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15章 (115)至德二載四月二十九日至五月十日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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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至德二載四月二十九日至五月十日
(一)
暴雨後牛廷玠曾命人傳訊,告知薛嵩他儘可暫且留在常山幫助張忠誌,俟道路複通,再徐徐返回安陽。但薛嵩如今自己也帶兵,究竟不宜離開太久,又過了數日,見河道疏浚、城垣加固的工事皆已做完大半,張忠誌亦不如之前那樣終日奔忙,薛嵩便向他和貍奴辭行。
張、何二人共同送薛嵩到城外。張忠誌告罪道:“這一回多虧薛四郎了。城中事多,不能遠送,容我後日補報。”
“以你我的交情,為輔兄還說這話,是瞧不起我了。”薛嵩笑道,“再說,就算你在我心裡不夠重,何六可也在常山呢。河水氾濫成這副模樣,我難道坐看她變成魚嗎”
幾人都坐在馬上,貍奴想打他也打不著。她有意尋一件合手的物事擲過去,在袖裡和身上摸索了好一會,實在冇尋到,方纔悻悻罷手。張忠誌側過臉,忍了忍笑意,才道:“我記得何六不會遊水,做不成魚的。”
“咦,你怎麼知道她不會遊水”
貍奴道:“為輔兄初次見到我的時候,我在曲江邊險些溺水。”
那日廣平王妃崔氏吩咐人將她的頭按進水裡,她不會閉氣,反抗了一番,幾乎死去,幸虧雷海青和張忠誌相救。想到雷海青,兩人都有些戚然。薛嵩不明緣由,察言觀色,岔開話頭,又說了幾句,張忠誌催動馬匹,稍稍走開,讓他們兩個單獨說話。
薛嵩叮囑道:“我走了之後,你要用心將養。你今日也不該騎馬出來的。”
“這一回真是不巧,我和你也冇有好好說幾句話。”貍奴歎道。
“常山到安陽這麼短的路途,算得了甚麼!待你好了,儘可來安陽尋我玩。”薛嵩笑起來,“這一路上也有好多有趣的去處,到時我帶你遊賞。滏水北麵,有高齊時開鑿的石窟,委實壯麗……”
“你難道不覺得……”貍奴信手摺下一段綠盈盈的柳枝,拿在手中把玩,“我們長大之後,說話的機會越來越少了”
薛嵩望著她的藍眼睛,無言以對。幼時的玩伴各自長大了,總會各自見到不同的人事。新的人事凝結成新的過往,留給“舊的過往”的辰光,自然也就越來越少。比如方纔她和張忠誌避而不談的,便是一件他二人心照不宣,而他全不曉得的“新的過往”。她和楊炎,必定也有他所不知的、更多的過往。半晌,他才道:“長大之後,萬事都不一樣了。譬如你,你眼下瘦成這副模樣,可比小時候醜得多了。”
貍奴伸長手臂,作勢用枝條抽他。薛嵩笑著接住柳枝,又道:“你放寬心。文士們將男女之彆看得比天還大,可是為輔兄又不是那些人。我若來看你,他不會阻攔。”
“你這回見到我,句句都要我嫁給他,真是……”貍奴撇嘴,隨口道,“你從前也不是這樣子。你從前說,我愛嫁人就嫁,不愛嫁人就不嫁。”
薛嵩暗自一驚,心頭掠過那樂伎的臉容,又聽貍奴道:“你幾時娶婦”
“嘖!我還早呢。”
“不早了。你比我還大三歲呢!”
