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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天天死諫,我成千古明君了? 第95章 老朱托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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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黑透了。

宮牆外傳來更鼓聲,穿過殿宇,聲音隻剩下餘音。

“陛下。”

廊柱的陰影裡走出一個人,是錦衣衛指揮使蔣瓛。

他已在此處候了一個時辰。夜風吹動飛魚服的衣角,他人不動。

長廊儘頭,朱元璋的身影轉出。蔣瓛立刻躬身,將頭埋下。

朱元璋的腳步聲很重,踩在宮磚上,一步一聲迴音。他剛下朝會,肩背有些塌陷,但眼裡的光沒有散。

他沒有停步,也沒看蔣瓛。

“走吧,進來回話。”

聲音不高,帶著沙啞,是議政過久的痕跡。

“遵旨。”

蔣瓛應聲,起身跟上。

朱元璋推開禦書房的兩扇木門。

門軸轉動,發出“吱嘎”聲,屋內的墨香、檀香和燭火氣味撲麵而來。

蔣瓛跟進去,官靴落地無聲。他像一道影子,融入禦書房。

他反手將門帶上。

“哢噠。”

門閂落下,隔絕了外界。

禦書房內,數十支燭燃燒,照亮了空間。

風從門縫透進來,燭火搖動,地板上的兩個人影也跟著晃動、交疊。

角落的銅爐裡,蘇合香升起煙。

朱元璋沒看他。

他走向禦案。

案上,奏章堆積成摞。

奏章已經過內侍分揀,按軍、政、吏、戶、禮、工,門類分好。

最上麵一本,朱紅封皮,墨寫著“北平軍務急報”六個字。

旁邊是戶部呈上的秋糧入庫總錄,蠅頭小楷記錄著各州府的賦稅數目。

朱元璋伸出手掌,在那本軍務急報上撫過,指尖冰涼。

他坐下來,身體陷入龍椅,發出一聲低歎。

蔣瓛垂手站著,一動不動,連呼吸都放緩了。

他知道,皇帝開口前需要靜默。

隻有燭火的劈啪聲。

終於,朱元璋抬眼。

他的目光落在蔣瓛臉上,沒有言語,就那麼看著。

蔣瓛的頭垂得更低。

他後心沁出冷汗,卻已習慣。

他不等皇帝發問,打破了沉默。

“陛下。”

他的聲音很低。

“臣,遵陛下旨意,去往長孫殿下府邸,提前為殿下擺上了慶功宴。”

蔣瓛語速不快,字字掂量。

“殿下……很高興。”

他頓了頓。

朱元璋麵無表情,但放在案幾上的手指動了一下。

“殿下抵達時,府上張燈結彩,下人來往奔忙,臉上都掛著笑。”

“臣見到殿下時,殿下他都錯愕了,全然沒有想到陛下的安排。”

朱元璋的嘴角鬆動了些。

他彷彿看見了孫兒朱煐那驚訝的神情。

蔣瓛繼續說。

“宴席上,是殿下愛吃的江南菜,西湖醋魚、龍井蝦仁、東坡肉……臣也遵旨,帶去了兩壇‘秋露白’。”

“殿下見到那些菜,眼睛都亮了。他夾起一塊醋魚,嘗了一口,便說‘就是這個味兒,就是這個味兒’。”

“他拉著臣,說這都是陛下的恩典,說他一定不會辜負陛下的期望。”

朱元璋嘴角揚了起來。

他靠向椅背,身體鬆弛下來。

篤。

篤。

篤。

他的手指在案幾上敲擊著。

這天下是咱的。這子民是咱的。到頭來,都要留給姓朱的小崽子們。隻要他們高興,咱這把老骨頭再累些,又算什麼。

蔣瓛看著皇帝的神情,心中微定。

他頓了頓,轉了話鋒。

“席間,殿下喝了幾杯,話也多了,與臣說了些軍中見聞。”

“臣見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辭。”

蔣瓛的聲音低了一分。一個停頓,禦書房裡的空氣變了。

朱元璋敲擊桌麵的手指停下。

他抬眼,目光射向蔣瓛。

蔣瓛背上一緊,麵上沒有表情,繼續說道:

