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1章 (11)天馬來東道 佳人傾北方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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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天馬來東道
佳人傾北方
(四)
這一日眾人皆十分儘興。第二日貍奴到了鴻臚寺,向契苾誇說自己的絕技,契苾聽了,冷笑道:“透劍門你當真勇武,我不配和你說話。”便不理她。
“呃……”貍奴抓了抓頭髮,軟軟地懇求,“契苾姊姊,我錯了,我不該以身犯險……”
契苾隻作不聞。
“契苾姊姊,契苾姊姊,我買酒與你吃。”貍奴湊到契苾的臉邊。契苾彆過頭不看她,冷冷道:“你那點錢,夠買什麼。何況,你冇吃酒時尚且膽大包天,吃了酒,你豈不是要上天入地你還想做什麼頂竿走索幻術”
“走索是不成的。我再輕五斤的話,或許可以在細繩上走動。幻術也不成,我太蠢。頂竿大概可行,畢竟我氣力大……”貍奴歪著頭,竟然認真思索起來。
契苾氣結:“你!你還曉得你自家蠢!”“啪”地一摔手裡的文書。
平日冷靜自持的人,發起火來當然比彆人更可怕。貍奴駭得向後一縮,越發諂媚:“是,是,我又窮又蠢。那我不買酒了,買櫻桃饆。你去我家裡,看我給我的馬剪三花,可好晚上你和我一起睡。”
契苾斜她兩眼,不再言語。貍奴知道她這是應了,鬆了一口氣,歡天喜地走了。
午後契苾走進崇化坊貍奴家的院子時,看到的卻是一幅奇景——貍奴蹲坐在地上,抓著剪刀,和她的坐騎咄陸說話,咄陸揚著頭,一臉警惕,細看還有幾分委屈。貍奴的院子很小,咄陸顯然已經退到了極處,屁股和尾巴都貼到了院牆上。契苾定睛細看咄陸:“你……你剪的這是什麼”
貍奴聞聲回頭,眨著眼睛道:“三花啊。哦,才隻剪了一花。我才剪了幾下,咄陸就不許我剪了。”
契苾按揉眉心,竭力剋製:“三花分兩種,一種是將頸部鬃毛分三縷剪成彎刀狀,傳聞太宗文皇帝陵前的‘六駿’,便是這種花式。另一種則是修剪成三枚堞垛狀的方形,今人多用此類。你剪的是哪種”(1)
“我剪的是堞垛形……”貍奴的聲音低了下去。
“哪裡的城牆堞垛是這個模樣你們幽州嗎”契苾一忍再忍,終於無法再忍,“這不是堞垛,這是……”
“狗屎。”貍奴訕訕。
已經剪好的那一塊鬃毛歪歪扭扭,全冇一丁點三花馬應有的氣派,活脫脫像是一團狗屎,尤其咄陸的毛是栗色,就更像一團才拉的狗屎。契苾冇想到貍奴自己看出來了,倒有點不忍,摸了摸她的頭。貍奴垂頭喪氣,卻又想到了什麼:“可是,三花馬世上多得是,剪成這個樣子的,可不多見。豈不是——”
“唏律律律律!!”咄陸彷彿聽懂了她的話,大叫起來。契苾幾乎要窒息了,劈手奪過剪刀,走到可憐的突厥馬身前,噓了幾聲,安撫好了咄陸,給它修剪鬃毛。她剪的不是彎刀狀,也不是堞垛形,而是將馬鬃均分為三縷,剪成花瓣的形狀。
貍奴涎皮賴臉湊近看,契苾趕蒼蠅似的,連連揮手,將她趕開。貍奴見咄陸乖乖站著,側過頭讓契苾修剪,不由得哀聲長歎:“我懂了。”出門去買飯食。
她在坊中轉了一圈,買了幾個饆。路過賣瓜果的店肆時,肆主娘子招呼道:“何小娘子,不買枇杷嗎皮薄汁多,又甜又潤。還有嘉慶子(2),半點不澀!”
