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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樂 引虎吞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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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虎吞狼

石長卿,我們不是沒有過交集的。

縱然孫辭永遠無法活得像你般絢爛、熱烈、耀目,但孫辭曾經離你那樣近。

你有一顆活著便躍動不息的心,所有人都會為你心動。

現在我想告訴你,我也有一顆同樣的,活著的心。

孫內人的手,顫抖著在衣袖中緊攥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她擡起頭來,勇敢地直視著黃朝安,並更加清楚地看明白眼前這個人。

他半醉的臉,含怒的神情,濃鬱的酒氣,白皙如女子的麵容,此刻都顯得那樣的可鄙。

這是個怎樣獐頭鼠目的東西啊。

他竟然敢肖想石長卿的女兒。

孫內人一字一頓地道:“有孫辭活一天,便不會獻出舞部的任何人。若是——”,她陡然拉高了音調:“孫辭哪天要死了,臨行之前,也必定拉上樂正大人陪葬!”

黃朝安麵容扭曲,厲聲獰笑道:“好,好!反了天了!”反手重重一擊椅背,其狀狂怒至極。

孫內人再不搭理,起身領著阿秋和張崔二女,徑自離去。

木屐的聲音“咚咚”響在長廊裡,比來之時更急,卻更果斷堅決。

阿秋緊隨孫內人之後,依舊是張娥須和崔綠珠一左一右,護在她兩側。

阿秋凝望前方孫內人高高挽起的花白發髻,忽然道:“孫內人,阿秋曾聽說,上古傳下來的舞者步法之中,有一種被稱為‘鬼步’,高手踏出時上身僵立不動,足下冉冉而行,其形有如鬼魅飄出。是這樣的嗎?”

孫內人並未多麼驚訝,像是早就知道她會有此一問,仍然是腳下不停,背對她而行,口中平靜地道:“外人稱為鬼步,而我們舞者稱之為‘飄步’。怎麼,你想學嗎?”

阿秋道:“是的。”

孫內人背影微一躑躅,回頭看向阿秋,又望瞭望張娥須與崔綠珠二人,最終淡淡地道:“等到有一天,你有能力也有意願保護舞部所有人的時候再說吧。”

她又道:“飄步非人人可學,而是舞伎傳承中的不傳之秘,也是先人們傳給舞伎在亂世之中的保身之道,所以不輕傳。”

重回頭看一眼三人,歎息道:“你們三人今日在這裡,聽過便算。其實我倒希望你們,永遠都不需要學。”

已是夜深更深,舞伎寢堂裡,眾人呼吸聲很是均勻,此起彼伏。

張蛾須與崔綠珠與阿秋一起回來後不久,也就沉沉入睡了。

舞部的人都絕少心事,都是單純的練功,吃飯,睡覺。偶有因誰先誰後飯多菜少,胭脂不見了這等小事爭執吵鬨起來,也是天真一如孩童,被教習罵幾句便過去了。

阿秋在黑暗中睜著眼睛,數著崔綠珠的呼吸,因她是寢堂裡最後一個躺下的人。

一息——二息——三息過後,阿秋悄無聲息地起身,將榻上被褥做成有人在其中躺臥的樣子。

若是忽然進寢堂,一眼之下眾多床榻上各人擁被高臥,是分彆不出的。

除非挨個檢查。但這樣晚了,應不會有人再來查寢。

阿秋身形輕盈地掠出寢堂之外,在迴廊裡略做停頓,左右掃視一圈,確定再無人跡,隨即飛掠向前。

她必須得去前朝找師兄公儀休求助了。

蘭陵堂有三大分堂,分彆是頂尖刺者雲集的“神兵堂”,縱橫捭闔、策士輩出的“一言堂”,以及主情報暗樁、刑訊逼供的“刑風堂”。

大師兄公儀休便是一言堂主,本門策士第一人,深得本門“一言之辯重於九鼎之寶,三寸之舌雄於百萬之師”的精髓,他也是本門之中,最像師尊萬俟清的一個人。

一言堂培養的是於亂世辨識來龍去勢選擇良主,於盛世明廷奏對輔佐君王,一言可以興邦,一言可以亂國的策士。公儀休一早便在師尊安排下入仕,立於金殿丹墀之側。

他自稱出自北方河間的門閥大姓,如今是丹台之上的右相。以一個後起之秀,而能於南朝門閥林立的政治位序中高居右相,已是毫無疑義的官場佼佼者。

阿秋昨晚夜越宮城,就是為了去前朝尚書省找他,告知自己已經在樂府安身,並借他向師父報平安。但當時卻被顧逸截回,又誤闖了棲梧宮與元一姑姑動上了手,驚動宸妃鳳駕親臨,最後又被顧逸押回棠梨苑。

直到此刻,她還未能向本堂傳平安訊。

而黃朝安之事,更是如火撩眉。她入樂府兩天不到,黃朝安就索人二次,逼得孫內人不得不撕破顏麵硬碰硬,如今已是騎虎難下,災殃迫在眉睫的局麵。

黃朝安必會設法以權勢迫孫內人就範,而孫內人若有閃失,首當其衝地就是阿秋自己。

阿秋雖非官場之人,卻也知時機爭分奪秒,若要找人、打關節,探訊息,都是宜早不宜遲,若等到懲處孫內人的批文下達,再想迴天就是難上加難。

阿秋的身形剛掠至水廊棧道之前,便呆若木雞地收身止步。

一帶煙水茫茫月白蓼清之中,直穿過水麵的棧道前方,端然佇立著一個女子的背影,就像是正等著她來的樣子。

女子著曳地的黑白燕尾舞衣,身形高挑,若非月光映照出她高挽的花白發髻,阿秋幾會疑心她看到的就是——鬼伎。

她猶豫再三,還是向前躬身行禮。

“孫內人。”

月光下,孫內人轉側身形,深深凝視著她。

“你要去哪裡?”