“不過在臣要走的時候遇到了燕王和允炆殿下。”

蔣瓛的聲音不大,每個字都讓朱元璋聽了進去。

聽到“中興侯極為欣喜”,朱元璋臉上的線條鬆弛下來。

他眼角的皺紋展開,有了笑意,頭跟著蔣瓛的敘述,一下下地點動。

他鬆了口氣。

這場慶功宴,是他安排的。

在百官麵前,他是洪武大帝。

朝會進行到一半,他給了蔣瓛一個眼神,示意他離場。

沒有旨意,沒有敕令,隻是他們君臣間的默契。

他要給他的大孫一個驚喜,一份隻屬於祖孫的情分。

他親自過問禦膳房的選單,點了幾樣朱煐幼時愛吃的點心,如今宮中已少有人提。

他讓蔣瓛帶了去。

此刻,聽到朱煐的反應,朱元璋胸中一口氣舒了出來。

他虧欠這個長孫太多。

他身為天子,在給孫子一份關愛時,也怕做錯了事。

還好,大孫領情了。

蔣瓛接下來的話,讓禦書房內的空氣變冷。

朱元璋臉上的笑容沒了。

他手中蘸著硃砂的筆懸在半空。

他皺起眉頭。

筆尖一抖,一滴硃砂落在漕運的奏章上,洇開,像血。

“你說什麼?”

朱元璋的聲音沉了下去。

“老四和允炆,去了咱大孫的府上?”

“他們去做什麼?”

“也是恭賀?”

他一連三問。

他抬眼盯著蔣瓛。

他瞭解自己的兒子和孫子。

老四朱棣,封在北平,骨子裡不甘。

皇太孫朱允炆,文官簇擁著,性子軟,但有了自己的主意。

這兩個人,這時候出現在朱煐的府邸,不會隻是道賀。

蔣瓛的頭垂得更低。

他點了點頭,用平穩的語調稟報自己所見所聞。

“回陛下,燕王殿下是去恭賀的。”

“不過,當時秦王殿下也在,兩位王爺關係不睦,氣氛僵持。”

“臣看,中興侯對燕王殿下也有戒備。”

“所以燕王沒有久待,說了幾句話便告辭了。”

蔣瓛頓了頓,補充道。

“臣在遠處看見,燕王在府門外沒有立刻上馬。”

“他站了一會兒,抬頭看了‘中興侯府’的牌匾,才翻身上馬。”

“走時,他又回頭望了一眼,神色……臣說不好。”

朱元璋沒有做聲,手指在禦案上敲擊著,發出“篤、篤”的聲響。

他想著那個畫麵。

老四……這個兒子,心思深。

“允炆呢?”朱元璋的聲音沒有起伏。

蔣瓛接話道:

“允炆殿下是與翰林院侍講學士黃子澄、兵部主事齊泰,一起去的。”

“允炆殿下說,聽聞黃、齊兩位大人與中興侯有些誤會,特地帶他們上門,想要化解乾戈,替兩位大人與中興侯和解。”

說到這裡,蔣瓛的嘴角似乎牽動了一下,但瞬間又恢複了恭敬。

“隻是,中興侯並未答應。”

“殿下的麵子,算是被當場駁了回來。”

“當時在場的還有幾位功勳武將,都在一旁看著,竊竊私語。允炆殿下的臉色……很是難看。”

“最後,連句告辭的話都沒說,便拂袖而去了。”

“嘖。”

一聲輕蔑的咂嘴聲,在寂靜的禦書房裡格外清晰。

“嘖嘖嘖……”

老朱忽然笑了,隻是那笑意未達眼底,反而讓燭火下的麵容顯得愈發森冷。

“道歉?”

“和解?”

“蔣瓛,你跟咱玩什麼文字遊戲?”

“咱這雙眼睛還沒瞎,這腦子也還沒糊塗!”

“咱能不知道黃子澄和齊泰那些個酸腐文官,是他允炆的人?”

話音未落,老朱將手中的朱筆重重往筆洗裡一頓!

“砰!”

