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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2章 (12)“在南方 漢人是我們的敵人”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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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在南方

漢人是我們的敵人”

(一)

(天寶十二載五月三日至四日)

安慶宗因父親的緣故,被皇帝任命為太仆寺卿,不過他是胡人,是武人,又是時常受到猜忌的邊將之子,難以真正插手朝廷事務。太仆寺的事,往往由副手太仆少卿料理。但他身為安祿山的長子,難免忙於交結京中的重臣貴胄,平日甚少得閒。就算是門客,也未必能時時見到他。

“前些日子諸事繁忙,冇叫何六娘過來,何六娘不要介懷。”安慶宗示意婢女將幾盤酥山分彆放在眾人麵前,“茶為酪奴。我們河北人吃不慣茗湯,不若在酥山上澆酪漿,既涼且潤,比茶湯爽口十倍。”

貍奴受寵若驚,笑道:“安大郎這樣說,可折煞我了。”

案上的酥山當真精緻。雪白的冰塊盛在豔紅的瑪瑙盤裡,頂端不止澆有酪漿,還插了幾朵小巧的耶悉茗。每朵耶悉茗的花蕊中,都點綴著一顆飽滿鮮紅的櫻桃。耶悉茗清香,調和了酪漿的重膩。

貍奴身為安祿山副將的女兒,在河北時交結的都是大將的子弟,跟著他們吃過一些珍貴的酒食,卻是初次見到這般精巧的酥山。她拈起銀勺,竟捨不得下口。安慶宗以為她在看瑪瑙盤,解釋道:“這瑪瑙盤,還有你坐的水蔥夾貼席和繡褥,都是三年前這座宅邸新成時,聖人賜給阿耶的。”

這座宅邸是皇帝特意為安祿山建的,占了親仁坊好大地方,安祿山入朝時都住在這裡。宅院建成後,皇帝又賞賜了許多金珠珍寶,說道:“胡兒的眼睛比漢人的大,不要讓安祿山笑我小氣纔好。”

貍奴早就察覺身下的繡褥和席子柔軟細緻,超乎尋常。聽了安慶宗的話,她不安地挪了挪,舀了一大口酥山,送進嘴裡:“嘶……”長安天熱,但眼下畢竟才五月初。一大塊冰驟然入口,冷氣直衝頭頂,她隻覺自己的頭骨都要被掀開了。

安慶宗旁邊那個一直未曾開口的人終於說話了:“何六娘做不得什麼緊要的事。”

貍奴感到,她差點被掀開的頭骨,又被這句話敲回了原處。

那個人叫李起。她來長安之前,何千年對她說過,李起是安祿山的門客,不在朝中供職,隻為安祿山做些陰私事情。進門這麼久,貍奴就冇見到他臉上的神情有半分波瀾。她嚥下嘴裡的一顆大櫻桃,藍眸骨碌碌轉了幾轉,辯駁道:“我現今還不懂什麼,但我可以學。”

李起的神色仍然平靜無波:“其一,你心思外露,喜怒之情儘皆現於麵上。其二,你是女子,典客署、司儀署不會將機要的事情交給你來做。其三,你雖然美麗,終究是胡女,等閒無法交結身份貴重的男子。”

貍奴無法反駁前兩件,隻能道:“可是……可是……連聖人也有胡人妃子啊,還是我們昭武九姓的女郎呢。”

“你說那個曹野那姬”李起冷笑。

貍奴不明所以。安慶宗歎氣:“曹姬是西域曹國進獻來的美女,確是昭武九姓胡人。但是楊妃得寵之後,掖庭中冇有人可與楊家姊妹抗衡,曹姬也是一般。況且,曹姬的女兒並非足月而生,聖人以為不吉,一向憎厭,索性給她起了‘蟲娘’之名,不給公主封號。”

坐在貍奴身側的張忠誌出聲道:“我閒時和廣平郡王一處打球,他說聖人命蟲娘穿著黃冠和道袍,在宮中祈福,不許她四處走動。”

貍奴咬碎嘴裡的冰塊。在粟特胡語中,“野那”是一個再好不過的名字,男女都可以用,意為“最喜歡的人”。數十年前,曹姬的父母必然對懷中的這個小小女嬰寶愛無比,故而給了她這個名字。昭武九姓的族人甫一出生,父母就在他們的掌上置明膠,在他們的口中放石蜜,願孩子長大後手握金錢如膠之粘物,口出甘言如蜜之甜。因此九姓的族人生來就有經商的才能,從不畏懼漂淪流浪,他們將香料、寶石、歌舞帶到中土,又將絲綢攜歸西方。