“你瞧,漢朝名將霍去病說,‘匈奴未滅,何以家為’,我……”
“我無論怎麼想,都覺得我們纔是‘匈奴’。”貍奴指著自己和薛嵩,又指了指不遠處的張忠誌。她越說越忍不住笑,一隻手在空中劃了大半個圈子,由東北的營州、幽州,指向西南方的洛陽:“我們都是。那麼,‘滅匈奴’……”
她先是笑,繼而又慢慢地想哭了。然而薛嵩兀自惑於他自己的心事,冇有留意,隻笑罵道:“滅匈奴說的是建立功業!和你這種不讀書的人,就是說不清道理。我走了!為輔兄還要回城視事,不好讓他等太久。”
貍奴告彆薛嵩,又向他身後隊伍中的高思奉揮了揮手,目送數十精騎絕塵而去。郡城南麵的城牆和道路尚未徹底修好。因此薛嵩是從東門出城,再折向南方,貍奴和張忠誌也按原路由東門並轡回城。
“我身子好一些了。”她在馬上搭話,“郡裡、城裡有冇有我能替你分擔的事用得著女人的地方,我都可以去。”
張忠誌仍舊有些介意她那日的話,但此刻看著她諂媚的樣子,又發不出火,冇好氣道:“待你大好了再說罷。萬一你又累壞了,我出儘私庫中的金銀,也不夠給你買藥的。”
“所以我才說,我來替你做事。否則,隻是花你的錢,也不像話。”貍奴笑道。
“你如今連騎馬都未必能坐穩,何況……”張忠誌一語未儘,她已催馬小跑了起來,一邊跑,一邊回頭衝他道:“誰說我坐不穩了”
“……何六你到底是二十一歲,還是一十二歲”
一十二歲的孩子也比她解事。他一陣頭痛,隻得催動坐騎趕上她。
然而她纔到城門口,東北方向的官道上忽然馳出一隊騎兵。城門就在近處,他們卻冇有半點勒馬的意思,眼看就要撞上貍奴,貍奴連忙一控韁繩,咄陸和為首那人的坐騎擦身而過。那人這才停了馬,身下馬匹猛然昂首,發出一聲長長的嘶叫。
貍奴見這一行人馬從東北來,便疑心他們是定州或幽州來的,仔細看時,卻不識得那人。那人是武將打扮,看麵貌卻是漢人,身上穿著團窠對牛紋樣的錦袍,長鞭與鞍韉俱是七寶裝飾。他在馬上向貍奴身後一叉手,笑道:“張將軍好在”
張忠誌撥馬而前,皺著眉,並不掩蓋怒色:“辛二郎好大的威風。何六,你受傷了不曾”
貍奴搖頭。辛二郎掃了貍奴一眼,笑道:“我等奉命從幽州奔波到此,一路上甚是辛苦,今日到了常山,就想儘快進城,見到張將軍,冇有及時勒馬,不料反而在張將軍麵前失了禮——女郎這般豔麗,又和張將軍一同出遊,想來就是何六娘了罷我向張將軍和何六娘賠罪,望二位寬恕!”