一聲悶響,筆杆撞在瓷壁上,驚得案幾上的燭火都劇烈地跳動了一下。

幾滴硃砂墨汁濺出,落在龍袍袖口上,如同血點。

“陛下英明。”

蔣瓛笑了,身子前傾。

“臣就知道,這點把戲,瞞不過陛下的眼睛。”

他知道瞞不過。

方纔的稟報,是順著皇帝的心意將戲唱完。

皇帝想聽的是事情的經過,不是他的判斷。

至於結論,皇帝心中有數。

禦書房內再次沉寂。

老朱靠著龍椅,手指摩挲著袖口的墨跡。

良久,他開了口。

“行了。”

“不用管他們。”

老朱擺了擺手。

“允炆也好,老四也罷,由著他們去折騰。”

他看向窗外。

“用允炆去曆練曆練咱大孫,也是好的。”

“這朝堂上,若是沒幾個對手,一輩子順遂,如何成長?”

老朱嘴角勾起一個弧度。

“咱的大孫,將來要坐的是這個位子。”

他拍了拍身下的龍椅。

“這把椅子,光靠咱扶上去,是坐不穩的。”

“得讓他自己,把所有覬覦這把椅子的人,全都打服了,打怕了,他才能坐得安穩。”

老朱考慮得很周到。

這盤棋,他要親自下。

他的兩個孫子,朱煐和朱允炆,都是棋子。

禦書房的門合攏,隔絕了外界,隻剩下燭火燃燒的嗶剝聲。

他起身。

龍袍下擺掃過金磚地麵,沒有聲響。

他在禦書房內踱步,一步,又一步,沉穩而有韻律。

燭台將他的身影投射在背後的《大明輿地全圖》上。影子很高,覆蓋了輿圖上的山川河流,隨著他的移動而變換,彰顯著這位主宰的權威。

此刻,這位主宰的心思,卻不在輿圖上。

也不在那些關係軍民生計的奏報上。

他考慮的,是大明的未來。

是他那個流落在外,剛尋回的皇孫。

朱煐。

這個名字在心底默唸一遍,他那顆被朝政磨硬的心,便泛起波瀾。

那孩子展露出的能力,超出了他的預期。

無論是組織流民,還是應對官吏,都顯現出一種政治直覺。

這是一個繼承人胚子。

可現在,對於這個繼承人,老朱擔心的有兩點。

第一點,最讓他不安。

朱煐,流落在外十八年。

他,還認不認自己這個爺爺?

他,還願不願意坐上這張龍椅?

這個問題很重。

他停下腳步,手指摩挲著腰間一枚玉佩,上麵的麒麟紋路已被磨平。

在外多年,自己“皇帝”的名聲,他清楚。

暴戾、多疑、殺戮。

這些詞,通過密探的奏報,不止一次呈現在他案頭。

他曾不屑一顧。

天子行事,何須向人解釋?

可現在,這些評價化作刺,紮在他心頭。

他記得,前幾日與朱煐相處時的場景。當自己試探著聊起當今聖上時,那孩子隻是應著,話裡聽不出什麼。

“陛下”,從朱煐口中吐出的這兩個字,是一個稱呼。沒有敬畏,也沒有憎恨,隻有距離。

那種距離,比任何指責都讓他難受。

這讓他心裡不是滋味。

一股酸澀從胸膛湧到喉頭。

自己在民間的形象已經定型,這影響到了大孫對自己的第一印象。

這一點,老朱心裡明白。

他必須改變。

這一個月,是他登基以來,最難熬的一個月。

也是他對自己下手最重的一個月。

他強迫自己收起殺氣。

他感覺自己快習慣了,快不會發脾氣了。

就在今天早朝。

一個戶部官員奏事,前言不搭後語,幾處錢糧數目都說錯。

若是往日,他早已發怒。

“拖出去!”

“杖責二十!”