孫內人的手上,橫握著寬約兩指,長約三尺的竹板。

阿秋從未料到過,會在此等情形下與孫內人對麵相逢。

孫內人從何時起,便知道她夜行的秘密的呢?

既然如此,一定是瞞不過她的了。

阿秋想好說辭,正要開言解釋,已被孫內人平靜地截斷:“你是要去找少師顧逸?”

水道儘頭有一棵大棠梨樹。

這棵樹已有百年樹齡,其上枝葉繁盛茂密。

坐在上麵,是看不見星空的。隻會看到密密麻麻的枝葉,彼此交替重合,向無限高穹延伸綿亙。

而此刻,隱於黑暗、端坐在一枝上的顧逸,聽到孫內人口中吐出自己的名字,驀地生出一種既有些尷尬,又驚心動魄的感受。

這是他從來不曾有過的感覺。

他不是有意要偷聽的。隻是阿秋在棠梨苑有異動,他感知得非常分明。

大半夜不睡覺,以她的性子,自然不會是出來打坐靜心。

可等他趕來,便發現孫內人已攔於水廊等候。他連提醒阿秋的時間也沒有,隻得止步於水道儘頭。

今晚看來她是亂跑不成了。

他放心了,本想離開,卻被孫內人這句話重重曳住了。

她跑出來,原來是要去找他?

阿秋張口結舌,卻說不出話來。

孫內人何以會認為她是要去找顧逸?難道孫內人有什麼證據,她一個入樂府才兩天的舞樂伎徒,已經和少師顧逸已經熟悉到這樣的地步,可以隨時隨地,想找便找?

她一向機變善言,卻也被嗆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皆因根本不知從何說起,更無從反駁。

可是——她不說話,孫內人自然而然便當她預設了。

對麵樹上那人也是。

她……竟然真的是來找他的?

一種既驚又喜,穿越魂魄的震動,在顧逸心中輕敲一記。然後,尚未等他反應過來,這震動——竟化為心上一種幾近甜美的餘韻。

顧逸被自己這突如其來的紛紜感受,驚得差點落下枝頭。

好在孫內人不會武,而阿秋亦全神戒備於孫內人的提問,都無暇注意到這棵微微顫動的大樹。

阿秋既未回答,孫內人便長歎一聲,語重心長地道:“你和他,絕不可能。”

阿秋驚呆的腦子終於開始漸漸運轉,她總算明白了孫內人什麼意思,訕訕地道:“阿秋並未想過攀附少師,阿秋隻是想……”

什麼?她並未想過……攀附他?

一種奇怪的,不知是失望還是鬆一口氣的感覺,混沌地在顧逸心中浮現。

還好,還有那個“隻是想”。

她“隻是想”什麼?

顧逸忽然覺得,此刻無論她“隻是想”任何事情,他都可以接受。

總比,什麼也不想的好。

孫內人替她說完下麵的話:“你隻是想找他幫忙,因為黃樂正逼得你無路可走。”

您兩半都沒有說對。前一半,是因我想找的人是師兄而非顧少師。後一半,則是因我憂心的是您,還有整個舞部。

阿秋心裡這般想,但對於孫內人的話,卻隻能訕訕點頭:“是。”

孫內人點頭,舉首望著天上彩雲間半露的明月,平靜地道:“跪下。”

阿秋左右為難,最終躊躇片刻,還是按孫內人所說,掀起衣擺跪在竹廊上。

孫內人抽出竹板,沉聲道:“今日,我要替石長卿教訓他的女兒。教她做人必須靠自己,不可遇到壓力便如風中之草般東纏西繞,妄想可以憑著旁人權勢躲過難關。”

這一板子抽下來,跪著的阿秋是完全傻了。

那是她親生的師父,親生的師兄,不是隨便什麼旁人。他們將堂堂一個神兵堂主、“謫仙榜”首席刺者投到這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後宮樂府,自己卻高官厚祿,談笑風流,她沒把他們拉下來和她一起共同奮鬥已經很不錯了,還要她凡事——獨立,靠自己?

阿秋疼得牙根癢癢,決定把這一記板子記到大師兄公儀休的頭上。

風聲起,竹板再落,重重打在阿秋手心。

“這一板是教你記住,沒有什麼捷徑不需付出代價。你靠少師顧逸的權勢來驅逐黃朝安,且不說少師會否會為你這麼做,但以高位者之權去壓製低位者之權,仍然是公器私用,與引虎吞狼有何區彆?去了一個黃朝安,你能確保以後舞部就不會是顧逸的天下?”

阿秋此刻內心的震撼更遠甚於掌心的震撼。

孫內人,真是目光長遠,深思熟慮。顧少師真應該聽聽——孫內人是怎麼看他的。

顧逸的表情已經不忍猝讀。他努力控製自己不可失去平衡。

若此刻從樹上一頭栽到水裡,孫內人對他的印象該更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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