——野那的母親給她這個名字時,一定不曾想過,這個孩子來日將在異域的宮牆後獨自枯萎。

“石頭不能做枕頭,漢人不能做朋友。”貍奴憤憤道。這話是典客署的一個蜀地蠻族小吏告訴她的,她交結的武將子弟中有不少漢人,說這話不過信口泄憤罷了。話音才落,她就想到薛嵩,當即閉上嘴。李起是漢人,卻也不以為意,隻繼續方纔的話頭:“你去賣酒或做舞姬,倒能交結一些貴人。”

“但何六娘是何將軍的女兒。”張忠誌脫口道。安慶宗溫然一笑:“是。何將軍是阿耶的副將,我怎能叫何六娘做那些下賤的事”

李起道:“何六娘,你認識哥舒翰的掌書記楊炎,是不是楊炎釋褐做官以來,便在河西。何六娘不妨照舊與他來往,待他成為哥舒翰的腹心,你或許能聽到一些事情。”

張忠誌張口欲言,心頭閃過那日貍奴在楊炎麵前的笑容,一時默然,又見安慶宗點了點頭,便忍住了。李起又道:“聽說他年紀雖輕,卻機敏過人。你不可過於急切,以免教他識破。”

貍奴口吃道:“可是……可是……他……”她對上李起的眼神,又低下頭。

哥舒翰、安思順、安祿山是朝中兵權最重的幾位節度使,彼此之間卻一向不和——這是皇帝製衡的一種手段——於安祿山一派,哥舒翰的秘聞有多大的用處,自是不言而喻。

貍奴低頭凝視那盤緩慢融化的酥山。阿孃很少能夠吃到這樣珍貴的食物,可她大概至少能在長安的集市上,為阿孃買幾兩阿月渾子。良久,她說道:“領命。”

安慶宗歎道:“委屈你了。”

“不,我不委屈的。”貍奴起身告退,忽而留意到他麵前的食案,“郎君不吃酥山”

室內一共四人,唯有安慶宗那張食案上冇放酥山。安慶宗道:“我有虛勞之症,不宜食生冷之物。”

這委實不像一名武人會講的話。貍奴怔了怔,看他的臉容,果見他雖然生得英秀,但嘴唇泛白,精神亦不如他的阿弟安慶緒一般生氣勃勃。安慶宗看了她一眼,又對張忠誌道:“為輔,你和何六娘一同走罷。你在路上給何六娘講一講那篇碑文的事,以免她不察,在司儀署裡說錯了話。”

張忠誌初時尚有推脫之意,聽到後邊的話,便點頭應了。二人前後出了安家,貍奴問道:“為輔兄,安大郎方纔說的碑文是什麼”

“突厥的闕特勤……你曉得麼”

“自然曉得!你小看我!”貍奴撇嘴,“和那些文士一樣小看我!”

“……我冇有小看你。”貍奴說“那些文士”時,心中想的是典客署、司儀署中的人,張忠誌卻難免以為她說的是楊炎。他並不希望她將自己與楊炎並舉,無奈道:“我問你是否知道他,是因為你年紀小。他去世時,你還冇有出生罷”

“那又怎麼樣我怎麼能不知道他他和毗伽可汗都是頡跌利施可汗阿史那骨咄祿的兒子。骨咄祿死時,他們都還小,骨咄祿的阿弟自己做了可汗,封號默啜。默啜死後,闕特勤殺了默啜的兒子,奉兄長為可汗,封號毗伽,可汗的位子就又回到了骨咄祿兒子的手裡。闕特勤聰明英勇,又有擁立兄長的功勞,毗伽可汗一直十分看重他……”貍奴的語調直如貫珠。她炫耀似的飛快說完,歪頭看他:“怎麼樣我有什麼不知道的再說,他去世時,為輔兄你的年紀也不大罷那時你到幽州了嗎”

她的樣子,當真可愛極了。張忠誌按下心頭的綺念,頷首道:“嗯。闕特勤是開元十九年死的,那時我們部落還在漠北。大意如此,不會有錯。”

“‘朕’是聖人親自寫的嗎”

“是。詔書、製書往往是中書舍人之類官員代聖人作的,但這塊碑上的漢文,卻當真是聖人親自作的。至於碑上的突厥文字,寫的則是:‘在北方,九姓烏護、骨利乾、奚人是我們的敵人,在南方,漢人是我們的敵人。漢人用甜蜜的話語和精緻的物事欺騙遠方的異族。當異族靠近他們,他們漢人就生出惡意……’”

“……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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