這會是他的反應。

可今天,他隻將朱筆往禦案上一頓,悶響讓群臣心頭一顫。

然後,他斥責幾句,便讓那官員下去。

他控製著語氣。

讓每個字都落在實處,不砸向對方。

讓聲線平穩,不帶威壓。

他要讓自己看起來,像個長輩。

老朱做這一切,隻有一個目的。

為了在朱煐心中,將傳言裡的“皇帝”,換上一個“老丈”的模樣。

為了將來的相認,鋪路。

每一次見到朱煐,他胸中都有一股衝動,想抓住那孩子的肩膀,告訴他一切。

告訴他,你是朕的親孫,是大明的血脈!

可他不能。

他隻能壓抑這股衝動,將所有情感,都化作關心和問候。

遠遠地看著。

爺孫總歸要相認。

大明,也需要一個繼承人。

隻是相認的時機,必須小心。

他轉身走回禦案後,從奏報堆裡,抽出了一疊用牛皮紙包裹的密報。

這是他命人整理的,關於朱煐過去十八年經曆的記錄。

每一份,他都反複翻閱了不知多少遍。

紙張的邊緣已被他的指腹摩挲得起了毛邊。

他用手指,劃過紙上文字,彷彿這樣,就能觸控到那孩子度過的歲月。

彷彿這樣,就能彌補他作為爺爺,缺席的時光。

倘若是宮中長大的皇孫,性子再不好管,老朱也有辦法拿捏。

可偏偏是朱煐。

那孩子的脾氣,是懸崖上紮根的青鬆,不是可以修剪的盆景。

那股認定了什麼事,就一條道走到黑的犟勁,讓老朱感到熟悉。

這性子,和他年輕時一樣。

他害怕。

怕自己鋪墊好一切,在一個自認合適的時機,坦白了身份。

結果,預想的父慈子孝、爺孫情深沒有出現。

迎接他的,是朱煐譏諷與不信的眼睛。

他甚至能想象那個畫麵——

自己話音未落,那孩子便冷笑一聲,沒有多餘言語,隻一拂衣袖,轉身就走。

寧死不屈。

留下他一人,坐在這皇宮裡,守著這江山。

這個可能性,很大!

一想到這裡,老朱感到一陣心悸,他下意識伸出手,按在自己胸口。

而這第二點,就是朱煐的心境。

說來這第二樁心事,老朱嘴角扯動,那弧度裡沒有笑意,隻有無奈。

這樁憂慮,根子就在他那個大孫,朱煐的能力上。

自打朱煐的身影第一次出現在奉天殿的朝堂,這大明權力中樞的池水,便被攪動了。

不,甚至不能說是攪動。

更像是滾油之中,落入一塊寒冰。

那些在宦海沉浮幾十年的文武重臣,在他那大孫麵前,竟連一次上風都占不到。

老朱的指節敲擊著桌麵,篤,篤,篤。

思緒飄回了上次大朝會。

那日,戶部、禮部、兵部的尚書侍郎聯手發難,羅織罪名,引用典故,織成一張網,要將朱煐徹底釘死在朝堂。

整個大殿的空氣都繃緊。

官員們或垂首,或側目,或幸災樂禍,或捏著汗。

可他的孫子,那個被圍攻的中心,隻是立在那裡。

朝服穿在他身上,身姿挺拔,不像被圍獵,倒像在後院散步。

麵對指控,朱煐臉上沒有波瀾。

那些攻訐,如同耳畔的風,吹不動他的心。

眾人說完,他才抬眼,目光掃過那些或紅或青的臉。

然後,他開口了。

沒有辯白,沒有反駁,隻用幾句話,便剖開對方論調的筋骨,將私心與構陷暴露在眾人目光下。

那一刻,老朱坐在龍椅上,看著下方那些方纔還氣勢洶洶的大臣,此刻卻麵如死灰,冷汗浸透官袍。他心中一半欣慰,一半擔憂。

一個連自己人頭和九族存亡都不在乎的人。

這滿朝文武,拿什麼與他鬥?

對壘的勇氣都被一次次消磨,又如何能給他麻煩,磨礪其心性?

一入朝堂,再無敵手。

不行。絕對不行!