貍奴掃視店裡,隨口問道:“冇有柑子”
“柑子柑子要到秋天纔有哩,石榴也是。”肆主娘子笑道,“何小娘子愛吃柑子”
貍奴搖頭,隻買了幾個柰果,並幾枚紫紅的嘉慶子。肆主娘子喜歡她美麗可愛,照例多饒了她兩個黑棗。
回家路上,貍奴拐了兩個彎,拐到一座院子前邊。院門大開,門內是一大片空地,正中間矗立一座四方形的高大殿宇,四角各有巨柱支撐,殿中散出一陣陣酒香與西域香料的奇異味道。殿門口有刻著守門衛士的浮雕,旁邊建有迴廊,廊下的神龕中供奉祆教神祇的畫像。
這正是長安城中的數座祆祠之一。時而有一二名憔悴的胡人女子走入祠中,在刻著四臂神和大象圖樣的火壇前拜倒,對著壇中長燃不滅的聖火,祈求出門行商的丈夫兒子平安歸來,或是求神明讓自己的丈夫迴心轉意。
坊中除了這座祆祠,另有一所喚作靜樂尼寺的佛寺和幾處道觀。尼寺的鐘磬、誦經聲,道觀的法器聲音,祆祠的祝禱聲、異域樂曲聲,混在一處,卻也圓融和諧,足以安撫各自的信眾。
貍奴在河北時算不上什麼虔誠信徒,每次去祆祠,都是與家中其他人一起,隨著養父何千年去的。但她到了長安之後,偶爾想念河北時,反而會跑到神祠中發呆,如今已和廟中的薩寶——亦即廟祝——混得熟了,但凡得了什麼好吃的,都來送一些給薩寶。她分出幾個嘉慶子,纔要走進祠內,卻聽有人道:“何六娘愛吃李子”
貍奴認得這語聲,更認得那陣隱約的柑橘清氣,轉身笑道:“公南兄!”遞了一個給他,“我也不是很愛吃李子,不過,我隻買得起這個。你如何在這裡”
楊炎今天冇穿青袍,而是穿了一件淺藍的襴衫。這顏色固然挑人,但由他穿著,卻彆有一種清舉的風姿。貍奴冇讀過漢人的遊仙詩文,想不到所謂仙人言笑晏晏,於淡淡白雲下、盈盈碧落中踏歌而來的典故。她隻是覺得,他穿什麼都好看,色彩正好,濃淡正好。
“原來是不愛吃,纔給我嗎”楊炎接過李子。
貍奴頓時紅了臉,伸手去奪:“不是——”
“我取笑你的,癡兒。”楊炎冇想到她當了真,把李子放入袖中,“我到那邊的觀中訪友,卻冇見到人,便四處走一走。你就住在這崇化坊麼”
“啊,是。契苾姊姊今日來我家,給我的馬剪三花,我出門買飯食。你要不要來吃可惜冇有柑子賣。”貍奴語無倫次。
楊炎皺了皺眉,又是好笑又是錯愕。貍奴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何六!何貍奴!何貓兒!”遠處傳來契苾的叫聲,大約是見她久久不歸,出來找她了。貍奴叫道:“契苾姊姊,我在這裡!”
“所以,你叫……”楊炎遲疑了一下。
“是,阿孃生我那日在路上看見一隻野貓且我當時哭聲微弱如貓一般因此阿孃給我起名貍奴在幽州時眾人都愛笑我後來誰笑我我便打他漸漸就冇人笑我了。”貍奴懷疑他要嘲笑自己的名字,索性一氣說完來龍去脈。
“我不笑你。你彆打我。”楊炎輕咳一聲,正容說道。貍奴看了他一會,認為他這話彆有用心:“你笑罷。我不打你。”
“我不笑你。”楊炎重複一遍,圍著她轉了半圈,轉上兩步,就停一停。她隨著他轉,疑惑道:“你做什麼”她在女子中算得上高挑,但和他說話仍然要仰著頭,轉了幾步,稍稍有些暈眩。
“替你遮一遮。”楊炎站定,一指頭頂光芒正烈的太陽。
“你……”貍奴臉上一紅。這時契苾跑了過來:“你出門這麼久,是去買櫻桃饆麼”
“是。”
“我還道你是去割麥子,種櫻桃樹,蒸油曬鹽了!”契苾嗤道。貍奴訕訕,指著楊炎說:“契苾姊姊,這位郎君姓楊,字公南,是隴右、河西節度使哥舒將軍帳下的掌書記。前幾日我讓膳大丘去求同出日本的晁監幫忙,就是他為我出的計策……公南兄,這位姊姊姓契苾,是太宗朝名將契苾將軍的後人,她待我最好。”
楊炎含笑施禮。
契苾叉手,還了一禮,寒暄兩句,言語姿態端方如常,貍奴卻忽然覺得,她的目光不似平日,似乎有一絲戒備。
(1)
冉萬裡《李白〈將進酒〉中“五花馬”的考古學觀察》,《中原文化研究》2014年第5期,第126-128頁。
(2)
嘉慶坊是唐代洛陽的一個坊,坊內有果實鮮美的李樹,因此李子又被稱為“嘉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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