…」另一個老兵喃喃自語,想起達州之戰後潰兵流傳過來的張家軍招降話語,眼神複雜。
「媽的,當兵吃糧,天經地義!咱們這邊餉銀拖了大半年,吃的豬食都不如!人家過節有肉,咱們連點油星都見不著!」
一個脾氣火爆的什長忍不住低聲罵了出來,周圍的士兵紛紛附和,怨氣在沉默中悄然滋長。
「小聲點!被上頭聽見,小心吃鞭子!」一個老兵連忙低聲喝止,但眼神裡同樣充滿了苦澀和羨慕。
鄧祖禹在自己的中軍大帳裡,也聞到了那隨風飄來的肉香,他放下手中關於糧草催調的、毫無迴音的公文,走到帳門口。
望著對岸升騰的炊煙和士兵們滿足的笑臉,再回頭看看自己營中士卒們碗裡清湯寡水的夥食,以及那一張張被饑餓和怨氣籠罩的麻木麵孔,一股難以言喻的煩悶和無力感湧上心頭。
夜幕降臨,明軍營寨裡一片死寂,士兵們早早鑽進了低矮的帳篷,試圖用睡眠抵抗饑餓和對岸飄來的、無時無刻不在刺激著他們神經的肉香。
突然,營寨外圍的哨兵發出了緊張的喝問:「什麼人?站住!」
值夜的軍官立刻警覺起來,隻見界河方向,影影綽綽走來一隊人,大約三四十人,手裡似乎抬著什麼東西。
令人驚異的是,他們手中高舉的旗幟,竟然是空白的,沒有任何標識!
「止步!再靠近放箭了!」哨官厲聲喝道。
那隊人停了下來。為首一個穿著張家軍普通士兵號衣的漢子,操著濃重的川音喊道:「對麵的弟兄們莫慌!我們是毛參將、王參將帳下的!
今日端午佳節,將軍念及兩岸袍澤,雖各為其主,亦是同根同源!特命我等送來些許熟肉,給弟兄們添點油水,權當過節的念想!彆無他意!」
說著,後麵的人將抬著的二十擔沉甸甸的籮筐放在了地上,掀開上麵蓋著的濕布。
瞬間,更加濃鬱的、還帶著熱氣的肉香撲鼻而來!借著火把的光亮,可以看到籮筐裡堆滿了切好的、煮得醬紅油亮的豬肉塊!
明軍士兵們看得眼睛都直了,喉結上下滾動,吞嚥口水的聲音此起彼伏。
值哨的軍官也愣住了,他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下意識地看向匆匆趕來的鄧祖禹。
鄧祖禹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這是**裸的攻心計!是糖衣炮彈!他想厲聲拒絕,想下令把這些東西扔回去,想痛斥對方的卑鄙用心!
可是,當他目光掃過周圍那些士兵——他們眼中那無法掩飾的渴望,那被艱苦生活和剋扣糧餉折磨得蠟黃的臉頰,還有那因長期缺乏油水而顯得乾瘦的身體——到了嘴邊的嗬斥,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營寨裡一片死寂,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鄧祖禹身上,等待著他的決定。
沉默,如同巨石般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過了彷彿一個世紀那麼久,鄧祖禹才從牙縫裡艱難地擠出幾個字,聲音沙啞而疲憊:「…分了吧。」
說完,他猛地轉過身,不再看那些肉筐,也不再看士兵們瞬間亮起來的眼睛,步履沉重地走回了中軍帳。背影在火光下拉得很長,透著一股英雄末路的蒼涼。
「謝將軍!」「謝將軍!」士兵們短暫的愣神後,爆發出壓抑的歡呼,隨即一擁而上,爭搶著籮筐裡的肉塊。
平日裡嚴格的軍紀在此刻蕩然無存,隻有咀嚼聲、滿足的歎息聲和油漬沾滿嘴角的狼狽。
就在這時,對岸張家軍營地裡,驟然響起了喧天的鑼鼓聲!
緊接著,絲竹管絃悠揚響起,一個嘹亮婉轉的川劇唱腔穿透夜幕,清晰地傳了過來:
「五月裡來是端陽哎,雄黃酒兒分外香…」
是戲班在唱戲!唱的是應景的端午戲文!
剛剛分到肉、正狼吞虎嚥的明軍士兵們,動作不由得慢了下來。
許多人下意識地抬起頭,循著那熱鬨喜慶的鑼鼓聲,望向對岸燈火通明、人影憧憧的張家軍營地。
「看!還有戲看!」
「唱得真好,是《白蛇傳》吧?」
士兵們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中的肉,紛紛爬上營寨的土牆、糧垛等高處,踮著腳尖朝對岸張望。
火光映照著一張張年輕而茫然的臉,眼中充滿了對熱鬨、對正常節日生活的嚮往,還有深深的失落。
「他孃的…有肉吃,有戲看…這他孃的才叫當兵啊…」一個老兵啃著肉,語氣裡滿是羨慕和酸楚。
「咱們這邊…唉…」旁邊的同伴長長歎了口氣,剩下的半塊肉拿在手裡,突然覺得也沒那麼香了。
「餉銀沒有,肉要靠敵人施捨…這大明…這大明…」
一個讀過幾天書的年輕兵卒,望著對岸的燈火,後麵的話再也說不出口,化作一聲沉重的歎息和無儘的迷茫。
中軍帳內,鄧祖禹獨自一人枯坐燈下。帳外士兵們分食敵肉的低語、對岸傳來的喧鬨戲文,如同針一般刺入他的耳中。
他端起桌上冰冷的茶水喝了一口,卻壓不住心頭翻騰的苦澀與悲涼。
「肉香飄過界,戲文動軍心…」鄧祖禹喃喃自語,聲音充滿了疲憊和無力。
「張行…好手段啊,這大明的氣數…難道真的…」
後麵的話,這位戎馬半生的老將,終究沒有勇氣再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