老朱的手指停下,按在桌麵上。

一柄未遇堅石的劍,鋒芒再盛也是虛火。一旦遇上精鋼,怕是要崩斷。

治國,不是一場辯論賽。

那需要的不止是智計和銳氣,更需要的是在泥潭血水裡滾過,在一次次失敗中淬煉出的那份堅韌。

現在咱還坐在這裡,龍椅還沒涼。

大孫捅出天大的簍子,咱也能豁出這張老臉,動用這皇權,替他把屁股擦乾淨。

可將來呢?

萬一咱兩腿一蹬,將這江山儘數交到他的手上,他若還是這般不知艱險,因為一時大意,真來個“大意失荊州”,那這大明,可就真的壞了!

一念及此,一聲歎息,終究還是從老朱的胸膛中逸出。

他的目光,從虛空中拉回,重新落在那堆積如山的奏章上。

燭火跳動,將那硃批的紅,映照得如同血。

偌大的一個大明啊。

想要將它穩穩地扛在肩上,哪裡是那般容易的事情?

咱的大孫,是,他很優秀,天賦之高,連咱年輕時都多有不如。

可老朱的心,依舊懸著。

這江山社稷,這皇權帝位,從遠處看,是金碧輝煌,固若金湯。

可靠近了,貼上去了,才知道這水麵之下,是何等洶湧的暗流。

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的深淵。

這一桌案的奏章,背後就是千千萬萬嗷嗷待哺的百姓,是數百萬枕戈待旦的軍士。

他們的生死,他們的榮辱,全憑皇帝一人,手中那支朱筆的起落。

北方邊患未停,韃靼的馬蹄聲就在耳邊。

江南的賦稅,士紳與官府勾結,難以清查。

西南的土司時叛時降,下了安撫的詔書,也可能換來反叛。

每一件事,都牽扯許多人的性命,牽動國本。

朝堂上的官員,許多都表裡不一。

那些跪在腳下的臣子,口呼萬歲,心裡想的卻是自家的算盤。

老朱既是擔心朱煐,也是擔心他一手打下來的大明。

他怕。

他怕自己百年之後,這江山會壓垮這個孫兒。

老朱望著桌案上的燭火。

火光燃燒,耗儘蠟淚,驅散黑暗。

這光,像他的大孫,不知身在何處,亦不知安危。

想著,老朱抬起頭,望向殿中那道身影。

燭光下,蔣瓛的身影在牆上拉長,像鬼魅。

“蔣瓛。”

老朱的聲音打破了寂靜。

那道影子動了。

“陛下。”

蔣瓛立刻躬身垂首,聲音很低,彷彿怕驚擾了這夜。

“等咱日後不在了,你替咱多看著點下麵的人,彆讓他們騙了咱大孫。”

老朱聲音沙啞,透出疲憊,每個字都說得費力。

這不是那個殺伐果決的洪武大帝。

這是一個行將就木,為子孫前路擔心的老人。

蔣瓛身軀微震。

他垂下眼簾,遮住所有情緒,隻有攥緊的拳心泄露了他內心的波動。

這話,是托孤。

君王將囑托交給了他。

他與禦座上的這位君王,關係並非從一開始就如此。

恰恰相反,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們的關係冰冷得隻剩下兩個詞:君與臣,主與刀。

錦衣衛都指揮使。

這個名號,在大明朝堂之上,足以讓百官聞之色變,能令小兒夜不敢啼。

可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自己最清楚這份權柄的本質。

他們是帝王懸在所有人頭頂的利刃,鋒芒所向,無堅不摧。

可利刃,用完了,終歸是要收回鞘中的。

甚至,為了安撫人心,或是為了斬斷某些牽連,這把刀本身,就是最好的祭品。

在那個驚天秘密被揭開之前,在那個名叫朱煐的少年尚未闖入他們的世界之前,蔣瓛在老朱的眼中,與他的前幾任沒有任何區彆。

他是一顆棋子。

一顆在需要時,可以被毫不猶豫拋棄的棋子。

毛驤、蔣瓛……他們就像一個個輪回的影子,繼承著同樣的位置,也背負著同樣的宿命。

兔死狗烹,鳥儘弓藏。

這八個字,是懸在每一任錦衣衛都指揮使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蔣瓛對此心知肚明。

他從坐上這個位置的第一天起,就從未奢望過能得善終。

他所求的,無非是在這把利劍被折斷之前,儘可能地為主上掃清障礙,然後,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悄無聲息地迎來自己的結局。

