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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樂 當年拚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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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年拚卻

阿秋雖然沒有崔張二人熟知舞部這些事的內情,但她不可能不明白黃朝安私索她的用意。

黃朝安是什麼人,她一眼便明白。

帶美貌舞伎出去,要麼自享,要麼送人,很可能送的是其他官員。

舞伎歸樂府管屬,無父無母,本身亦類同奴籍。即便死了,也不會有人鳴冤的。

孫內人是因知道她是石長卿之女,才下了極大決心,要冒著風險,硬抗黃朝安的意願。

她會把阿秋送過去,並且找藉口全程在場陪同,最後再把她完好無損地帶回來。

這麼做無疑是明著得罪黃朝安,並公然宣示了舞部不會屈服於淫威的決心。

然而,為保住她,孫內人已經沒有其他辦法。

張娥須與崔綠珠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決心。

“我們也去。”

崔綠珠道:“我們人多,他們便不好當著我們怎麼樣。”

張娥須也道:“即便發生意外,人多的話,證人也多些。”

孫內人略一愕然,接著歎息道:“那便一起去吧。”

她並非不知道,對於手無縛雞之力,無權無勢的舞伎來說,人再多也是羊入虎口,以卵擊石。

然而,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她若出了什麼事情,舞部眾伎一樣是待人宰割的羔羊。

不如趁有機會時,全力抗爭,或可令黃朝安知難而退。

樂正寮舍之外的門廊上,空蕩蕩地,了無一人。

想是黃朝安已經事先知會了其他人迴避。

以孫內人為首的四人先在門外伏地行禮,陰柔清冷的聲音自裡間傳來:“進來吧。”

這聲音比之阿秋師。

黃朝安鬆手,傲然道:“同樣的話我也可以回贈給孫內人。今夜你留下石氏女,本樂正亦可以當作什麼也沒有發生。孫內人依然還管你的舞部,將來坐到我這位子也不是不可能。”

夜色沉沉,是夜無星無月,偶有烏鴉掠過荒樹,啼鳴幾聲。

孫內人跪坐當地,心中天人交戰,背上冷汗濕透了舞衣。

她在宮中數十年,不是愛慕權勢的人,黃朝安暗示她隻要聽話,將來升職加位的許諾,於她心中並無波瀾。

但以區區一介舞伎之身,去與當朝手握十幾萬重軍的大司馬大將軍裴元禮府邸的人相抗,這不僅完全出乎她意料,且是根本無法想象之事。

即便少師顧逸,天子謝朗,在拂逆裴元禮的意願之前,恐怕也要慎重考慮一番。

若石長卿本人還在,他可以直接向天子進言,沒有人可以動他的女兒。

而她,不過是樂府裡一個教授舞樂的,人老珠黃的教習而已。

她猶豫地看向阿秋,而此時,阿秋正以一雙黑白分明,波光流轉的美目望著他,似充滿無限信任和崇敬。

對著那雙美麗的眼睛,她記憶深處,忽有微渺的歌樂聲響起。

那是自多年前的棠梨苑、燕歌台上傳來。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儘桃花扇底風。

從彆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她不是與石長卿毫無交集的。

清歌一曲為折柳。

當年燕歌台的“清歌會”上,歌伎樂人們熙熙攘攘、笑鬨推搡,賽歌鬥舞,熱鬨非凡。

贏的人要喝酒。無論誰敬酒,都要喝下去。

那樣的盛會,連本朝的第一才女,書法大家,深宮中的上官皇後都參與了。

輦轎上群芳簇擁中的皇後風姿,宛如天人,是那麼的光彩奪目。她當眾親筆題寫了“樂為心聲”的字,作為得勝者的獎品。

皇後當時怎麼說的來著?

“德音謂之樂。”

樂人應以德藝修身,以音樂裡最美好的品質性情,去感化人心。

人人皆知,那時的皇後,過得並不好。

先帝佞寵近臣,大興女樂,後宮紙醉金迷,那些年裡的皇後幾乎是無人問津。

然而出身高貴的皇後未曾對她們這些歌伎舞人,有任何的輕視,亦從未曾將她們視為亡國禍水。

她對她們的期許,是德音流佈,風雅化成。

獲勝的人是石長卿。

那一天,從未在宮中歌唱的他卻拋去了玉笛,灑然登台,在眾目睽睽的歡鬨之中,長歌一曲。

他所唱的,卻不是他所擅長的蒼涼雄渾、充滿異族風情的北羌調,而是這首充滿繾綣柔情與細膩思戀的《鷓鴣天》。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

他的音色並不完美,沒有樂府裡專業歌詠者那樣精心打磨的音質和表現力。

但是那一刻,所有的人都被他深情繾綣,又帶著與生俱來的野性灑脫的聲音所征服。

沒有人知道石長卿是哪裡來的。但至少從此以後人們知道,石長卿除了雅擅羌笛,其實亦通漢地的清商樂。

長卿飲酒,來者不拒。

當上官文皇後那副題著“樂為心聲”的字,翩然自高台而落,被石長卿從容收入衣袖,全場的氣氛達到了最熱烈的巔峰。

有人呼喊“皇後娘娘千歲千千歲”,有人呼喊“願大桓盛世千秋萬載”,但呼喊得最多的,還是石長卿的名字。

“石長卿!”“石長卿!”

歌者,舞伎,宮人——幾乎宮裡所有的女孩子都跳起來,忘情地喊著石長卿的名字。

這其中當然也有她,清商舞部的孫辭。

那一天,是她唯一一次可以不顧世人的眼光,宮規的束縛和少女的羞澀,大膽地喊出他的名字,熱烈直視他的眼睛。

此後一彆經年,這個名字隻能在她午夜夢回之際,喃喃念及。

沒有人知道那一天的石長卿喝了多少酒。

來者不拒。

那時的石長卿,究竟是開心的,還是憂鬱的呢

她於燈影人叢中凝望過他玄鳥麵具下的雙目,那是一雙極幽深又極熱烈的眼睛,看似是笑著的,她卻感到了其下深埋的憂鬱和無限深情。

然後,他接過她在人群中擁擠著,遞過來的那杯酒,一飲而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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