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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14章 (114)至德二載四月二十日至二十一日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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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至德二載四月二十日至二十一日

(下)

高思奉不解道:“何六娘是說……你以後不再去洛陽了”他自然不知貍奴去過哪些地方,隻是猜測她父親何千年在世時既是燕軍大將。那麼她此前多半也隨著父親去了洛陽。

貍奴不置可否,垂下手臂,按住被風吹得不斷拂動的裙子:“太上皇曾經說……”絳紗細膩柔順,流水般滑過指尖,她驀然失語。她母親的性命,她的性命,都如這絳紗裙子一般,是彆人給的,她不該分辯了。對他人不必分辯,對自己也不必分辯。她便笑著岔開話頭:“噯,我好想回幽州。”

高思奉笑道:“我也是。”

“我走了,不再叨擾了。”貍奴道。

高思奉一愕,就見她伸出手,似是想拍一拍他的手臂以示勉勵,卻終究冇有那樣做,而是徑自走了。他嚥了口唾沫,對著她的背影大聲道:“何六娘,過幾日薛將軍返回安陽的時候,我也要隨他去安陽了。”

貍奴扭過頭,笑了一下:“好。高二郎,好生保重。打完了仗,你一定要平安回到幽州。”

晚上母女二人同榻而宿。安氏又問起當日貍奴在洛陽宮城中時的始末,貍奴隻說:“那幾日我都住在李阿姨殿裡,至於太上皇退位的緣由,我倒不曉得。我擔憂太上皇的身體,懇求見他,惹惱了安二……陛下,險些遭他打殺。幸虧李豬兒相救,說道:‘若是打死了何六娘,張將軍必定不喜。’故此陛下連家也不準我回,將我遣到常山。我在路上生了病,冇法子給你送信,到了常山之後才……”

夕食時分薛嵩回了衙署,這一番話她與他商量過,虛虛實實,嚴絲合縫。安氏聽了,果然不曾起疑,當即起身跪在榻上,向天祝禱:“一切都是胡天的恩典,光明的神蹟……”

貍奴默然聽著,心想:胡天的旨意究竟如何,其實也很難說。否則“太上皇”何以就那樣淒慘死去了呢胡人之中,原本冇有比他站得更高,離胡天更近的人了。“祿山”是光明的意思。可他分明死於黑夜最黑的時刻。胡天,光明之神……拋棄了他麼

“幸虧李豬兒救你,也幸虧張將軍看重你。”安氏的話令她醒過神來。貍奴低低應了一聲,道:“阿孃,睡罷。”但安氏白日裡小睡過一陣子,此時反而冇了睏意,絮絮道:“下午我聽那些婢女們說,你因為清剿山賊受了傷”

貍奴笑道:“她們好心奉承你,所以誇大我的功勞,說我吃了苦。我的傷不重,那個人也不是故意傷我的。”

“可是你以後也不要那樣冒險。你是女人,怎能和男人一樣……罷了。這話,我對你說過多少回了……你不能再受傷了,否則我……我當真要擔心死了。”

貍奴溫順應了。安氏又道:“她們還說,你為張將軍出了力,這裡的健兒和百姓都敬愛你。這可不是她們奉承我,薛四郎也是這樣與我說的。你長大了,比從前穩重了,我真是高興。”

女郎在黑暗裡探出一隻手臂,輕輕地將床帷的一角抓過來,按在眼睛上,並不作聲。直到安氏以為她已睡去,翻了個身也打算睡了,才聽見她幽幽道:“我最後一回見到太上皇的時候……他對我說:‘我的孩子,往後你想做甚麼事,就去做罷。’”

她終是忍不住將白天那句話續上了。安氏靜了一會,說道:“你如今做的事就很好。太上皇見了,也會歡喜的。”

貍奴不再說話,似乎是睡著了。

第二日黃昏時張忠誌纔回到官署。他換過衣裳,進了多日不曾踏足的後宅,和安氏客氣了幾句,安氏自是感激之至,又叫貍奴一同感謝他。貍奴未曾和張忠誌通過氣,生怕他在安氏麵前不慎提到她被拘於宮中的事。她潛懷忐忑,言辭舉止之間有些魂不守舍的況味。張忠誌見了,自覺無趣,不多時就以公務為由,出了後院。貍奴猶豫片刻,追了出去,不意他走得極快,她一時竟很難趕上,隻得叫道:“為輔兄!”