這是這個位置註定的宿命。

他蔣瓛,自然也不例外。

可命運的軌跡,卻在一個不起眼的節點,發生了劇烈的偏折。

當他跪在這座大殿裡,呈上那份關於朱煐的密報時,一切都變了。

當他從老朱那雙瞬間燃起火焰的眼眸中,確認了那個流落在外的孩子,就是當年所有人都以為早已死去的皇長孫朱雄英時,一切都變了。

當這個關乎大明國本的秘密,從那一刻起,普天之下,隻有禦座上的君王與他這個臣子兩人知曉時……

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然發生了質變。

老朱看他的眼神變了。他不再是一件兵器。

那眼神裡,有了審視,有了依賴,還有帝王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信任。

君臣之彆淡去,他們成了守護者。

這層轉變無聲發生,卻無法斬斷。

人與人之間,能拉近關係的,不是賞賜與恩寵。

是共同背負一個重擔,一個足以壓垮彼此的重擔。

是共同守護一個秘密,一個不能對第三人言說的秘密。

這個秘密,把他這個錦衣衛指揮使,和禦座上的孤家寡人綁在了一起。

他們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老朱是皇帝,也是個老人。

他心裡的話,無人可說。

他思念太子朱標,不知如何看待皇長孫朱允炆,警惕著其他兒子,又為那個回來的大孫朱煐擔憂,對他抱有期盼。

這些情緒,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讓他夜不能寐。

他能對誰說?

對那些滿口之乎者也的文臣?他們會把這當成動搖國本的訊號,掀起滔天巨浪。

對那些鎮守四方的武將?他們隻會嗅到權力的血腥味,讓局勢更加混亂。

對後宮的妃嬪?她們不懂,也承擔不起。

他唯一能說的,隻有蔣瓛。

隻有在這個絕對忠誠,且與他共享著最大秘密的錦衣衛指揮使麵前,他才能稍稍卸下那身沉重的龍袍,流露出片刻的軟弱與真實。

滿腹的心事,滿腔的擔憂,都隻能在這裡找到一個出口。

朱煐的身份,他不敢公開。

他怕。

怕那個在民間長大的孫兒,會無法接受這突如其來的身份。

更怕那個孩子知道了真相之後,會因為怨恨當年的種種,而選擇拂袖而去,再次消失於人海。

他賭不起。

所以,很多事情,他都隻能假蔣瓛之手。

每一次暗中的關照,每一次不動聲色的保護,每一次對朱煐身邊人事物的排查與清理,都隻能通過蔣瓛來完成。

一道道密令,從這禦書房發出,經由蔣瓛的手,化作一張無形的大網,將朱煐牢牢護在其中。

一來二去,潛移默化之間,在老朱的眼裡,蔣瓛的形象早已不是那柄冰冷的刀。

他是一個可以信任的臣子。

一個可以托付後事的臂膀。

這份信任,在一個生性多疑、殺戮無數的帝王心中生根發芽,其分量之重,足以讓任何人感到窒息。

誰也不曾想到。

誰也無法想象。

蔣瓛,錦衣衛都指揮使,本該在清洗功臣時最先被處理掉的棋子。

在深夜裡,在一次次關於皇長孫的密談中,他成了老朱心中第一個托孤的物件。

這顆本該被清理的棋子,成了值得托付的人。

“陛下,您彆說這些話,您的身子還好著呢,怎麼會不在呢?”

蔣瓛的聲音發緊,每個字都透著乾澀。

他想說話,可在這位老人麵前,卻發現言辭沒有分量。

話音未落,一隻手抬了起來。

那隻手動了。

它在燭光下劃過弧線,沒有聲音。蔣瓛的話梗在了喉嚨裡。

空氣凝滯。

“咱不想聽這個。”

老朱的聲音不高,卻砸在蔣瓛心口。

“咱就問你,能不能做好?”