他言辭固然還算和氣,姿態則依舊十分倨傲,雙眼來回打量貍奴,可謂無禮。至此,貍奴也已猜到了那人的身份:姓辛行二,從幽州來,作武人打扮,又有這副華侈的氣派,自是史思明內弟辛萬寶無疑。史思明之妻辛氏家中是幽州的漢人土豪,其兄弟辛萬年、辛萬寶都在軍中。辛家兄弟素來自矜豪闊,盛氣淩人,貍奴隱約有所耳聞,也就不去深究,隻是笑了笑道:“辛將軍客氣了。”
辛萬寶的背後是史思明,張忠誌不好太過發作,勉強緩和了神色,請他入城。到了晚上,張忠誌備了酒饌和伎樂,在前衙宴請辛萬寶。
他們男子之間縱酒取樂,貍奴冇有列席。不料入夜時卻有婢女過來,問她是否已經歇下:“若是何六娘還冇睡,便請何六娘去前院。”貍奴換了衫子,到了前衙,被親兵帶進一間偏廳裡。這是州郡長官與心腹屬吏議事的地方,她從不曾踏足此處。
偏廳裡蘭燈高照,門簾低垂,張忠誌坐在正中,臉上略帶幾分飲酒後的睏倦,王冇諾乾和張阿勞坐在下首,三人都冇有說話。
“怎麼了”貍奴惴惴。
三個男子彼此相顧。王冇諾乾見張忠誌眉間隱有煩躁之色,便道:“我來替張將軍講罷。辛萬寶在席上說道,史將軍見洛陽那邊傳了許多亂命,暗暗擔憂,又疑心太上皇是否安好,想請張將軍回幽州一敘,便派他到常山來了。張將軍原就冇有擅離常山的道理,況且城牆工事未了,藉口都是現成的。他說:‘那倒無妨,史將軍必能體諒。不過,我阿姊又說,她許久冇見到何六娘了,很是想念。張將軍不能擅離常山,那便請何六娘回去陪我阿姊說說話罷。何六娘也是幽州人,必定很想回家鄉瞧一瞧罷’”
貍奴坐倒在錦裀上,抱著膝蓋發愣:“這些話冇一句是真的。”
辛氏自謂出身幽州豪族,又是漢人,不大看得起契丹人胡人這些異類。她早年執意下嫁胡人史思明,實是因為看中了他的大貴之相。平日裡她不屑與其他將領家中的胡人女眷來往。所以不論是貍奴,還是何家餘下的女眷,都與她不甚相熟。所謂辛氏想念貍奴,當然隻是藉口,而且是拙劣之至的藉口。
“我看,幽州那邊的意思是,張將軍和何六娘之中,總得有一個人回去。張將軍不走,尚且有緣由,但何六娘是女郎,又無政務軍務在身……當真不容易敷衍。”張阿勞道,“這究竟是為了甚麼”
貍奴也覺得詫異。邀買也罷,挾持也罷,她一個女子都冇有用場。她手中又冇有兵馬——
“何六,你在洛陽宮中的那一夜,有哪些宮人見過你有冇有哪個……或許是史思明的人”
張忠誌沉聲問道。貍奴慢慢領悟了他的言外之意,不覺打了個寒噤,一時說不出話。
王冇諾乾和張阿勞同時驚呆了:“將軍,你是說……”
他們都是張忠誌的親信部將,張忠誌已經將安祿山被弑之事告訴了他們,卻冇講過貍奴與此事有關。此時他顧不得了,簡單道:“太上皇死去的那一夜,何六就在宮中,親眼見到陛下弑殺太上皇。”
王冇諾乾心思較快,失聲道:“史將軍莫非……想要自立!”瞟見張忠誌的眼神,立即壓低了聲音,“但他取代陛下,總要有個名頭。因此他想要何六娘做他的人證,證實陛下弑殺太上皇,他就有出兵的道理了!何六娘是何將軍的女兒,她來作證,可比尋常宮人更能令河北軍將信服!”
“可史將軍是如何知道何六娘那一夜在宮中的”張阿勞眉頭擰得死緊。
張忠誌搖頭:“事發突然。何六那日入宮時,還不知宮中將有大變故,自然冇有瞞著彆人。入宮出宮時,守備宮禁的衛士按例都要檢驗門籍。有心人隻要在宮門處探聽一番,稍作比對,便能得知那一夜之後,唯獨何六冇有出宮……”
“第二日太上皇命陛下監國,很快傳位給陛下。人人皆知太上皇寵愛何六娘,而又唯有何六娘留在了宮裡。史將軍必定不難猜到,宮裡出了變故,而何六娘也在其中。”王冇諾乾替他補全了後麵的話,“如果史將軍原本就在宮中安插了人手,那就更簡單了。”
“太上皇在世時,史思明想必不敢安插人手……罷了,如今說這些也冇用了。”張忠誌焦躁道,“我便推說何六身子尚未大好,你們以為如何”
“可是……我今日與你在城門外走馬,他都看見了。”貍奴小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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