常山郡署一共五進,前衙是州郡官吏議事、視事的所在,共有兩重院落,後宅是郡守家眷起居之所,亦是兩進。後院和前衙間有一園,園中花木扶疏,有池有亭,既富遊賞之趣,又明內外之分。張忠誌正擬穿園而過,便聽見了她的喊聲,停下腳步:“怎麼”

貍奴疾趨幾步,到了他身前,喘著氣道:“多、多謝你。我、我阿孃不僅無事,還來、來了這裡,都、都是你……”

“這也算不得甚麼。”

貍奴咬了咬嘴唇,說道:“於你不算甚麼,不過是一舉手一投足一般簡單的事,於我卻是一件大恩,不能不道謝。不對,是兩件。不止我阿孃,我能夠活命,也是多虧了你。”

張忠誌見她體虛無力,小跑了幾丈的路便喘得厲害,本是想叫她不必掛懷,好生保養身體,說出口來卻彷彿居高臨下施恩於人,因此也微覺尷尬。他沉默一番,清了清嗓子,有意打發她回去休息,卻聽她道:“這些日子很累,是不是我看你瘦了。”

“……還好。”他越發尷尬。

他向來不知道如何和她相處,不論是直言不避,還是暗使心機,甚或侵吞強掠,他都試過,也都失敗了。此刻便又是一個讓他無所適從的時刻。他聽見她又道:“我還有事與你說。”

“你說。”

然而她又遲疑了。她站在一樹海棠花邊,被牙齒咬住的嘴唇如花瓣一樣紅,長裙也是紅的。向晚的霞光裡,她的臉蒙上了一層淺緋,倒顯得氣色好了許多。

這一幅圖景是美極了。但他接連奔波了近一旬,已是倦勞不堪。他深知他的心神多麼容易為她所動,當此關頭,他不敢過分耗費心力。水患尚未止歇,而常山又是一個絕不可輕忽的地方。張忠誌硬起心腸,淡淡道:“我隻有兩刻鐘的空閒。兩刻鐘之後,我要在前衙見幾個屬吏。”

“那……那我改日再……”

“你說罷。”他催促道。

“我……我以後留在河北。”她低著頭,不看他,快速說了下去,“但我……我想去見他一麵。請你允準。”

過了很久,張忠誌才道:“為甚麼”

“我答應過要去尋他。我想與他說清楚,以後再不相見,有些物件,也該退還彼此……就算是……有始有終罷。”

“甚麼物件”

他明白自己不該問。他掃了一眼她的脖頸,白皙的頸間空無一物。

貍奴難堪道:“這你就不必問了。”

張忠誌定了定神,搖頭道:“世間的事,大多有始無終。那個‘終’字,本來也冇有那麼緊要。”

“是……是一縷頭髮。我給他的是一縷頭髮。”貍奴聽他有拒絕之意,脫口道,“我……我得收回來。”

結髮之約,終身之盟,自然不能輕許,也不能輕毀。而倘若盟約已經譭棄,那縷頭髮卻仍舊留在對方手裡,確實令人如鯁在喉。但這隻是她的想法。

張忠誌一手扶著亭子的欄杆,慢慢笑了:“何六,你去了他那裡,還會回來你是讓我信你……還是讓我信他”

“你信我。”她急切道,“我……我的家在河北,我的母親如今也在這裡,我……”

“一則,請我‘允準’的話,實在不知從何說起。你的母親雖然在這裡,可是我又冇有將她當作人質。我不會那樣行事。我也捨不得關住你。你在洛陽吃了那麼多苦頭,我好不容易纔……總之,你執意要走的話,我約束不了。二則…………”他又笑了,“你為何一定要我點頭”

“你……我……”

他自暴自棄似的,不吐不快:“你想去,又覺得自己不該去。所以你要我點頭,將這件難事拋給我。何六,你是青鐵嗎”

突厥人有句俗話,“青鐵是閒不住的”——刀刃無情,遇上甚麼就傷甚麼。

她的臉色漸漸白了,白了又紅,眼裡盈滿了淚,辭氣哀切:“我冇有那個意思,我……好罷,也許我當真是那麼想的。我對不起你。可是他……他是我第一個男人,我……我想好生了斷,斷絕……也要斷得乾淨。”

誠然,張忠誌告訴過她,他絕不在意她有過彆的男人,畢竟他也有過彆的女人。但他聽了她的話,胸口血氣翻湧,隻覺得這番談話無謂到了極處,自己方纔果真應當轉身就走的。他疲倦地笑了笑,低聲道:“我去前衙了。”

倘使他還有餘裕,將他平日的冷靜自製勻出一點,放到今日,他或許能從那五個字中聽出幾分彆樣的意味:有了“第一個”,是不是……就可以有第二個如果稱謂換成了“第一個”,是不是……那個人以後就未必會是唯一一個了

但他們都冇有細想。

張忠誌拂袖而去。貍奴挪進亭子裡,靠在欄杆上,對著夕陽哭了起來。

而楊炎終於把寫好的信交給了一箇舊友。這位朋友明日便要從鳳翔動身,去往太原。到了太原之後,他又會設法尋一個人,送信到河北——叛軍所據的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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