老朱的目光刺了過來。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眼球渾濁,裡麵卻有光。神態疲憊,裡麵卻有煞氣。一道視線,就讓蔣瓛感覺自己被剝開,心思無處可藏。

這一刻,蔣瓛感覺自己不是跪在禦前,而是跪在火山腳下。

他一凜。

擔憂和客套,被這道目光粉碎。

蔣瓛收斂神色,變得嚴肅。

他的背脊挺直如槍。他迎著那道視線,每個字都從胸膛剖出。

“陛下放心!”

“臣,一定做好!”

“一定不讓殿下受到任何矇蔽!”

聲音不高,卻在殿內回響,每個字都砸在地上。

這不是保證。

這是他蔣瓛,對洪武皇帝立下的誓言。

這更是對自己命運的救贖。

當最後一個字落下,殿內的壓力消散。蔣瓛依舊保持著姿勢,但他後背的裡衣已被汗浸透。

他的心在跳。

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喜悅和戰栗,一種新生的感覺。

這份承諾,源於靈魂的戰栗和感激。

在蔣瓛心裡,皇長孫朱煐,早已不是皇室子弟。

那是他的恩人。

是一道光,撕裂了他死亡的宿命。

記憶開啟,那天奏對的場景,每個細節都刻在他腦海裡。

就在這間屋子,這個位置,老朱用閒談般的語氣,吐露過那個讓他血液凍結的念頭。

“蔣瓛,等咱走了,你就跟著咱一起走吧。”

當時老朱的語氣平淡。

可蔣瓛,作為錦衣衛指揮使,皇帝的刀,立刻就聽懂了那句話的意思。

陪葬。

這是個好聽的說法。

那一刻,蔣瓛才從權力中驚醒,明白了自己處境。

他,蔣瓛,本該死。

錦衣衛指揮使這個位置,從設立之初,就是絕路。

沒有先例可以善終。

毛驤、蔣瓛……他們是皇帝的影子,是皇帝的爪牙。當皇帝老去,為繼承人鋪路時,這些沾滿血腥、知道太多秘密的爪牙,就必須被斬斷。

他蔣瓛,就是老朱為繼承人準備的祭品。

一把刀,用完,臟了,歸宿就是被主人折斷,帶進墳墓。

這是宿命。

是錦衣衛指揮使都無法逃脫的宿命。

老朱沒有把話說透,但空氣中的殺意,蔣瓛感受得到。這種危機感,讓他對自己的結局做好了準備。

他沒有太多怨恨。

選擇成為皇帝的刀那天,他就預料到被折斷的結局。

這條路,鋪滿荊棘與鮮血,儘頭是深淵。

他以為自己已經認命,隻等著那一天到來。

隻是沒想到,那一天來得很快。

更沒想到,在這條絕路上,多出一條小徑。

那條小徑,在黑暗中透光,讓絕望的人看到了希望。

這條小徑,就是朱煐!

就是那個皇長孫!

老朱後麵的話,猶在耳邊。

“……但若是,你能得了朱煐那小子的認可,咱就把你留給他。”

“留給咱大明的下一任皇帝。”

轟!

蔣瓛當時隻覺得腦子裡炸開了。

他看到了那條小徑。

他看到了那道光。

這個皇長孫,不僅改變了大明的國運,他更改寫了自己這個錦衣衛頭子死亡的命運!

而眼下,就在剛才,老朱那一番話,如同一道聖旨,宣告了他蔣瓛的命運。

他活下來了。

他從一個等死的人,一躍成為新君的輔佐之臣!

從地獄,到人間。

不,是從地獄,被拉上了天庭!

蔣瓛明白,這份生機來之不易。

他的心臟因喜悅而收縮。

一股情感,從他胸膛噴薄而出,席捲四肢百骸。

感激。

是對朱煐的感激。

這份救命之恩,比任何賞賜都重。

無以為報。

蔣瓛低下頭,額頭觸碰金磚地麵,內心卻燃起一團火。

唯有以餘生相報。

用這把本該折斷的刀,為他斬儘前路荊棘。

用這雙本該腐朽的眼睛,為他洞察陰謀。

用這條本該陪葬的命,護他周全,助他坐穩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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